太子府邸。
十三卷毛獅子赫然立在府前,瞪著一雙圓滾的眼睛看著不斷路過府前的馬車與官轎。大紅綢緞高高懸起,四下風(fēng)燈閃爍,一條長街都變得璀璨流光,熱鬧非凡。
堂內(nèi)。
慕辰景著一色靛青常服,眼眸半瞇,打量著堂中的一切。
其實他有一雙好看的鳳眼,只是平日里喜歡半瞇著眸看人,很少有人能真正透過他的目看透他的心,即便太子妃顧筠菱都不能。眼下一方酒宴之間,他在上與眾人對坐著,燭火照得他面色發(fā)紅,更添一分邪魅之色。
夜火燭照,酒過三巡。
顧筠菱已經(jīng)由下人攙扶著回了后堂,剛剛?cè)齻€月的身孕,因其身子弱太醫(yī)昨日還叮囑過要盡量多休息。入院時有丫鬟意欲為其披上風(fēng)氅,顧筠菱卻擺手拒絕,淡淡言了一句:“累了,連披風(fēng)氅的力氣都沒有,且放著吧。”
她輕輕撫了一下小腹,睫毛低垂下來,剛想對著那嬰孩說話,卻不想一出口就想落淚,“娘親對不住你。”
丫鬟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背影,素色寡淡,竟與天際冰魄同色。
她疾步追上去,心里卻只念念一詞,以致腳下險生趔趄: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堂內(nèi)徐步走來一群甩著水袖的女子,各個兩腮桃紅顧盼生輝,頭上皆插著墨玉簪子,于琴師舒緩清透的琴音下緩緩起舞。粉紫色的腰帶配著純白流蘇猶如銀河玉帶,揮舞在綺麗的燭光下,江山不夜,聲色犬馬。
慕宛之微微起身,他有些厭倦了這些女子的舞蹈,甚至覺得她們臉上的笑都虛假輕浮,似太子心里的寫照一般。晚風(fēng)透過窗欞打在他眼底,他深吸了口氣,意欲去后院走走,這些大臣太過喧嚷,讓他心不沉不靜。
然而他剛走出內(nèi)堂,便聽堂內(nèi)侍衛(wèi)一聲長喝,凄厲尖銳:“有刺客!”
慕宛之心下一洌,隨而轉(zhuǎn)身進堂,卻看見一抹黑影瞬時慘死在太子劍下,而太子左臂也已鮮血淋漓,靛青袍子浸成黑紅色,華袍割裂,眼中一抹陰騭。
他順著太子的眼神往尸體上一看,卻惶然一個趔趄——那刺客正是他帶來的隨侍之一,是他的家臣!
夜,無休無止。
鴻祥酒樓。
蘇年錦與慕疏涵正坐在四樓的窗邊對飲,忽聽見一列人馬達達跑過去的聲音。蘇年錦歪著腦袋向下一看,只見人馬皆是手執(zhí)長槍身披軟甲,概為官府之人。她淺笑一聲,已有一些半醉,看向慕疏涵,“不知是哪戶人家又要遭殃了。”
“燕朝才立十幾年,還有很多余黨未剿,半夜有這樣的動靜也不奇怪。”慕疏涵透過窗子反看上了天邊的月,襯著幾點殘星,縹緲蒙眬,“你說這天上的月,孤單吧。”
“尚有星星陪著,有什么孤單的。”蘇年錦淡淡掃了月亮一眼,“倒是你在這與我喝酒,四王妃該孤單了。”
“呵!那婦人最善吃醋犯味,要是她知道我與你在這一處吃酒,早晚剝了你。”慕疏涵不怒反笑,夾了一筷子蟹肉,“老實說,我還挺想念那個小丫鬟的。”
“丫鬟?”蘇年錦一怔,白了他一眼,“你若想要,我把她老家地址給你,你去尋她,回來納了妾室就好了。”
“她要是肯跟我,也不至于跑了。”慕疏涵咋舌,“有骨氣,看上的就是她這一點。”
“沒出息。”蘇年錦聞聲咕噥,隨著又飲了一口冷酒,“這世上看不起你的人太多了,莫不是看不起你的人你都要喜歡不成。”
“不見得,但是你有權(quán)有錢有勢有名,喜歡你的人會更多。”慕疏涵放下酒盞,借著室內(nèi)八寶臺的燭光看著她,“你瞧這鴻祥酒樓,我開的,外面還有十個布莊八個當(dāng)鋪五個錢莊外加二十三個酒樓,分散在各地,每年有大批大批的銀子流入口袋,有大批大批的人投奔我。”
“你以為投奔你的人都是真心的嗎?”
她冷聲一問,他一驚,看著她涼薄的眉眼,心里竟掠過一絲寒意。燭光微醺,他吸了口氣,笑了笑,“你看這滿桌的菜,有熱菜八品,冷菜六品,湯菜二品,小菜四品,你我總是吃不完的,但只要有幾樣是你喜歡的,就算可口了。”
蘇年錦頓了頓,窗外依稀又傳來達達的馬蹄聲,聽得人心惴惴。
“川魯粵淮揚,閩浙湘本幫,這些菜系我最喜歡魯,可是上了一桌子全是湘菜,也有喜歡的,但總歸不是最合心的。”
“你是指……”
慕疏涵還未說完,便見有小廝敲門而入,低頭稟道:“三爺在太子府被扣押了。”
“什么?”
“什么?!”
……
慕疏涵與蘇年錦一行人趕至太子府時太子府已全面被封嚴(yán),嚴(yán)禁任何人進出。府前的燈籠還漾著微光,照澈著一列列的侍衛(wèi)猶如冰上寒鎖,毫無表情。慕疏涵大罵一口:“王八蛋!讓本王進去!”
大門戛然開啟,走出一青布長衣的男子,下臺階看見慕疏涵連忙作揖,“皇上下令要嚴(yán)封太子府,怡清王還是請回吧。”
“那三哥呢?”慕疏涵劍眉一挑,露出些許鋒芒。
“怡睿王與太子皆在府中,等事情查明之后定送怡睿王回去。”那仆人將腰彎得更低,“還請怡清王先回吧。”
“你!”
“這位管家,我是怡睿王的家眷。王爺近幾日咳疾厲害,吃了藥也不見好,妾身想進去看看王爺,煩勞管家通稟一聲吧。”蘇年錦止住慕疏涵,走上前輕聲道。
“這……”那管家有所戒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把妾身與王爺關(guān)在一起,求管家讓妾身進去吧。”蘇年錦看出他的猶豫,連忙又道,“待事情查明,再讓妾身與王爺一起回去。”
她正說著,忽聽墻角處拐出來一輛馬車,青帷錦布遮著,卻依舊覺得清冷孤傲。達達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待車夫喝住長馬,隨抽出一方寬凳,扶著里面的公子緩緩下車。
慕疏涵看見那人一愣,忙湊身上去,“你怎么來了?”
白袍公子由著車夫扶著,一步一步走到慕疏涵身前,待碰到慕疏涵的衣襟,才伸出修長的手指握住他的,淺淺一笑,“可是四弟?”
蘇年錦這才借著燭火看清楚,來人是個瞎子,眼睛空洞無神,卻美得讓人沉醉。不出意外,他就是久居皇宮的大皇子慕佑澤了。
“怡安王?”管家連忙躬身上前,細道了聲,“您怎么來了?”
“你這破廝!還不趕快給我大哥讓路!”慕疏涵沖著眉下的管家就是一聲嘶吼,“讓我們進去!”
“這……”眼瞧得慕疏涵大發(fā)脾氣,管家雙腿一軟,身子彎得更低,“怡安王進去吧,太子也想見您。其他人真不讓進,奴才做不了主啊。”
“那就有勞管家了。”慕佑澤抬手拍了拍慕疏涵,唇角依舊隱著笑意,“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三弟。”
“怡安王走路不方便,就讓妾身與怡安王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yīng)。”蘇年錦看了看清瘦的他,抿了抿唇角,“妾身是三爺?shù)募揖欤脒M去看看王爺。”
月夜里星光黯淡,有風(fēng)撲在耳邊,混著她的聲音尤為靜寂。
慕佑澤略轉(zhuǎn)了頭,眼神雖空洞,卻依舊朝著她的方向。精致的面孔猶如白玉,于燭火下漾著暖光,錦衣墨帶,只添一脈風(fēng)流。
“本王沒有帶小廝,就委屈你來帶路了。”他將胳膊緩緩抬起,蘇年錦順勢接上,隔著袍子只拈著衣角一側(cè),將頭垂得略低。
“對不住了怡清王。”管家點頭哈腰向慕疏涵辭別,遂命人打開大門,帶著慕佑澤與蘇年錦上了臺階。
“我在外面等你們的消息!”
慕疏涵直勾勾盯著二人的背影,心里焦急卻又無可奈何,順手揚了扇子來回踱步,卻忽有小廝走上前來,近身附在他耳側(cè)稟了一聲。
“什么?!”慕疏涵眼睛一瞪,連忙回頭吩咐馬夫,“去怡睿王府!”
火把照亮了整個王府,朱紅色的墻壁泛著冷氣,綠色琉璃瓦上尚還有幾只單飛的鳥,卻忽而被一行侍衛(wèi)的腳步聲驚飛,撲棱棱地躲到遠處。王府里的人被迅速包圍起來,整個院子鬧得一團糟,亂踏踏的身影擠來擠去,卻無人敢吱一聲,只看著慕嘉偐寒冰一樣的神情愈發(fā)畏懼。
夏芷宜被放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轉(zhuǎn)而看了看四下的仆人,不覺怒火中燒,“王爺呢?”
堂中燃著熏香,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窗外蟲鳴啁啾,涼風(fēng)撲入,慕嘉偐端著一盞普洱茶,正細瞧著里面的茶末子。
“王爺呢?”夏芷宜被木子彬放出來后大概了解了些情況,不過眼下看著慕嘉偐的神情,她不覺又想起來自己正是因為他而被關(guān)了十幾日,不由得聲音更大,“憑什么搜怡睿王府?!”
“怡睿王的隨身侍衛(wèi)刺殺太子,怎么,王妃不知情?”慕嘉偐看了看她,笑容凜冽,“怕是這王府里還藏著什么,索性一處來搜搜。”
“如果王爺真想刺殺太子,有那么傻非得用自己的隨身侍衛(wèi)嗎?”夏芷宜氣得攥拳頭,“萬一失敗不就指在自己身上了?虧你還和他是兄弟,那么聰明的王爺怎么有你這么蠢笨的兄弟。”
“你!”慕嘉偐對這個女人有些不耐煩,臉上出現(xiàn)厭棄的表情,“王妃還是少說兩句為好。”
“我為什么要少說!”夏芷宜一聽更來氣,咬牙切齒走上前去,“讓你的人趕緊離開!這是怡睿王府,不是你想搜就搜的地方!”
“若是不撤兵呢?”慕嘉偐寒寒地看了她一眼,不為所動。
“你!”夏芷宜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珠子瞪得滾圓,“你!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怎樣啊?”慕嘉偐嘲諷般地低頭抿了口茶,而后緩緩起身,將目光散在院子里,看著那些站著一動不動的下人,冷哼一聲,“說不準(zhǔn)這里面的人還有刺客,搜查一下他們總歸是好的。”
“放肆!堂堂怡睿王府怎是你說搜就搜的?”話音未歇,夏芷宜一步走到跟他跟前,揚手就捏住他袍子,“快把你的人撤了!”
“看樣子,王妃還想撕扯我衣服不成?”慕嘉偐單手負后,眉峰中洌出一脈清寒之色,對著屋角的侍衛(wèi)喝道,“搜仔細了!看看還有沒有多疑的人!”
“是!”侍衛(wèi)領(lǐng)命下去,毫無顧忌一旁夏芷宜氣急敗壞的臉。
“慕嘉偐!”
夏芷宜平生最討厭不聽她說話的人,現(xiàn)在看他如此不屑更是怒火中燒,揚手就要與他撕扯,卻被他一把攥住,自他齒牙間蹦出碎玉一般的冷話:“王妃請自重!”
“自重?”夏芷宜手腕一陣吃痛,唇角緊緊抿著,“自重?本王妃就讓你看看什么是自重!”
她一把甩掉他的手,即刻就解開自己的襟扣,從脖頸處一直解到胸前,團粉的衣服一點點被剝開,袖口一抹海棠直扎人眼。
“你……你做什么……”慕嘉偐有些驚呆。
夏芷宜不理他,繼續(xù)解自己的衣服,腰間的流蘇,下身的長裙,待上衣脫掉裙子也被狠狠甩在地上的時候,慕嘉偐終于發(fā)聲:“夠了!”
“夠了?怎么會夠呢?”
夏芷宜冷哼,一邊說話一邊繼續(xù)脫,里面的深衣也要剝的一絲不剩,紅色的肚兜顯示在慕嘉偐面前,雪白的胸脯似冰中玉蓮,飽滿豐盈,她卻毫無顧忌,仍揚著兩條藕臂,快速地扯著裙裾。
“你們都滾出去!”慕嘉偐沖著那些侍衛(wèi)大吼一聲,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夏芷宜身上,不待她掙扎,連忙又向屋外嘶吼,“撤兵!”
紅色的肚兜解開了一條帶子,露出傲人的雙峰,慕嘉偐猛地閉上眼,惡狠狠地沖她嘶吼:“你瘋啦!”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芷宜仰頭大笑,眼睛里卻泛著濕氣。剛才那一幕就是她從異世來之前的一幕啊,正準(zhǔn)備跟老公親熱卻神奇地來到了這,說出來也沒人會信吧……
“慕嘉偐!你干嘛!”慕疏涵趕到時恰巧看到這一幕,張口破罵,“給我滾出來!”
“出去就是了。”慕嘉偐看見他,懶懶地應(yīng)了一聲,隨而轉(zhuǎn)身,白色深衣更添一分清傲。
慕疏涵瞪著他走出來,“三哥被囚于太子府,你就來這搜王府,這都是商量好的吧?”
“四哥說笑了,這不是怕還有嫌疑人等嘛。”慕嘉偐跨出門檻與他對視,唇角揚了揚,“三哥沒事,在太子府里喝茶呢。”
“少來這一套!”慕疏涵有些發(fā)怒,兩眼充著紅絲,“刺客的事情我也會查清楚的,定還三哥清白!”
有侍衛(wèi)走近貼在慕嘉偐耳側(cè)說了幾個字而后退下,慕嘉偐唇角一笑,看著慕疏涵軟了一聲,“四哥慢慢查,我先告辭了。”
“不送。”
慕疏涵看著慕嘉偐一行人遠去的背影,眉心緊成川字,轉(zhuǎn)頭吩咐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去怡睿王的書房看看有沒有人動過。”
侍衛(wèi)點頭退下,卻見夏芷宜忽然從堂內(nèi)走下來,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毫無精神。慕疏涵自動閃到一邊,為她騰出一條路來,而后對著滿院子的下人說道:“都散了吧。”
眾人皆靜默退下,天邊一抹暗云,越壓越低,憋得人喘不過氣來。
太子府。
繞過回廊有一條長長的石子路,兩側(cè)皆是奇石花木,高掛的燈籠照著樹下婆娑的身影,林風(fēng)一陣,遠處的燭影遙遙寂寂,在這方偌大的太子府猶顯得清冷。
“這條路曲曲折折,怡安王小心些。”蘇年錦淺淺開口,手心攥著他的衣袖更緊了一些。
“有勞了。”慕佑澤彎著眉眼,眸中全是笑,“你聽這林子里的鳥叫,是杜鵑。”
“杜……杜鵑……”蘇年錦心里一驚,抬頭看了看他,“是不如歸去么……”
慕佑澤聽罷笑著搖了搖頭,“那倒不是。杜鵑不會孵化,所以把幼雛放在別的鳥兒的巢穴里,然后它的幼雛會將其他鳥兒的幼雛推出巢外,以增加自己成活的機會。”
“也頗惡毒了些。”蘇年錦無奈笑笑。
“不擇手段,是生存的一種。”
他靜靜地說給她,眼眸里依舊存著笑,仿若所有的燈火都映射其中,綻出璀璨的花來。
“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茍猶存。大概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不堅強。”盡管他雙目失明,可蘇年錦仍覺得他能看得到自己一般,“說‘不如歸去’,一定是來過。”
她感覺他的步子一頓,卻不以為意,仍牽著他慢慢地走。耳邊盡是花木間略過的風(fēng),有些寒意。
“三弟會沒事的。”
“嗯。”
她垂下睫來,聽他的聲音猶如晨間清露,讓人安枕。
一路拐過游廊垣壁,曲水池中還映著四下的風(fēng)燈閃爍,待管家把二人帶到正堂時,天邊久壓的云層忽而散開,露出淡淡的月光。
蘇年錦一眼就看見正堂里的慕宛之,堪堪一袍青色,眸中蘊著碎玉一般的寒光。桌角一盞溫茶,尚還冒著熱氣。
慕辰景見二人走近,一忙起身接過她手中的慕佑澤,皺眉道:“還想著明日去見你,不想你自己倒是來了。”
“在自己府里都被行刺了,我哪里還坐得住。”慕佑澤由著他扶著自己落座,依舊是淺淺的笑意,“可是查清楚了?”
“這……”慕辰景看了看一旁的慕宛之,不覺嘆道,“這侍衛(wèi)想陷害三弟,暫時還沒有頭緒。”
蘇年錦走到慕宛之身邊,才發(fā)現(xiàn)他袖角處掩著一本書。看了兩句才知是《長樂百則》,心里不覺一笑,這時候還能看小人書,莫不是存心來氣別人的。
“爺?shù)目燃策€有再犯嗎?”蘇年錦輕問了聲,“妾身今日尋來一劑方子,沒準(zhǔn)能治好爺?shù)牟 !?
“沒有再犯,我很好。”慕宛之看了看她,信手端來案角的茶盞,“回去告訴王妃一聲,讓她也不必牽掛。”
“府里的人呢?”
他一怔,忙道:“都暫時在府里等我消息吧。”
“是。”蘇年錦低頭應(yīng)著。
“還有……”慕宛之看了看那廂細細密談的太子和慕佑澤,輕道了一聲,“筆札房、更房與司房新來的人多,這個節(jié)骨眼上別讓他們出了亂子。”
“知道了。”
蘇年錦給他倒了盞茶,還沒推到他身邊便見慕辰景堪堪走過來,微微一笑,“三弟新娶的妾室真是貼心啊。”
“太子謬贊了,只是擔(dān)心王爺咳疾,怕再嚴(yán)重了。”
“她倒是關(guān)心三弟,路上都在與我講新尋的藥方子。”慕佑澤坐在對面笑了笑,溫潤清和,“既然三弟明日要同你一起去皇宮,我也就稍稍放心些。既然無事我便回去了。”
“本王派人送你。”慕辰景看向他,“刺客的事我會和父皇細說的,倒是你,安心在宮里養(yǎng)著,就別操心我們的事情了。”
話說得不輕不重,頗有幾分怪罪的意思。
蘇年錦知道慕佑澤一向不喜歡與他們幾個王爺過問政事,如今他來太子府,也不過是怕慕宛之被太子擺一道。太子自小只尊重大皇子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如今也能出言不遜,看來他的野心愈發(fā)大了。
“太子也是怕你勞累,回去好好養(yǎng)著,莫讓我們擔(dān)心。”慕宛之看了看慕佑澤,淺淺一聲,“明日我與太子一處去皇宮,到時候再去看你。”
“嗯,務(wù)必要查清楚這件事,別傷了和氣。”慕佑澤緩緩立起身來,唇角依然隱著笑,似乎永遠是不會怒的,“還是讓錦兒送我到門口吧,她帶路細心。”
蘇年錦第一次聽人喊她錦兒,猶如在喚一個乳臭未干的丫頭,如此順其自然又不欠妥當(dāng)。
太子仍派管家送他二人出來,待行到太子府前,慕佑澤忽然對身側(cè)的蘇年錦輕道:“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有風(fēng)劃過耳畔,她能聽出凜冽的味道。
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nèi)杖樟麟x居無定所,風(fēng)劃過耳邊,就是這樣的味道。
白水繞東城,孤籬上暮鴉。
一日妾入宮,三日妾斷發(fā)。
公主和親去,王子葬冷洼。
日午鳥歇啼,青山披紅紗。
六月天飛雪,疏磬夕陽斜。
富貴本無根,徒做枝上花。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自雍帝葬身在高臺之下,這首歌謠便傳于大街小巷,小至垂髫老至嫗婦都會唱。她也是跟著他學(xué)的,只是比別人多知道一句,彼時她見他唱這歌謠時,眼睛里都是存著淚的。
本是八句歌謠,如今是七句,恰恰少一句——帝后兩無好,白骨委泥沙。
六月天飛雪,疏磬夕陽斜。
富貴本無根,徒做枝上花。
帝后兩無好,白骨委泥沙。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著月牙露在云層邊上,對著目盲的慕佑澤笑道:“原來怡安王也聽過這歌謠。”
“不只聽,亦信。”
他將頭略低了低,知是她的方向,而后淺淺一笑,“回去吧,好生歇歇。”
“嗯。”蘇年錦點了點頭,而后看著他被小廝扶著上了馬車,錦袍被風(fēng)一帶,如一綢華美的江山。
堅毅、沉穩(wěn)、清澈。
她笑笑,倘若他不是眼睛眇了,這江山又何曾能落到慕辰景的手里。
坐上回府的馬車,蘇年錦掀起車簾一角借著燭火看著京都的一切。青石磚墻,老舊的長街,靜寂的房屋,月光在樹間的投影……馬車拐過一個又一個胡同,她吸著夜間的涼氣,想著往前種種,唇角一笑:沐原,倘若這世間的風(fēng)景都有你來陪我看,那這陰謀算計盛世殺伐刀光劍影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到王府已是寅時三刻,天際微微有些魚肚白,泛著一絲紅霞如緞帶一般。蘇年錦以絹帕掩唇打了哈欠,行了一路她終是累了,不覺想起兒時,好似每天都會跑上十幾里路的,那樣輕盈的步子,大概此生再也不會有了。
“主子你終于回來了,四爺剛走不久,等了你一夜。”允兒在府門口等她,見她下車忙走上前去。
“府里怎么樣?”蘇年錦看了看她,邊進王府邊問。
“昨兒被五爺搜了個遍。”允兒有些嫌惡樣子。
蘇年錦倒是沒有過多驚訝,這樣一出棋如果只是單單把慕宛之困在太子府也就太不好玩了。
“其他人沒事吧?”
“昨日王妃鬧了一場,其他都沒事。”
“她出來了?”蘇年錦步子緩了緩,仍向前去,“出來也好,對付冷若冰山一樣的五爺,還得是王妃。”
允兒抬頭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心里一頓,暗暗想著她到底是個通透的人,看什么都跟明鏡兒一樣。
一路穿花拂柳行至月拱門時,蘇年錦卻倏地一頓,返身細細聽著自遠方傳來的琴音。門壁上頭垂著一叢叢的綠蘿,鮮厚的枝葉與晨曦的濕露一同打在她翠綠的煙籠杏花同色衣袂上,她就站在扶疏的花叢里,借著一絲明色靜靜地聽。
清冽哀婉,仿若一把利刃,一下子就插在心口上。
錚錚琴音,不疾不緩,只這樣淡淡地彈奏在清晨花間,漫過長長的石巷與宮殿,閬苑與曲橋,劃入荷池,滴進水央。芙蓉花與杜鵑搖搖曳曳,那琴音清清渺渺,隔著茫闊的天地,一下子就與她心弦上的那個曲子不復(fù)重疊,于是世間再沒了功名熏利,再沒了鉤心斗角,只一脈清澈韶華,開在她那支清白玉的梨花簪上。
“這是哪里來的琴音?”她搭手伏在月拱門壁上,略略回身問。
“大概是府中的琴師,聽這聲音,倒像是從東院兒那里傳來的。”允兒也側(cè)身聽了聽,“主子可要過去?”
“不必了。”她嗅著空氣中海棠花的香氣,折身復(fù)又向前,“你且去告訴木子彬一聲,王爺暫時無礙,只等進宮后就回來。再者,今日府中嚴(yán)禁任何人進出,非辦不可的事情由管家派專門的人去辦。還有,除筆札房、更房與司房外,莊園、隨侍、茶房、書房和祀堂處的人都全部嚴(yán)查身份,一個不漏。”
“是。”
“以往王爺有病都是秦姐姐照顧,你現(xiàn)在也去知會她一聲,讓她吩咐廚房煮些治咳疾的藥,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做做的。”
“知道了。”允兒低頭應(yīng)下。
蘇年錦著實累了,也顧不得她,只奔著向西廂而去。
背影清寂,琴音更盛。
興慶宮前圈著一泓湖,有楊柳倒影,魚兒嬉戲,林中之風(fēng)撲面,泉下之水叮咚,乃入夏最好的乘涼之地。
此時慕宛之與慕辰景皆跪在長三十三尺的錦毯上,毯的另一頭,是寶座上信手拈茶老氣橫秋的慶元帝。
“太子你無礙吧?”慶元帝沉沉問了一聲,似乎也有些累了。
“回父皇,兒臣無礙。”慕辰景看了看自己左胳膊上的傷,頓了頓,“只是這次刺客事件迅速傳遍京城,刺客又是三弟門下侍衛(wèi),兒臣怕……”
“三子府里,怎么出了這樣的混帳東西。”慶元帝將目光移到慕宛之身上,聲音依舊沉洌,“若讓外人看去,還以為你們兄弟自相殘殺,讓朕顏面何存。”
“兒臣回去定好好追查這件事。”慕宛之緊鎖了眉頭,只一副擔(dān)心憂慮模樣,“隨侍將太子刺傷,是兒臣的罪責(zé)。”
“東南戰(zhàn)事最近有些吃緊,前朝余黨又沒有剿除,眼下又出這檔子事,你們也都歸歸心。”慶元帝哀嘆一聲,繡著黼黻的錦袍抖著自檐下蕩來的風(fēng),“太子既然無礙,就趕緊調(diào)動兵馬增援一下東南,朕需要你的具體計劃。”
“是。”慕辰景低了頭,唇角一抹笑意。
“還有……”慶元帝頓了頓,看向慕宛之,“太子負責(zé)西北,三子就多注意一下前朝余黨的事吧。燕朝建立十年,幾乎每年都要鬧亂子,那些余黨不滅,朕便一日不心安。”
“要不要查抄韓春臨的家,我們已經(jīng)忍太久了!”慕辰景有些恨恨忽而插嘴,“這幾年也沒什么動靜,白白讓他當(dāng)著二品京官。既然我們早知道他是叛黨首領(lǐng)之一,為什么不早抄了他!”
“朕也有此意。”慶元帝嘆了口氣,“這幾年也毫無用處,大抵是發(fā)現(xiàn)我們也在利用他了。”
“兒臣以為不急。”慕宛之淺淺發(fā)話,聲音不輕不重,倒更似商量,“既然現(xiàn)在余黨那么猖狂,不如就用他一探,順著他再去抓別人。”
“可是觀察他都好幾年了,也沒有什么大動作,叛黨愈發(fā)猖狂,反讓他占了便宜。”慕辰景半瞇了眸,“不如敲山震虎,給叛黨一記教訓(xùn)!”
“三子可有什么主意?”慶元帝略有沉思,轉(zhuǎn)頭看向慕宛之。
“咳咳……咳咳咳……”慕宛之忽然握了拳,不停地喘氣。
“可是受寒了?”慶元帝向前探了探身子,“咳疾不重吧?”
“謝父皇關(guān)心,已經(jīng)快好了。”
“嗯,多注意些身子。”
“封韓春臨一品官吧。”慕宛之皺了皺眉,只是轉(zhuǎn)瞬又變成淡淡的神色,“一個月內(nèi),兒臣定給父皇一個交代。”
“嗯,好。”慶元帝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頓了半晌,“昨晚委屈你了,待會讓御醫(yī)給你拿些宮中的好藥,回去也好生歇著。”
“是。”慕宛之低眸,余光瞥見慕辰景一張陰沉的臉。
慶元帝沉沉吸了口氣,宮外盛開了成片的一串紅,魑魅妖嬈,猶如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