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囈樹。獨白(1)
- 冷地
- 王易樹
- 2973字
- 2016-08-26 10:19:15
一
自由。
這兩字嗅若陽光。我意志尚存。角落,眾人掘開大地,伸出手掌,他們的枯指藤蔓般到處蔓延,希冀發現尋覓已久的出口。由四面,至眼前。我無路可退。我會成為這座原野上的一株樹。十指伸向天空,卻永遠無法脫逃。
“云間,自由之地。”長者的身后,沙塵暴沒頂而來。天黑了。
火種在掌心忽明忽滅。長路漫漫。腳下的沙礫緩緩向前流動。紅月自地平線噴涌而出,以不可覺察的速度上升。目的地似遙不可及。人們倒下,陸陸續續。長者的訓導在風中化為呢喃:“生而死,死而生,生死輪回。”“眾,皆享自由。”“無所不往。無所畏懼。”
風沙彌天。越陷越深,直至沒頂,然后如記憶般被遺忘。少女跪在沙丘之巔祈禱:我們是你順受的民,請帶我們離開此地罷。而轉眼間,她便不見。
我垂下頭,火種滅了。長路,亦是絕路。
二
子夜。我出現在城市的角落。紅月占據半個夜空。燃燒的環形山。那里,是稱之為煉獄的地方。
攤開右手。炙熱的煙塵自上空飄落,紛紛揚揚,他們帶著遙遠的溫度,灼傷我的手心。
很久未見日出。夜晚的記憶總連續而清醒;至于白天,我埋身于塵世勞作,兢兢業業,悉心屈從規則和每一條世俗。當每一絲夜色浮現,煙塵自天際紛揚而下,我必頹靡地走出地鐵站,在人潮涌動的街道上緩緩步行,直至住所。獨自行走,告訴自己:工作僅是謀生的手段,僅此而已。習慣在水槽邊長時間洗手,習慣傾聽水流注滿水槽的聲音,然后將頭浸入水中,反復告訴自己記憶亦是可清洗的。不屑的記憶,便清洗一凈。然后。如獲新生。
此刻正是子夜。灰燼殞滅,感覺復燃。我灑下手中的煙塵,步入一間酒吧。
我是囈樹,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我有一份枯燥的工作:統計孩子們的創意點數,并對成本進行計量分析。如同一支機械臂在采摘花蜜。對于白天的所作所為,我能通過選擇性遺忘來保護自己。直至子夜降臨,六感逐漸恢復,始然恢復清晰而連貫的記憶。
我供職于咨詢公司。在我們那個時代,想象力隨著年齡而消蝕殆盡,因而彌足珍貴。而孩子的本能,便是想象。公司擁有巨大而光鮮的廠房,數以百計的孩子在此把玩砂土與水,思考,想象。我們將他們潛意識中無所拘束的思想點滴小心翼翼加以記載,收集,然后投入流水設計。收集構思,繪制圖表,工作日復一日,如不知疲倦的齒輪,我不覺衰老,我的身體亦如一張運轉不止的機器,所有的思想只在夜晚蘇醒,如重獲自由般。
這夜我遇見一名女子,她名為若寒。若寒在一間爵士酒吧里兜售夢境,Visiss。這是五光十色的地方,正對吧臺的白墻上用炭筆畫繪著華麗而夸張的羽翼線條,象征想象力的自由,但顧客的思想卻蒼白無奇。薩克斯宣泄沉悶和寂寞。她身著黑色緊身襯衣和及膝荷葉裙穿行于人群,肩膀瘦削。在每個客人的耳邊述說一個離奇的夢境,若顧客喜歡,便會掏錢。
“黃土龜裂,盛開巨大的百合,深紫色。城市坐落于花心。子夜,我立在花瓣的陰影里仰視圓月。雄蕊之端,人們相擁而眠。小徑隨風搖曳,夜,安心而甘甜。”
她在我耳邊開口了,我瞥了眼她碧綠之瞳,一個哆嗦滲過心頭。真美。
“在夜晚蘇醒,在白天入眠。”
“突然間,我看見黑夜如破敗的墻紙般撕裂、破碎。烈日光舉著火把四處燃燒。頭頂,巨大的花瓣生煙,燃燒。大塊大塊的花瓣垂死蜷縮,崩塌。人群四散,然后化為碎片。我站立在城的中央,卻無法邁步。”
“他來了。矚目而穩泰,這是愛人的氣味。他是巨人,伸手托起花萼,大地便停止顫動。我顫顫立在他的指尖,腳下深不可測。他開口說,他來,只為我。而我看見他尖利潔白的牙齒,突然害怕非常。”
“‘我不能跟你走。’我說。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猙獰,他再次開口,我卻只能聽見巨響。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一旦不再相愛,任何語言都奈何擦肩而過。”
她在黑暗中沉默。
“后來呢?”我摘下小指上的白銀戒指放進她的手心。
“沒有后來,我尖叫著驚醒。”她將目光投向黑暗,怔怔說道。燭光將她的側影投射在墻壁,形成一具奇特而柔婉的剪影。四周開始在視線里失色,所有折射在她的發梢上的光線,都喪失變幻,僅僅淪為線條與陰影,這道曲線萬般誘惑。
當她發現我定定望著她,綠眼睛折現驚懼。我在雙唇間豎起手指,然后雙手交握于心口。我不會傷害你,我企圖開口,沒有說出聲音,她卻點點頭。沉默得以交融在一起。
或許僅僅源于酒精,我開始無限地膨脹。曠原在心的幅原內恣意伸展,人的城市蜷縮著遠離我。我大跨步追上去,殘枯的花瓣捧在手心,花心里的城市燃燒崩塌。幸而,我救出了愛人。她立于我的指尖,與我一同耐受孤獨。然而她凝視我的眼神卻慢慢變得恐懼而顫抖。
身體的某個部分正在蘇醒。卻感覺自己正變得陌生,一切解釋都徒勞無益。視線逐漸模糊,我看見……陌生的光。
三
再次見到這名女子,天色陰沉。大群大群的蛾子在城市上空廝殺,鱗粉彌漫空氣。嗆人。我避入一間酒吧,恰巧,正是Visiss。她沒有客人,看見我,眼睛閃爍了一下。
舉起淡藍色的酒杯,冰塊在酒精中慵懶自得。一陣廉價的茉莉花香。“夢境始于一座建筑,建筑本身堅硬厚實沒有絲毫活物氣息,位于建筑中央的豎井如深淵般深不見底,一座鐵質旋梯將樓層間架連起來。旋梯之上,我提著黑緞長裙拾階而下,裙擺曳地。每個樓層都只有一扇鐵門,門上有扇木窗。啟開,便有一張臉向我傾訴一個故事,而我默默傾聽。直到某個時刻,每當豎井深處傳來窸窣聲響,有東西的觸手開始從黑暗深處向上蔓延,我便匆匆上樓。那扇屬于我的木門始終開啟,迎接我,守候我。蘇醒之后,我將房客的故事當作夢境販賣給陌生人。只有這次例外。”若寒已開始在我耳邊敘說她的故事。我默契地摘下鉑金音符胸針,放入她手心。
“只有這次,例外。但凡例外,卻為致命。”她繼續敘說。“那是一扇別無二致的鐵門,打開木窗,沒有人臉,卻為一片湛藍,如碧空般令人心碎。我禁不住滿心好奇,推開了鐵門。我本不該推開鐵門的。門后空無一人,長長的甬道通往另一棟建筑,那里也有一座別無二致的鐵質旋梯,旋架于每個樓層,豎井深不見底。每個樓層也有且只有一扇鐵門,鐵門上一扇木窗。那一片湛藍,綻現在旋梯深處某扇打開的木窗里。”
“我提起長裙疾行。可旋梯何其漫長,看似接近,實則無休無止”,“越往下走,就越接近豎井深處的濃重黑暗,那些窸窣響聲便愈發令我恐懼,那一方湛藍亦越發明亮透澈。我終于趕到,迎著藍光奮力推開鐵門,門后同為長長的甬道,通往另一棟雷同的建筑。那里,旋梯深處湛藍綻放。隱匿于表象的恐懼充斥了雙眼,如這漫長的夜,無休無止地蔓延。”
夢境陷入循環。她合上眼睛,沉默。
“從此,再也沒有新的夢境。”
“是。”她空洞地凝視前方,好像我便是門后未知卻已知的世界。“現在,我走在一座永遠也無法走出的旋梯。而以往,每個夢境的面孔盡不同。我的夢境陷入重復,猶如永夜,無法蘇醒。”
“我想,或許你所需要的,只是縱身一躍的勇氣。”我說得輕描淡寫,“那些最令你恐懼的表象,往往只是內心漣漪的波峰,無法真正傷害到你。”
“我害怕那些窸窣的聲響,我害怕如影隨形的黑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恐懼總在未知的黑暗中被無限放大。或許你可以視黑暗為你的保護色。那里,沒有什么能找得著你,沒有什么能發現你。”
“你對黑暗的了解太少,太少。”女子說道,“你對隱匿于其后的未知世界一無所知。”
我點點頭,“因此我才有窮究黑暗的勇氣。”
若寒陷入沉思。她垂下睫毛思索的樣子很美。鎖骨深陷,抑郁遍布周身如同陰影。
“你說得對。”她緩緩開口,“想象力是我與生俱來的頑疾,她將這座世界的險惡夸大十倍來禁錮我,使我幾乎喪掉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