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專題(4)
- 共和為什么失?。褐胤?913(東方歷史評論 01)
- 許知遠主編
- 4947字
- 2016-08-16 14:04:26
是日,國務院正開國務會議(星期二、四、六日國務院例開會議,總理、各部總長、秘書長出席,旁設一席,以秘書記錄),國會選舉事務局長顧鰲突進會議室向趙總理報告:“前門車站來電,宋教仁昨晚在滬車站被人槍擊,傷重恐難救”云云(宋之被刺,北京得信,以車站電報為最早)??偫泶篌@變色,當即離座,環繞會議長桌數次,自言自語:“人若說我打死宋教仁,豈不是我賣友,哪能算人?”各總長相顧均未
發言。少頃,府中電請總理,總理即倉皇去府。[11]
張國淦身為國務院秘書長,國務院會議,幾乎無會不與,這條記錄,有較高的可信度。趙秉鈞聽到宋遇刺之后,“大驚失色”相當失態,并擔心別人懷疑其主謀了宋案。
如果趙秉鈞對于宋案真的全不知情,那么此時的失態之舉,就完全不可理喻了。按洪述祖身份為國務秘書,隸屬于趙秉鈞管理的國務院,在職責上,無論趙秉鈞有無密碼本,洪述祖的所作所為,是需要直接向趙秉鈞報告的。這些官場基本行為準則與辦事原則,幾十年宦海沉浮的趙秉鈞與洪述祖想必都十分清楚。另外,從趙秉鈞的履歷上來看,趙一直從事警務工作,行事風格相當嚴密細致,尤其對于職務之內的機密事件,粗心大意到毫不知情,似乎也不太合情合理。
趙秉鈞或知情洪述祖與應夔丞的小動作,但既未阻止,也未推動,而是將繡球拋給了袁世凱,讓袁世凱去定奪此事的處理辦法。2月12日,趙秉鈞將密碼本交出,讓洪述祖一手經理,也是不想參與此事的一個證明。
宋遇刺后十日,國民黨在北京湖廣會館追悼,趙秉鈞委派警察總監王治馨蒞會并發表演說,王治馨說:
自宋被刺后,獲犯應桂馨,搜出證據牽涉內務部秘書洪述祖,應、洪又有密切關系。因此袁總統不免疑趙,而趙以洪時往袁府,亦疑袁授意,乃前日趙與袁面談,彼此始坦然無疑。惟袁謂:宋被刺前,洪曾有一次說及總統行政諸多掣肘,皆由反對黨政見不同,何不收拾一二人以警其余。袁答謂,反對者既為政黨,則非一二人,故如此辦法實屬不合云。現宋果被刺死,難保非洪借此為迎合意旨之媒。[12]
演講完之后,王治馨還有答問,稱“殺宋絕非總理,總理不能負責,自有人負責”。[13]
王治馨為趙秉鈞之親信,算是中國警界元老級人物,為人敢言。王此段話,是為趙秉鈞辯護,同時也將矛頭引向了袁世凱。袁世凱閱報后,震怒,謂“措辭太不檢點,王治馨可惡!趙總理何以任其亂說,說后若無事然,并不聲明更正”。[14]后王治馨坐貪贓500元而論死罪。王治馨將死,趙秉鈞遺孀欲救,使者候于客廳。袁不見,及批復死刑,始出。
宋案中的趙秉鈞背后,隱隱約約藏著深不可測的袁世凱。趙秉鈞的彷徨無措、去官求免、一再自辯,王治馨的不當言辭,暗示了一種可能,即指使者或為袁世凱,趙秉鈞有苦難言。
袁世凱有沒有應許洪述祖、應夔丞謀殺宋教仁,屬袁洪二人獨對,外人難以知曉。即便捕到洪述祖,只要袁世凱不承認此事,要判定其為主兇,也無此可能。此后,洪述祖始終沒有承認其參與謀殺宋教仁,更遑論承認有更高層人物介入到宋案之中。
單純從案件發生之后公布的材料本身來說,宋案實際上止于洪述祖。根據王治馨話中透露出的消息,也只能認為洪述祖是揣摩袁世凱心理,從而采取了刺宋這種膽大妄為的行為,以從中牟利。
但袁世凱在此案中并非全無責任,袁為總統,放任洪述祖刺探政敵情報。洪述祖與應夔丞的密電中,數度談到獲取情報的價碼,這部分錢,肯定不是出自洪述祖本人,而是由袁政府來出。由此,可以推論,袁或許曾允諾給予洪述祖錢財支持。或許,正是袁世凱對“宋騙案”極為關心,使得洪述祖一步步將行動升級,直至提升為刺殺。
本文至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對于刺宋案第一個層面的情況,袁世凱與趙秉鈞顯然是知情的,趙秉鈞默許或者規避,袁世凱則大感興趣。袁感興趣,是推動宋案進一步發展的最大動因。而恰好洪述祖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慎始慎終的職業官僚。洪為人,貪鄙好貨,做事風格行險僥幸,不按常理出牌。這在洪本人的官場生涯中,已經被反復驗證。
袁世凱之相信應夔丞掌握證據,要搞臭政敵,還有一個更大的背景,是民初的政局。民國政治,在1912年至1913年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北洋系與國民黨在辛亥年之后的政治合作(或者妥協)為什么在僅僅一年之后就維系不下去了?辛亥革命開創的政治空間,是在共和的前提下,妥協各派力量。辛亥革命之后,南方政府制定的《臨時約法》,是確立議會制為政體,通過議會——政黨制展開政治競爭。內閣制,是南京臨時政府北遷之前修改《臨時約法》時確立的,推出內閣制的根本用意,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要遏制北洋系——尤其是袁世凱本人。約法出臺的前提,就是基于南方政府對于北方政府的不信任,必須以法律框架來規范之,束縛之,使其不得伸展手腳。
1912年,新共和國草草登場亮相,看上去似乎已經換了一番新天地,并且從法制的角度確立了新政治的展開。但1912年的政治實踐,卻是暗流涌動。唐紹儀內閣在三個月內即告倒臺,陸徵祥內閣組建失敗,隨后,出現了政治的真空期,國家沒有政府幾達兩個月。終于在各方的妥協之中,趙秉鈞內閣在元年9月出臺。趙內閣,算是國民黨、立憲派與北洋力量又一次妥協的結果,由此趙氏內閣至宋案爆發的半年時間內,也維持了基本的穩定。但這種穩定,同樣也是短暫的。隨著1912年年底國會大選的展開,趙內閣隨之也進入了風雨飄搖的階段。
1912年10月,宋教仁南下進行選舉宣傳。至1913年年初,國民黨在議會選舉中大大勝出,在議會中占有了絕對多數的名額。議會多數政黨組織內閣,這一微妙的政治態勢,對于北洋系是相當不利的。按照《臨時約法》,袁世凱將為清一色的國民黨內閣所左右,成為一個象征性的國家元首。
1913年2月1日,宋教仁在鄂支部的歡迎會中演講說:“現在接得各地的報告,我們的選舉運動是極其順利的。袁世凱看此情形,一定忌克得很,一定要勾心斗角,設法來破壞我們,陷害我們。我們要警惕,但是我們也不必懼怯。他不久的將來,容或有撕毀約法背叛民國的時候。我認為那個時候,正是他自掘墳墓,自取滅亡的時候。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再起來革命不遲?!盵15]
據張國淦回憶稱,袁世凱每日有閱讀各地送呈剪報的習慣,袁世凱在閱讀宋教仁南下講話之后,相當不愉快,對張國淦稱,“其口風何必如此尖刻”?袁世凱之惱怒,從吳景濂的回憶錄中也可見出一斑:
趙智庵(秉鈞)一日來訪,談及宋遯初被害事。智庵說:“宋遯初養病農事試驗場(即今北京動物園),我屢去慰問,并代項城致意。遯初表示國民黨及個人愿以在野地位幫助項城把國家事辦好。項城聞之很滿意。遯初將南下,項城屬我壯其行色,贈以交通銀行可以隨地支取的若干萬元存摺一扣(詳數余回憶不清),遯初受了,珍重道別。詎到南方,處處演說,號召國民黨必爭政權,并對項城種種詆毀,其尾隨諜者悉錄以報項城。項城屢詰問:你說宋教仁擁護中央,何反復乃爾?”[16]
袁世凱起自軍旅,前清為督撫大員十余年。袁之掌權,是辛亥革命中南北政治力量妥協的一個結果,袁本人對于新政治缺乏知識,尤其是內閣制運作規矩,不甚了了。不僅袁世凱本人,當年最有實力的北洋系,上上下下幾乎全部對于議會政治活動不感興趣。這應當是武人的知識特征與政治感覺導致的結果。武人對于喧鬧的選舉、議會政治,缺乏實踐興趣,他們更相信武力與權力是畫等號的。
袁世凱本能地認為議會選舉,尤其是國民黨選舉大勝的結果,已經是危及中央政權了。這個中央政權是誰的中央政權呢?毫無疑問是袁世凱的中央。而在走議會路線的國民黨穩健派看來,中央并不是袁世凱的中央,而是約法制約下的中央。這個中央,是可以通過約法更替置換的。袁世凱與國民黨在對于議會政治上,天生就存在巨大的認識差異。在不危及權力的前提下,這種認識差距似乎并不妨礙國民黨與民初各派政治力量在議會制的前提下角力。而一旦議會政治要進入到一黨組閣階段,袁世凱的容忍就相當有限了。
宋教仁遇刺案的第一個階段。應夔丞拋出假證據,而袁世凱信之不疑,許以重金。這既是袁世凱不懂新政治斗爭的辦法,也是袁世凱習用老派的政治手段使然。既然無法與國民黨在議會政治的體系中角力,那么袁世凱只好破壞民國黨領袖的名聲,來打倒政敵。
綜上所述,袁世凱在刺宋案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傾向于認為,正是應夔丞說明他有關于宋教仁的丑聞物件,使得袁世凱非常關心要拋出這些物件來打擊政敵。袁世凱一再向洪述祖詢問宋教仁“物件”的下落,并表明他對于宋教仁相當之頭疼與反感。在獲取宋騙案“物件”失敗之后,洪述祖投袁世凱所好,用暗殺手段,幫袁世凱達到鏟除政敵的目的。此時,袁世凱與趙秉鈞,百口莫辯了。
宋案隨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似乎也有意無意偏向了北洋系一方。1913年4月,宋案因洪述祖不獲、趙秉鈞拒不出庭,陷入死局。同月26日,袁世凱繞過議會大借款成,國民黨勢力極為不滿,5月初,江西都督李烈鈞、廣東都督胡漢民、安徽都督柏文蔚通電反對貸款,南北沖突一觸即發。6月,北京免除江西都督李烈鈞、廣東都督胡漢民、安徽都督柏文蔚三人的都督職務,之后袁世凱派北洋軍第六師李純部進入江西。7月12日,李烈鈞宣布江西獨立,二次革命爆發。9月,國民黨敗,二次革命失敗。10月,袁世凱獲選正式總統。11月,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民黨。
自1911年10月至1913年11月,一個長時段的辛亥革命,結束了。隱伏在革命背景中的對抗格局,也終于消融了。只不過,這一消融,是以革命的失敗作為尾聲。
民國囚徒
——章太炎眼中的1913年中國政治變動
馬勇
一個發明“中華民國”名號的人,一個真正的民國締造者,竟然在1913年成為“民國囚徒”。他和這個新政權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成為各方思考的焦點。
1913年,民國二年。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年份,中國在經歷了兩年前國體變更后,大致比較平穩地度過了民國元年。一個沒有皇帝的中國照樣生機勃勃,各黨各派使出渾身解數做著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一個民主的、共和的中國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然而,就在大家都在為中國前途慶幸、祈禱的時候,中國在1913年卻發生了國體變更后第一次巨大政治挫折,中國的政治前途由此變得格外渺茫,后來百年中國的各種歧路在1913年都能找到一點影子。不過,在目前條件下,描述1913年中國政治變動全景可能比較困難,假如從一個人,比如從章太炎視角觀察1913年中國政治變動,或許能給我們一點有益啟示。
期待袁世凱
章太炎是貨真價實的排滿主義者。他的革命起點比孫中山晚了幾年,當孫中山發起成立興中會的時候,章太炎還在詁經精舍冥思苦讀,他那時的人生目標似乎根本沒有想到會排滿、會革命,盡管他在后來反復講述其童年所受到的種族主義教育和啟示,其實這都是根據后來經歷而重塑的童年故事。
真正誘導章太炎走上排滿革命道路的是1900年義和團戰爭。義和拳引來了八國聯軍,清廷面臨重大政治危機,兩宮“西巡”,國將不國,一大批漢人士大夫試圖借機顛覆這個異族政府,他們在上海發起成立“中國議會”,試圖重建一個新政府,取代流亡中的朝廷。這是多數與會者的想法。然而章太炎此次最為極端,他認為應該趁此機會,成立一個新的中國政府,直接替換掉滿洲人建立的清朝。
章太炎的極端思想引起了革命黨人的注意,也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此后,章太炎的反滿革命思想日趨激烈,清廷數次追捕,章太炎數次流亡,直至1903年因《蘇報》案入獄三年,章太炎由一個名聲不大的政治異見者,漸漸變成了世界級革命領袖。
1906年章太炎走出牢房,直接被孫中山派人接到東京,出任《民報》主編。
不過,章太炎與孫中山的合作時間并不長。隨著日俄戰爭結束,俄羅斯開始了改革歷程,亞洲在其啟發下也開始覺醒。1905年,清廷派遣大臣分赴東西洋考察憲政。第二年,清廷宣布開啟憲政改革進程。清廷的政治變革使革命發生了重大逆轉,一大部分革命者原本只是出于對國家前途的關切,因為清廷不改革而參加革命?,F在,朝廷改革了,他們基本上也就滿意了,爭先恐后回歸主流參與變革了。
清廷的變革有效分化了革命隊伍,章太炎與孫中山等人從此開始分道揚鑣,甚至一度視若仇讎。鑒于此,等到武昌起義爆發,章太炎回國,他并沒有站在孫中山一邊支持南京臨時政府,他幾乎從一開始就唱衰革命,以為“革命軍起,革命黨消;天下為公,乃克有濟”,堅定不移地站在孫中山、革命黨對立面,堅定不移期待中國在革命后建立專業的執政團隊,堅定不移地轉投袁世凱,將中國的未來和希望寄托在袁世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