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也是你最大的財富。”我回應著,腦海里掠過把女子帶進公司的念頭,我并不愿意看到她的想象力被工作消耗殆盡,亦不愿看到她為生計而日漸消瘦。我給她一張名片。若她在酒吧里無法討得生計,找到我,便可找到食物。“跟我走。你的想象力將得到器重,而非娛樂。”
她緩緩擺首,起身走出Visiss,隨即消失在城市的風塵。
四
環形山,燃燼紛下。
此刻,火杉樹的圓葉片舒張至最扁最平,由常態的漏斗舒展為圓盤,貪婪收集那些自遙遠環形山噴發而來的燃屑。火杉樹的果實,那些最早完成孵化的礬甲犀們,紛紛蹬腿掙脫珠被,振翅飛入半空,爭食飄落的燃燼。
此刻,夜漸深,隱士們身披黑斗篷,將面目遮蔽去,手提水煙袋聚落在一起。
一人說:至夜,未知的船隊會在城市街道間緩慢航行,艦橋飽滿而高聳,兩弦輕微刮擦沉睡者的窗玻璃。
一人說:靜坐在劇院欣賞一整支管弦樂隊演奏時,常聽到動物們焦躁不安的喘吁,發自幕后的深黑角落。
一人說:他嘗試修理人的身體,并醫除了病癥,倘若給予充裕的時間與精力,他自愿免費為人們服務。同時在角落里,有人厲聲喝止他研習人體的行為。
一人說:只需用繩子將八只蛾子栓捆在一起,他便可觸碰到環形山的表面。
一人說:水中有細微之物。他會嘗試將冰塊研磨至合適的形狀,從而可觀察這細微之物,如同巨人觀察我們。
一人說:他已決心啟程穿越這座廣袤的城市,一窺邊緣的風塵與異象。他再也沒有回來。
一人說:暴雨季節曾有一名路人被隕落的巨石砸中身亡,他親眼所見。他另聽說,巨廈的地下室中遍布孔洞,稍不留神跌落其中便有去無回。
一人說:那些散落在清晨街道上的佚名果實是不可食用的,因為你并不知吃食了之后,你會變成什么。
另有人什么也沒有說。自顧自劃亮火花,一枚接一枚,眾人影子在他面前反復擴大反復消隕。最后一枚火柴熄滅,眾重歸于黑暗,于是人們各自散去。
夜幕降臨之后,多數人熄燈入眠,少數人不舍將全部的夜晚時光耗費在睡眠,我便是其中之一。當多數廣場和樓宇沒入夜幕之后,夜市在幾條狹小逼仄的巷子中緩緩蘇醒,燈火被逐一點亮,人流涌動,糧食、各種果實以至于奇珍異寶皆可被尋覓到。路邊的酒肆也一間間點亮或艷麗或昏暗的霓虹招牌,人們在此用金錢換取幾乎一切東西,沒有任何律法沒有任何風俗作為限制。區別于白晝之下整座城市如鐘表般的精準運轉以及,職業人如耐磨齒輪般不存在棱角;夜行人表達欲望的方式更為直截了當,表達觀點的方式也具有更多棱角,而我愿意將其看做真實的那一面。
孤獨與寂寞不同。后者如裸體置身于遍布爬蟲的浴缸,盛筵在浴缸前一字排開,奇癢難耐;而前者有著獨特的氣味,子夜站立在人流漸褪去的街道上,夜風割劃在脖頸耳際,無比清醒而絕望,便是如此凌厲冰冷的氣味。而這兩者實質的區別僅在于前者是一種內心狀態,而后者,是這種內心狀態摻雜了欲望。欲望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之一。時常遠離人群獨處,因為這讓我保持獨立思考的清醒,然而當內心陷入荒蕪寂寞難耐,我亦萬分渴求傾聽到人群的聲音,如渴求飲水。彼時,即便夜市中的嘈雜聲以及擦身而過的觸碰亦令我心安。
孤獨者常為之事,便是自問自答。然而有些問題難以解答。每每煩憂于此,我便走入夜市中的小酒肆,希冀遇到隱者們的聚會以解答縈繞于我的長久困惑。
那個夜里,我悄悄自問:
我們為何這般模樣。
我們為何而來。
我們是誰。
沒有答案。當夜色如濃帳幕剎那覆沒這片城市,人們自以為對所有困惑的思考,是安全的。于是他們思考與質疑,并無任何想象力的束縛。人人都有自身難以解答的疑問。于是我推開房門,走入夜市。
“這座城市可有邊緣。這個世紀可有末日。”某座劇院的休息室。我癱陷一座松軟的沙發,突然出聲發問。鞋跟踩在木質地板的響聲在我身后的狹窄通道反反復復,通道對面是三面巨大的落地化妝鏡,人來來往往。
“登上視界中最高的塔樓,以地平線所及的最遠處的高樓作為標志,然后再登臨其上,依照原方向重復,必可到達城市邊緣。”墻角的一個老者回答。
“那么你可見過邊緣。”化妝鏡里倒映著我的另一個角度,顯得陌生而窘迫。
老者搖搖頭,“這僅為我的設想,而已。”想必他同是一名尋常職業人,誰也沒有勇氣為心中的疑問請假數天離開崗位。除了孩子,這座城市所有人皆為職業人,各如鐘表之上不同的齒輪,各司其職,一旦停止運轉便只有被淘汰的命運。
“這個世紀可有末日。”
“有始則必有終,反之亦然。”老者表情木然地說。
角落里有人為老者的回答鼓掌,而我則啞然失笑。
有人提出,為何會有日夜交替。
有人提出,潑灑在吧臺的酒滴何以聚落在一起,而非無限制平鋪。
有人提出,人的記憶有多長。他所熟識之人皆記憶短暫,短則數日,長不過百日。
一些人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并將答案的規律分析與歸納為規則,他們統稱之為科學,然而總有科學無法回答的問題。一些人信奉宗教,崇拜擁有羽翼的偶像:魔王,他們認為是魔王創造了這個世界,人的所作所為以及命運,皆為主的安排與旨意,可主亦是難以揣摩的,所以他們的信仰同樣帶來煩惱與疑問。剩下的人來來往往,他們生來不帶任何困惑,順沿著欲望氣息飄誘的路線行進。
科學與宗教。內心的天平時常在這兩種見解中搖擺不停。然而有一天我卻不必再有這許多煩憂,只因我發現了這座世界的真正奧秘,對于這個世界——這我所能感觸所能認知的全部,用以解析的認知元素何其簡單:美與力量。美就是美,而力量是除了美之外這個世界的全部,譬如行星運行的軌道,植物生長的土壤、塵世的種種規則、生命體等等。在我看來,這世界本該只有兩種信仰,信仰力量或者,信仰美。人是美的載體,亦是一種特殊的力量,卻擁有創造美感知美信仰美的潛質條件。而當一個人折現美的純粹性,我便將其定義為標本。呵,標本。
我曾認為可觸及的美皆短暫,只有想象中的美才可長久。
于是角落里的老者發問:“何為短暫,何為長久。”
我無言以對。
老者笑了,“如果你陷入一場世俗戀愛,便可知這個問題的解答。”
“倘若如此,你所說之人必然是一件標本。而我質疑標本存世的可能性。”
“標本?”
我把我的解釋告訴老者。
“什么是美?美是什么?”老者終于問出了我最為擔心的問題。
“美就是美。”我答曰。
狹小的休息室爆發出大笑,就連不曾參與對話的陌生人也嗤笑不止。“你讓一名兇手為自己作證!”“你讓一塊面包用自己做成面包!”
我緊咬嘴唇,斷續說出一些詞句,卻都為嗤笑聲所蓋過。如果你的聽眾時刻以質疑方式去思考你的每一句論點,那么無疑地,向眾人解釋這些名詞的意義需要極大的精力和勇氣,每一句論點皆需用戰馬與長矛般的邏輯去維護,而我孤身一人,面對整支軍隊。
于是我不再開口,起身推開擁擠的人群,獨自走向住所。老者所謂的戀情,究竟是為短暫可觸及的美,或為長久的想象中的美,我不得而知。然而美都具備被時間磨滅的特性,“長久”,這個詞本身便是美最大的宿敵。或許這個答案必須在我陷入老者所謂的那種狀態之后才會有解答。在紅月暗燃的多數夜晚,我仍孤身一人漫步于夜市,與陌路人在酒肆中漫無目的地對話,或選擇在人群中默默傾聽。歷經數次類似經驗之后,我開始認為這些困惑的解答可遇不可求,因而變得越發緘默。
而在那些我并未有幸邂逅的場合,隱者們繼續著智慧對話。
一人說:他發現自己長時間被陌生人所監視,而每每回頭,身后卻空無一人。
一人說:妄語與真相在他的口中以日的頻率交替。不久之后,眾一齊夸耀他的才,他卻選擇放逐自己。
一人說:我們對光還了解得太少。
一人說:捧起一枚植物的葉子細細聆聽,會有機會竊聽到植物間的悉索交談。那是異樣的語言。
一人說:他發現那些行走于日光之下,入夜后準時入眠的人,半數是行走的植物,剩下半數已深深為植物所寄生,僅此而已。
一人說:當你驚異于演奏者的錯亂音節時,他或許并沒有錯,只是你正斷續為周遭的時間所凝固。所謂,時間斷流。
一人說:不要逃避工作。因他親眼目睹過一塊銘牌,矗立在城市某處,上書:輟業者當死罪。銘牌的腳下是一座銅像,獸首蛇身的生物緊緊蜷繞生人,大口啃噬。
一人努力大聲說出自己的見解,可環境噪音愈發嘈雜。沒有人關注他的比劃。
于是,方寸酒肆里,隱者們的對話很快被鼎沸人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