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底要抓什么人啊?”士兵們離開后,一名行商忍不住發問,“每天頂著風沙到這里來轉一圈,也夠他們難受的。”
“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通緝犯吧?”另一名行商接口說,“這個人的來頭一定小不了,咱們這兒可沒幾個身家完全清白的,但那些當兵的根本就不理睬,這是把咱們都當成小角色啦。”
“我倒是巴不得他們天天都只顧著抓‘大角色’,那樣就不用看見穿官服的就心頭一跳了。”一個一看就絕非善類的獨眼女子說著,引來大家一通哄笑,客棧里的氣氛緩和了不少。人們紛紛猜測著,羽族到底想要抓什么人,一時間種種荒誕不稽的猜想都從眾人的嘴里蹦出來,權當是無聊時的消遣。
“你們都沒有注意到他們身上佩戴的徽記么?這些士兵,并不是羽皇統轄的滅云關的駐軍。”這句話一說出來,客棧里登時安靜下來。人們都把視線投向說話的人,一個面色焦黃的老行商。他帶著一支二十來人的小商隊,卻小氣巴拉地只要了一間有四個床位的大房,讓人很難想象這些人到了夜里如何休息。除此之外,這支商隊的成員大多很沉默,平日里極少和別人交流,旁人除了知道這位領頭的老人姓徐外,對這支商隊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徐老頭居然會主動開口說話,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那你說,他們不是羽皇的兵,又是誰的?”先前出手打人的紅臉漢子問。
“他們佩戴的徽記和軍服袖子上的紋飾,都有白鶴的形象,那是由寧南風氏家族的族徽演變過來的城邦軍隊的徽記,”徐老頭回答,“這些兵士,都是寧南城的人,是風氏霍欽圖城邦的人。”
他們都是寧南城的人。
聽完這句話,人們忽然又陷入了沉默,或許僅僅聽到寧南風氏的名頭都足以讓他們產生緊張感。這支從瀾州遷徙而來的“外來”家族,用了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就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寧南云氏,創立了新興的霍欽圖城邦,并且迅速擴張為寧州最大最強的城邦,連羽皇都成為了他們手中的傀儡,其雄厚實力和雷霆手段不言而喻。雖然他們的族徽是清雅的白鶴,但在旁人的心目中,風氏不是鶴,而是兇悍的獵鷹。
“寧南風氏……那是現在只手遮天的城邦啊,”紅臉漢子雖然打架的時候粗魯蠻橫,知道的倒也不少,“有什么人值得讓他們跑到這大戈壁里來搜尋呢?”
老行商搖了搖頭:“我倒是很想知道啊,但這些年只顧著四處奔波做生意,對于寧州發生了什么大事所知有限。不知道咱們這兒有誰聽說過么?”
人們面面相覷,大多一臉茫然,坐在大堂另一邊的一個矮小的蠻族行商卻似乎存心賣弄:“這個么,我倒是聽到了一點小道消息,據說是風氏終于抓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證人。為了保證這個證人不被救走,他們在寧州各處通道都派人設卡,不管那是不是他們的領地,其他城邦領主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折騰。”
“什么證人?”旁人異口同聲地問。
蠻族行商神秘地一笑,故作姿態地壓低了聲音:“二十年前,城邦上一任領主風白暮分尸案的證人。”
城邦領主。分尸案。二十年前。
這幾個關鍵詞倒還真有幾分吸引力。人群又是一陣沉默。在場的人當中,年輕一些的大多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上了年紀有所耳聞的都個個面色難看。過了一會兒,一個保鏢模樣的中年羽人擺了擺手,“兄弟,別說了,這事兒水太深,當心給自己找麻煩。別忘了,寧南的人隨時可能再來。”
蠻族行商吐了吐舌頭,果然乖乖閉嘴了,那些被撩撥起好奇心的年輕人卻不依不饒,一定要問個明白。蠻族行商苦笑一聲:“各位,羽人老哥說得對,這件事牽涉太廣,最好不要打聽,算我這張大嘴不關風,我請各位喝酒,你們就放過我吧。”
他說出了這番話,旁人也不好再去勉強他,但就在這時,那個面色焦黃的老行商徐老頭卻又開口了:“霍達兒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要加入我的商隊,以便路上人多有個照應么?你要是愿意把這件事擺出來講個明白,等風停了,我就帶你一起上路。”
人們更加詫異。誰也想不到,這個平時從來不和旁人接近的老行商,此刻為了打聽一件莫名其妙的二十年前的往事,居然會主動接納一個陌生人。他為什么會對此事那么感興趣?之前他主動道破寧南城來使的城徽,是否就是為了挑起這個話頭?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測著。
名叫霍達兒的蠻族人很是猶豫,但徐老頭的條件的確相當有誘惑力。穿越戈壁是一件十分冒險的事,搞不好就會丟掉性命,能夠和經驗豐富的商隊搭伴同行那是最好不過的。但由于敢于穿越戈壁的往往都是手頭有案底的道上的人,人們彼此之間相互戒備,一般并不愿意和陌生人組隊。徐老頭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老手,能有他一路照應,就會安全許多。
“好吧,那我就講講吧,”霍達兒說,“其實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畢竟是羽族最大城邦的領主被暗殺,手段還那么殘忍,想要隱瞞也是瞞不住的……”
二十年前。按照東陸華族皇朝的通行歷法,這一年是圣德二十四年。
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寧州顯得格外陰冷,這里并沒有遭受什么聲勢浩大的暴風雪的襲擊,氣溫卻莫名其妙的低,一整個冬季都幾乎見不到太陽,在陰沉沉的天幕下,一股暗流在寧南城悄悄地涌動。
這股暗流是從朝堂之上傳出來的,并且逐漸蔓延到民間,到了那一年冬天,很多普通百姓都開始在街頭巷尾里壓低了聲音做神秘狀傳言:寧南城的主人,寧州最有權勢的人,挾羽皇以令諸侯的一代梟雄——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白暮,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盡管從外表看起來他還算健康,還能在各類羽族的慶典祭祀中亮相,但據大夫的診斷,他實際上已經病入膏肓,還能活大約一年左右。
六十七歲的風白暮身后留下的,是當時寧州國力最強、疆域最大的霍欽圖城邦,以及城邦擁有的數萬雄兵。如同一切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故事里的情節,他的兒子們為了這個未來的領主之位爭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大兒子和二兒子,就差在寧南城約個地方肉搏定勝負了。三兒子倒是相對低調得多,但同樣的,按照那些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越是表面無害的貨色就越可能暗藏機心。
偏偏就在這個多事之冬,一位不速之客前來拜訪,更加撥動了人們敏感的心弦。如前所述,在風氏之前,寧南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云氏的領地,但這一支來自瀾州的風氏家族——也就是風白暮的祖先——最終擊敗云氏、占領了寧南,而在這一場慘烈的戰爭中,風氏最大的臂助就是同樣來自瀾州的雪氏家族。
但占據寧南建立新城邦之后,大概是為了權力的分配,風氏和雪氏之間卻發生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齟齬,以及一些不便記載在史書上的事件,按照人們的猜測,在數年的爭斗后,為了防止兩敗俱傷,兩個家族最終采取了某種相對溫和的方式——比如選擇少量精英比武——較量出了勝負。結果是,風氏獨霸了城邦,雪氏遠走他鄉,并且承諾在一百年內不建國、不發展兵力。但雪氏的基本力量依然保存著,成為壓在風氏心頭的濃重的陰影。
在這之后,雖然對外號稱“異性兄弟”,雪氏卻再也沒有回到過寧南,直到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在一場冬雨帶走了空氣中的最后一絲暖意后,一個名叫雪寂的年輕人來到了這座城市,隨身攜帶的種種信物明確無誤地證明了他的身份:昔日榮光無限的雪氏的后人。而這一年,恰好是百年之期即將屆滿的時刻。
風白暮嚴格遵守約定,以僅次于迎接羽皇的隆重禮數把雪寂接入王宮,而雪寂也老實不客氣地在王宮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從來不在外面露頭。誰也不知道他和風白暮究竟商談了些什么。
總而言之,這一年冬天對于風白暮而言,可謂是危機四伏、步步殺機。而就在十二月即將來臨的時候,大事發生了。
某一個陰霾的清晨,風白暮如慣例那樣,去往花園賞花并親自侍弄花草。這個習慣他已經保持了幾十年,據說是以此來換得每一天開頭的愉快心情,在他伺候花草的時候,除了最親近的人,其余侍從官員一概不得進入花園。
通常他會在花園里待上小半個對時,然后回宮吃早餐。但這一天,一個對時過去了,他卻始終沒有出來,在外呼喚也無人應答。侍衛們開始擔心,終于有一個膽大的侍衛冒著被懲戒的風險闖了進去,片刻之后,他的驚呼聲驟然響起。
蜂擁而入的侍衛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們的眼前,一個對時前還充滿威嚴的領主已經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尸體,而且該尸體很難用“一具”這個數量詞去形容,因為它已經完全變成了碎尸。
是的,就在侍衛們的眼皮底下,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白暮被殺害并且分尸了。他的尸體變成了三十多塊碎塊,鮮血流了一地,更加令人發指的是,這些碎塊并沒有被隨意丟棄,而是仍然整齊地拼在一起,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圖游戲一樣,仍然組成了領主身體的輪廓。
有兩名侍衛當場就忍不住嘔吐起來。但在最初一剎那的震驚之后,他們還是想到了自己的職責,一面派人去通知城邦的高層官員與貴族,一面開始迅速勘察現場、尋找兇手。他們很快找到了泥地上的一些新鮮的腳印,其中一組屬于領主本人,而另一組經過比對后,被證實屬于雪氏后人雪寂。由于擔心雪寂的到來包藏禍心,霍欽圖城邦虎翼司一直在盡可能地調查此人,并且早就取得了他的足印,沒想到最后真能派上用場。
但這時候,雪寂已經失蹤了。花園的另一側原本有一個側門,不過一直都上著鎖,但現在,側門的鎖被打開了,雪寂的腳印就從這里出去,一路離開了王宮。
三
“那后來呢?雪寂被抓到了嗎?”一個聽故事的年輕保鏢忍不住問,“領主是他殺的嗎?為什么要用分尸那么殘忍的手段呢?”
霍達兒搖搖頭:“沒有,雖然此案雪寂有最大的嫌疑——至少他是唯一被發現在現場的人——但他卻一直沒有被抓到。而且事后又找到了一些對他不利的證據,比如他逃走之前,先去宮里為他安排的住所帶走了一些必要的隨身物品,房間里留下了一些血跡。后來從血跡里驗出一些特殊的藥物,正是領主常年服用來養病的,證明了那些血是領主的,這下子雪寂的罪行幾乎坐實了。”
“當然了,貴族們仍然要排查其他可能,所以把一切和爭奪王位有關的人士都毫不留情地查了個遍,但幾乎所有人都有足夠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有雪寂不告而逃,顯得心里有鬼。”
“當時寧南城的貴族們無比震怒,派出了城邦最優秀的武道家和秘術士,追蹤了他好幾個月,從寧州追到了宛州,最后還是沒能把他抓回來。而因為領主的突然去世,王位之爭也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大王子和二王子果然各自帶著家將刀兵相見,最后兩敗俱傷讓三王子撿了便宜。三王子就是現在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疾。”
霍達兒結束了講述,聽故事的人們表情各異,都在心里揣測著當年的事件真相。雖然霍達兒對之后的奪位之爭一筆帶過,但人們都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樣的一幕血雨腥風。徐老頭沉吟許久,忽然發問:“那么,照這么說來,領主被分尸,最后的得益者應該是三王子吧?”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微妙,人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應答。徐老頭哈哈一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霍達兒兄弟,你說這次寧南城大動干戈是因為抓到了當年這起案子的證人,那是個什么樣的證人啊?”
霍達兒再次壓低了聲音:“其實嚴格說來,也算不上是證人,但的確是一個相當要緊的角色。聽說……他們抓到了當年那個雪寂的親生女兒!”
“親生女兒?”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們也終于明白了,寧南城這一次為何會這般如臨大敵:抓住了女兒,自然有辦法順藤摸瓜通過她找到她的父親,繼而調查出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另一方面,該女兒也可能是此案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線索了,所以必須將一切可能的阻撓因素都拒之門外。
“只不過,他們不單單只是在寧南城部下天羅地網,竟然會千里迢迢地跑到滅云關來找人,很顯然是已經有了某些具體的對象吧?”徐老頭問。
“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霍達兒撓撓頭皮,“只是有些沒有根據的傳言,說那個被抓的女人有一個十分厲害的情人,似乎還是個長門僧,寧南的人生怕他會潛入寧南生事,所以才會這樣興師動眾。”
長門僧?人們又是一愣,然后少不得有人要出來解釋一下,長門修士雖然持守苦修,但是并不禁婚娶,所以有個長門僧做情人也不足為怪。先前那個獨眼女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可是我并沒有聽說這幾年有什么特別厲害的長門僧高手啊?去年他們不是還被東陸皇帝抓捕過一段時間,差點搞到要滅門么?”
“難道是駱血?”一個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的老人猜測說,“那家伙是半道投身長門的,之前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
人們議論紛紛,不知不覺天色已黑,到了晚飯時間。之前打架的兩伙人又鬧了起來,這一次,中午挨打的一方來了后援,雙方旗鼓相當,砸爛了五六張桌子,各有幾人掛彩流血,好在都不算重傷。旅客們躲在一旁開心地看熱鬧,也就不再有人去談論寧南的話題了。店伙計麻利地收拾好殘局,人們天南海北地一通瞎聊后,各自回去休息,沒有房間的人們只能在大堂里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