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專題(6)
- 共和為什么失敗:重返1913(東方歷史評論 01)
- 許知遠主編
- 4981字
- 2016-08-16 14:04:26
對于南方,章太炎也多有批評,希望南方還是要采用和平方式,不要擅自用兵。當然,不管怎么說,南方畢竟處在在野弱勢地位,章太炎的批評矛頭主要還是對著北方,想法運動各方面力量迫使袁世凱下野,善良期待以袁世凱下臺換取大局和平。
章太炎的思路或許是一個解決方向。如果在一個成熟的民主國家,遇到宋教仁案這樣一時說不清道不明的突發事件,涉嫌行政負責人或許會自動辭職,化解危機。政治家就是要有政治家的擔當。然而在一個剛剛走上民主道路的中國,袁世凱自信宋案和他無關,因而沒有辭職的必要。僅僅為了避嫌,他周圍的那些既得利益者無論如何不會讓袁世凱這樣做。于是和平的勸說不可能實現,要想實現這個思路,還必須另想辦法。
在當時的政治領袖中,袁世凱既然不行了,孫中山也不在章太炎考慮范圍,能被他看上眼的,也就只有一直居住在武昌的副總統黎元洪了。于是章太炎從上海專程前往武昌,希望黎元洪能夠以廓然大公之心,出面參與競爭大總統,以此拯救國家危亡,拯救剛剛誕生的共和國。
黎元洪在人品上或許像章太炎所恭維的那樣,為一忠厚長者。然而,正因為這個品格,黎元洪清楚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袁世凱的對手,盡管章太炎在武昌盤桓了二十多天,說了很多話,但黎元洪始終不敢就此明確表態。即便被逼到最后,黎元洪也只是建議章太炎不妨趁著進京接受“勛二位”(袁世凱給“有功民國”的人物授勛,分為六等)的機會勸勸袁世凱,袁公如果能夠聽進去諫勸,也就不必大事更張,另選總統了;假如袁公執意不聽,那就再按章太炎意思辦。
有了黎元洪這個態度,章太炎于5月28日抵達北京,準備近距離觀察袁世凱的態度,也準備正面嘗試著調解南北紛爭。在與袁世凱會面或面向報界時,章太炎一再強調南北紛爭更多的來自誤會,南方國民黨、孫中山對政府施政方針有所不滿,但絕對不是截然反對,更不是謀反叛亂。這是站在南方立場上說給袁世凱聽。
至于政府施政方針和施政效果,章太炎認為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不應回避。政府將內部紛爭作為敵對勢力去打壓,甚至準備用武力去對付,去剿滅,顯然是不對的。章太炎指出,袁大總統的長處在軍事、外交兩個方面,政府應該在這兩個方面多用力,要用武力去抵御沙俄對外蒙古的威脅,要用外交去維系外蒙古不被沙俄所掠取所斷送。
在北京的那些天,章太炎日趨失望,他越來越覺得南北紛爭和平解決的可能性相當渺茫。對于北方,對于袁世凱,章太炎覺得只有任其跳梁,終將自殺,有個三五年時間,或許能夠從黑暗到光明;對于南方國民黨人,章太炎有了更多期待,希望他們團結起來,合力監督政府,或者將南方各省打碎打爛,讓黑暗到極端,或許由此能夠打破僵局,出現新機。
歷史發展被章太炎不幸而言中。袁世凱自以為不是宋案主謀,自以為居于道義和正當,所以面對南方反對,不愿妥協,不愿讓步,反而步步緊逼,挑起事端。相繼罷免李烈鈞、胡漢民等人都督職務,逼迫國民黨人走上武裝反抗道路,于是有“二次革命”。
民國囚徒
“二次革命”爆發后,章太炎迅即發布宣言,號召各地共同起兵討袁,只是他既沒有堅定地站在孫中山、黃興一邊,也沒有支持袁世凱,他期望黎元洪此時能夠大膽借機站出來,利用由統一黨改建的共和黨修筑第三條道路,既拋棄北方的袁世凱,也不要南方的孫中山。
然而,民國元勛黎元洪并沒有按照章太炎的思路去進行。特別是孫中山糾集的“二次革命”主力,不過是一批烏合之眾,一觸即潰?!岸胃锩焙芸焓?,孫中山、黃興等流亡國外。
章太炎自認沒有參與孫中山、黃興的“二次革命”武力倒袁,他不過在這個事件中發布了幾個宣言,他反對袁世凱的一些做法,但自認與孫、黃有別,所以在“二次革命”結束后,章太炎并沒有選擇流亡。
確實,章太炎不是“二次革命”發起者,但他用自己的文字反袁也是事實。更重要的是,他的共和黨只是在為黎元洪抬轎。因此,在袁世凱的幕僚看來,章太炎不愿離開中國流亡海外,但誰也無法保證這個“章瘋子”什么時候犯病什么時候發作。于是,章太炎極端討厭的“佞臣”之一陳宧向袁世凱獻策,以為防患于未然,應該將章太炎管制起來。
陳宧對章太炎非常了解,他以“二次革命”后政治形勢急劇變化為由,邀請章太炎以共和黨黨魁的身份前往北京。
章太炎是個坦誠磊落的人,他收到陳宧的電報后并沒有多想,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前往北京主持共和黨黨務。共和黨是民國架構中的合法政黨,甚至被認為是“準總統黨”,所以他根本不會去想此次北上會有什么風險,想不到會有小人對他使陰謀。他相信,“二次革命”的結果對孫中山、黃興等人來說未免有點太慘了,但中華民國政治生活或許會因為解除了這些暴力反抗者而變得溫和起來。果如此,民國政治畢竟是政黨政治,那么在未來的總統選舉中,共和黨一定會有所作為,或許能夠勝出。
1913年8月11日晨,章太炎興沖沖抵達北京,迅即入住化石橋附近共和黨總部。這個地點大約在現在的西交民巷一帶。
剛剛住下來的章太炎還沒有來得及進行任何政治活動,即發現自己和共和黨總部已被警方控制起來了。警方的理由是章太炎參與了“內亂”。不過,警方秉承袁世凱旨意,也沒有過分為難章太炎。袁世凱希望章太炎在此后的政治活動中能夠站在政府一邊,無奈章太炎根本不吃這一套。不知不覺,章太炎余下的1913年竟被袁世凱莫名其妙地給軟禁在北京了。
更嚴重的是,不知不覺中,袁世凱竟然將章太炎扣在北京軟禁了三年之久。三年中,章太炎軟硬兼施,裝瘋賣傻,大鬧過,大罵過,但就是沖不出軍警包圍。到了后來,章太炎幾乎徹底失望,自殺、絕食、抗爭,什么樣的手段都使了,依然無法逃脫。除了幾個弟子找他聊聊學問,三年就這樣荒廢過去了。
章太炎的1913年,是中國政治的一個標桿,他從年初毫無保留擁戴袁世凱,到“二次革命”有選擇的中立,直至下半年被袁世凱莫名囚禁。一個發明“中華民國”名號的人,一個真正的民國締造者,竟然在1913年成為“民國囚徒”。“非袁莫屬”的蜜月對于袁世凱來說已成過去,中國政治的新路在哪里,開始引起各方面新的思考。
從借殼上市到破殼而出
——袁世凱憲制改革透視
章永樂
如果將袁世凱的1914年憲制改革放到清末民初的革命與妥協所造就的政治結構中來觀察,正是這一政治結構內在的缺陷,塑造了民國初期政治斗爭的方向,決定著民國憲政的命運。
因為稱帝,袁世凱在主流敘事中留下“竊國大盜”之惡名,一生的政治活動也都蒙上陰影,仿佛其政治生涯的唯一目的就是自身權力最大化。首當其沖的是其1914年憲制改革的歷史地位。在這次改革中,袁世凱廢止了1912年南京臨時參議院制定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以總統高度集權的《中華民國約法》取而代之。從“追求權力最大化”的假設來看,1914年憲制改革就不可能有獨立意義,它只是袁世凱走向帝位的一個跳板(下文稱之為“跳板論”)。
但這種解釋的根本缺陷是,它將一段立體的歷史壓縮成了薄薄的一層木板。這當然是一條“有用”的木板,歷史敘事的編織者用它來鋪橋,通向袁世凱之后革命者的光輝形象。然而,為了實現這樣的效用,我們非要對歷史作這樣的壓縮嗎?
本文就是一種對歷史敘事進行“解壓縮”的努力。在我看來,即便是為了確認后來中國革命的正當性,我們也無需丑化袁世凱,無需將其1914年憲制改革化約為1915年稱帝的跳板。本文試圖將袁世凱的1914年憲制改革放到清末民初的革命與妥協所造就的政治結構中來觀察——正是這一政治結構內在的缺陷,塑造了政治斗爭的方向。
簡單地說,在1912年,袁世凱及其北洋集團走了一條“借殼上市”之道,接過了南京臨時政府所開創的民國法統,并掌握了實權。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1912年法統對北洋集團的制約日益顯現。因而,1914年的憲制改革,可視為“從借殼上市到破殼而出”——袁世凱及其北洋集團蛻掉革命派所創造的法統,創設一個真正屬于自身的法統。而新法統的理論基礎,事實上已經潛伏在1912年的“大妥協”之中。
“大妥協”中的政統之爭
1911——1912年中國共和革命呈現出非常復雜的面相,這場革命以革命者起義發端,又以革命派、北洋集團與清皇室的妥協而告終:清帝遜位,袁世凱被南京臨時參議院選為臨時大總統,在一番較量之后,北京成為中華民國首都。妥協的結果是,北洋集團成為中華民國中央政府的真正掌舵者。
不同派別對定都北京的民國中央政權的正當性來源的解釋大相徑庭。革命派認為,北京政權的正當性只能是來自中國人民推翻清廷的革命。戴季陶作于1913年的《民國政治論》對革命建國進行了系統的理論闡述。戴季陶借助盧梭政治理論來解說革命與建國。在他看來,革命軍起兵反清,乃至南京臨時政府的成立,都代表了人民的“公意”。[17]戴季陶與盧梭一樣,都認為人民主權是唯一正當的主權形式。人民并不是從君主這個政治主體那里得到了主權,而是自始即應當擁有主權。而孫文在1912年1月1日發布的《臨時大總統宣言書》,則將民國的建立描繪為各地方先脫離清廷,又重新聯合成為一個整體的過程。[18]這種說法背后隱藏著一個美國革命的模板,但無疑,它將人民革命視為民國政權的唯一來源。
然而清皇室和北洋集團更認同另一種建國理論:天命之下的禪讓。1912年2月12日頒布的《清帝遜位詔書》曰:“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于前,北方各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圣天下為公之義……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19]按照詔書措辭,政權轉移遵循的乃是傳統禪讓程序:君主察覺到天命已經發生轉移,因而將自身的權力交給新的得天命者。這里的差異僅在于,新的天命承擔者不再是另一個君主,而是國民整體。國民整體并不能行動,因而組織共和政府仍需要承擔者。詔書又委任袁世凱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南方商議統一之策。
詔書中的委任條款引發了孫文的不滿。清帝遜位翌日,孫文即給袁去電,指出“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若果行之,恐生莫大枝節”。2月14日,孫文赴參議院辭職之后致電唐紹儀、伍廷芳,告以清帝遜位詔書中“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一語“眾不樂聞”。[20]2月15日,袁世凱致電孫文答復2月13日孫文關于“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的質問,表示認同孫文的抗議,但同時提出“現在北方各省軍隊暨全蒙代表,皆以函電推舉為臨時大總統。清帝委任,無足再論”。[21]這實際上是提出,南京臨時參議院只能代表南方軍民,但不能代表全體國民;在南京臨時參議院選舉他為臨時大總統的程序之外,還有一個“北方各省軍隊暨全蒙代表”推舉他為臨時大總統的程序,他的“臨時大總統”職位并非完全依賴于南方的選舉。[22]但問題在于,北方并沒有任何推舉臨時大總統的法律程序。因此,袁世凱在自己把“清帝委任”這一提法收回去之后,并沒有提出替代性的權力來源。盡管就程序而言,南京臨時參議院代表性極其有限,根本無法代表北方各省及蒙古王公,但其選舉畢竟是袁世凱作為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唯一法律基礎。
但另一方面,可以注意到南京臨時政府對《清帝遜位詔書》中的“統治權轉移”條款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全面肯定這一條款,無疑意味著南京臨時政府的統治權并非由革命而來,那么在清帝讓與統治權之前,南京臨時政府就不是一個合法政府,這就否定了自下而上的革命;另一方面,全面否定這一條款,對于南京政府接收清廷控制地區也是不利的。南京臨時參議院于2月16日通過《中華民國接受北方各省統治權辦法案》,其中聲明:“清帝退位,滿清政府亦既消滅。北方各省統治權勢必由中華民國迅即設法接收,以謀統一?!盵23]這一文件的精神是將清帝“統治權轉移”解讀為“北方各省統治權”而非完整“主權”的移交。雖然雙方對這一交接給予不同法律解釋,其好處在于肯定了“大清”與“中國”的同一性,防止雙方因在此問題上認知不統一,讓邊疆民族分離主義勢力得逞。
當選臨時大總統后,袁世凱不得不收起關于“全權組織臨時政府”的種種論述,接受南京臨時政府設置的法律框架。但這不等于他內心認同革命派對民國政權正當性基礎的論述。在一些演說和文告中,袁世凱仍會將自己的權力來源追溯到“五族推戴”或“國民托付”。這些說法從表面上并不刺激革命黨人,但從實質上蘊含了袁世凱的獨立想法。尤其對“五族”的強調,暗含著袁世凱對南京臨時政府民族基礎狹窄的批評,以及他自己與清帝之間的連續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