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只是朱顏改
孫清揚接掌宮務(wù)不久,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夜,一燈如豆,孫清揚手里的書漸漸都看不清字樣,她抬起頭,見丹枝用金簪挑了挑燈花,燈光明亮了許多,方才繼續(xù)低下頭去。
燕枝和兩個小宮女已經(jīng)整理好床鋪,出來見孫清揚還在看書,忙用手掩著她的書道:“皇貴妃娘娘,這夜已經(jīng)深了,您就別看了,再看下去明兒個又得喊眼睛疼?!?/p>
燕枝是莊靜姑姑在桂枝出事后,和蘇嬤嬤一道,在宮女里挑給孫清揚的,另還有一個叫巧枝。
新挑上來的這兩個大宮女都是穩(wěn)重中帶著伶俐,尤其燕枝,服侍孫清揚十分盡心不說,還不像其他的宮女那般只是做好自己的差事,她做事比較有眼力,短短時間各項事情都上了手。
書被燕枝掩了,孫清揚索性放下,笑道:“有你和丹枝兩個,盯著本宮,就是想多看一會兒也不成?!?/p>
一旁的丹枝笑了:“姑姑把這差事交給奴婢們,奴婢們當(dāng)然要盡心盡力。”
燕枝帶著人正準備侍候?qū)O清揚洗漱休息,忽聽外頭一陣亂,值夜的宮女奔到門前,高聲道:“皇貴妃娘娘,萬安宮里出人命了!竇婕妤墜樓了!”
萬安宮的主位是淑妃劉維,花美人和竇美人去年里雖然封了婕妤,皇上卻并沒有讓她們獨居一宮,竇婕妤仍然住在萬安宮里,只不過從鐘秀閣遷至了宜蘭殿。
孫清揚率了眾人趕到萬安宮里,劉維已經(jīng)吩咐人叫了宮里專門負責(zé)這種事情的內(nèi)侍過來驗過尸首。
盡管有劉維身邊的月靜姑姑把持著,呵斥指揮眾人,萬安宮里尚不至于因竇婕妤之死慌作一團,但眾人眼里俱是恐色。
鐘秀閣在宜蘭殿西北角的后院里,有一個小小的兩層樓閣,竇婕妤今夜正是從樓上墜下身亡的。
不顧眾人勸阻,孫清揚執(zhí)意要到鐘秀閣去看看。
到了鐘秀閣,只見樓下寬寬的數(shù)層臺階,鋪著上好的青石板,石板上猶有血跡。
劉維因為是將門虎女,膽子比較大,之前內(nèi)侍過來驗尸時,她跟著來看過,見孫清揚在仔細查看鐘秀閣四周的情形,就和她講:“竇婕妤摔下時,頭撞在石板之上,當(dāng)場血濺三尺。我們趕到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jīng)冷了,但臉上的驚恐之色一望而知,那血濺得滿臉都是,身穿的白色中衣上也全都是血?!?/p>
“白色中衣?那她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準備要入睡了,好端端的,為何會跑到鐘秀閣來?”
劉維說:“臣妾聽宜蘭殿的宮女們說,這幾日不知為何,竇婕妤都是在鐘秀閣歇息的?!?/p>
鐘秀閣原是竇婕妤還是美人時的居處,自她當(dāng)上婕妤,這里并沒有再住進其他妃嬪,一直空置著,不過時時有人清掃倒也整潔干凈,竇婕妤要到這兒住上幾日,顯然大家都只當(dāng)她是懷舊。
“誰最先發(fā)現(xiàn)竇婕妤的?”
聽皇貴妃問起,月靜已經(jīng)讓人把發(fā)現(xiàn)竇婕妤尸首的小宮女雙喜帶了上來。
雙喜是負責(zé)鐘秀閣灑掃的粗使宮女,年紀只有十四五歲,被這一夜的事情早嚇得語無倫次,只會啼哭。
月靜安撫了她好一會兒,她方才能夠說出話來。
原來白日里,雙喜因為做事時打了瞌睡,被院里的嬤嬤嫌棄,說她做事偷懶罰她不許吃晚飯,另一個宮女可憐她,給留了一碗飯在耳房里放著。她就等嬤嬤睡下后,悄悄去耳房吃了飯出來,誰知剛走出樓,就見石階上躺著竇婕妤,因為月光明亮,她看到竇婕妤滿身滿臉都是血,自是驚聲尖叫。
她這一大叫,就把鐘秀閣的人都驚動起來,負責(zé)鐘秀閣的嬤嬤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連忙稟了劉維。劉維一面叫人去傳管這些事的內(nèi)侍來驗尸,一面派了人去長寧宮稟知孫清揚。
孫清揚聽完,問那驗過尸首的內(nèi)侍:“之前你看的是個什么情況,一一回稟本宮?!?/p>
內(nèi)侍施禮答道:“回皇貴妃娘娘,奴才驗過竇婕妤的尸身,左額與太陽穴處跌碎的部分,和臺階的棱角相合,身上多處骨折,應(yīng)為倒墜而下,確系摔死。只是奴才來的時候,這跟前踩得一片狼藉,有許多腳印,奴才辨不出那些痕跡究竟是誰留下的?!?/p>
孫清揚抬頭望去,只見鐘秀閣樓上的回廊欄桿完好,雖不算太高,卻并無損毀之處,不知竇婕妤怎么會翻了下來。這樣的高度,若是墜下樓的時候,竇婕妤不是碰巧摔到了石階上,未必會斃命。
劉維有些抱歉地笑笑:“雙喜發(fā)現(xiàn)尸首,聽到她尖叫,鐘秀閣的人都跑了過來,慌亂之中,自是將這兒踩得一塌糊涂,看不出原樣了?!?/p>
孫清揚略一思忖,問道:“這竇美人平日里在你的宮里住著,依你所見,若不是她自個兒尋死,誰會對她下此毒手?”
劉維搖了搖頭:“臣妾不知,竇婕妤雖然住在臣妾這萬安宮里,但平日里除了請安的時候,臣妾很少和她照面。她白日里,也多是去母后的慈寧宮幫著抄經(jīng),不太愛說話,臣妾一時間,還真想不起誰會對她下此毒手。要說來往多些,就是和她們一道進宮的花婕妤、香美人了?!?/p>
聽了劉維這話,一直立在旁邊,臉上猶有淚痕的彩鶯,脫口而出:“一定和香美人有關(guān),她妒忌我家婕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不準就是她設(shè)計將婕妤推下樓,或是氣得跳樓自盡的,皇貴妃娘娘,您一定要為我家婕妤討回公道啊?!?/p>
彩鶯是竇婕妤的隨身大宮女。
因為事發(fā)突然,鐘秀閣里的人,都是衣衫不整,彩鶯更是只穿一件中衣,外裙顯見也是匆匆系上的。
孫清揚瞅了瞅她,問道:“你那裙子,好像不是宮女應(yīng)該穿的吧?是你家婕妤的舊衣,賞了你的?”
眾人這才注意到彩鶯的裙上繡著淡紫色的纏枝海棠,葡萄青的底,一動就隱隱有細密銀光,這樣的料子,斷不是她一個宮女能有的。
彩鶯赤紅了臉,諾諾答道:“是,這是婕妤娘娘前幾日賞奴婢的,奴婢白日里也不敢穿,就晚上回到奴婢房間里時,才穿一穿,方才起得急,抓了一條就系上,沒注意穿的是這條,還請皇貴妃娘娘恕罪?!?/p>
孫清揚沒有再追問這個問題,問她道:“你剛才說竇婕妤之死可能是香美人做的,怎么講?今兒個夜里香美人到這院里來了嗎?”
彩鶯搖了搖頭:“沒有——香美人今兒個沒有來過?!?/p>
劉維不耐煩地說:“既然香美人沒有來過,她如何能將竇婕妤推下樓?”
彩鶯哭了起來:“我家婕妤這些日子身子日漸瘦弱,有一天香美人來,奴婢偷聽到她和婕妤說,說婕妤是被林美人的亡魂嚇著了,說竇婕妤是踩著林美人上的位,說她逼死林美人,早晚會遭報應(yīng),如今出了這事,不是她還有誰?”
孫清揚聽得怔了一怔,林美人當(dāng)日不是自盡嘛,怎么扯上了竇婕妤?就問道:“方才你說林美人的亡魂,究竟是怎么回事?”
劉維也一頭霧水,呵斥彩鶯道:“萬安宮里竟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本宮竟是全然不知,你快點講,到底是怎么回事?”
彩鶯一五一十地說了。
原來,林美人當(dāng)日服毒自盡,死時身著大紅衣裳。
因為紅為生魂之色,女人穿紅衣自盡,會被黑白無常誤認為是活人,不禁其魂魄在陽間出入,有仇有冤的人,在活著的時候,不能夠報仇,往往就會選這樣的方式赴死,重新回到陽間償愿。
長春宮承禧殿里的宮人,就曾在林美人頭七的時候,見過她身穿紅衣,端坐在鏡前梳頭。
因為事情太過驚駭,加之宮中禁傳魑魅魍魎之事,所以那宮人也只是和相熟的人私下說說,并沒有稟知主子們知道。
誰知前些日子,又有人夜里在鐘秀閣看見了林美人的亡魂。爾后,竇婕妤日漸瘦弱,這幾日甚至跑到了鐘秀閣來住,還叫人拿紙錢香燭去祭,請了觀音像來房里……后來,彩鶯就聽到香美人說的那席話。
“本來,奴婢也沒把婕妤娘娘搬到鐘秀閣來住的事情和林美人之事聯(lián)系起來,先前奴婢還以為那些個紙錢香燭,是婕妤娘娘燒給她家人的,聽了香美人的話才留了心?;寿F妃娘娘,林美人的亡魂若不是香美人招來的,她如何能夠知道我家婕妤所祭的是林美人?
“奴婢后來問過婕妤娘娘,她也不答,只叫奴婢沐休時,到宮外的寺廟里幫她許愿,說要修一座觀音堂,將林美人的塑像放入堂里受些香火,幫林美人早些投胎,沒想到奴婢才幫她許完愿,這觀音堂尚未建成,婕妤娘娘就已經(jīng)墜樓身亡。”
孫清揚聽罷問道:“今兒個夜里是你在婕妤房里伺候嗎?”
彩鶯回道:“婕妤平日夜里都是獨居,不讓我們在跟前侍候。”
孫清揚眉頭皺了皺:“這是為何?”
宮里的主子們,入睡都有人在跟前侍候,除開要侍寢的時候,往往值夜的宮女們就會在主子榻下打個地鋪,方便隨時侍候。
彩鶯道:“婕妤一直就喜獨居,她嫌房中有人夜里吵得她睡不著,所以奴婢們都是在外面伺候。”
這個習(xí)慣倒和孫清揚是一樣的,但竇婕妤這些日子不是被林美人的“亡魂”嚇得日漸瘦弱嗎,怎么還敢一個人睡?
孫清揚站在樓下看了一陣,和劉維說:“本宮想上樓看一看,這會兒可方便嗎?”
劉維想自己一身武藝,又帶了這么多的人,就算是真有什么林美人的亡魂,也不打緊,就應(yīng)承著:“應(yīng)該無妨,臣妾接到消息之后,就讓她們守著這樓,不許人進出,這會兒什么都沒碰過,皇貴妃去看看,說不準能看出什么來呢。”
燕枝就先指了四個膽大些的宮女在前面掌燈,眾人一道舉步上樓。
鐘秀閣有兩層樓,下層是帶有耳房、堂屋、繡房等日常起居之處,上層是五間大大小小里外相套的房間,分作暖閣、書房、凈房和臥房,彩鶯和另一個值夜的宮女,睡在最外間,竇婕妤睡的是最里面的一間,和彩鶯她們睡的那間,隔著暖閣和書房。
暖閣的西面,連著凈房。
“隔這么遠,夜里竇婕妤要是喚你們,怎么聽得見?”
彩鶯連忙答道:“回皇貴妃,婕妤的床頭有串銅鈴鐺,夜里喚人她便扯鈴鐺。值夜的時候,奴婢們睡覺最是警醒,總能聽到?!?/p>
走進竇婕妤的臥房,門半敞著,里頭點著兩盞蓮花形狀的燈,蓮花瓣均是用弧形銅板雕刻而成的,甚是精致,利用花瓣的閉合,可以調(diào)節(jié)燈光射出的方向,此時蓮花燈的花瓣幾乎都合在了一起,從外面瞧,都看不出里面點了燈,只有些微的一點點燈光照在床邊。
劉維過去看了看,問道:“怎么竇婕妤這里點的不是蠟燭,倒用的是燈油?難道內(nèi)務(wù)局沒有供上來嗎?”
宮里頭主子們用的燈,里面都是蠟燭,只有宮人們的住處,才用的是燈油。
“婕妤娘娘嫌惡蠟燭的味,所以夜里都是用的燈油?!?/p>
孫清揚聞了聞,笑道:“她這燈油,比蠟燭可要好得多。這是水油,這種油是用潔凈的桕子整個放入飯甑里蒸煮,再倒入臼內(nèi)用石制的舂搗,幾蒸幾搗之后,使桕子外面的蠟質(zhì)層全部脫落,再將里面的黑籽實,用被炭火烘熱的冷滑小石磨磨破,爾后用風(fēng)力吹掉黑殼,將最里面白色的仁碾碎后,上蒸入榨出來的油,清亮無比。這油盛入燈盞中,用一根燈心草就可點到天明,其他的清油都比不上。就是宮里頭的主子們,也不是人人都能用上這樣的燈油,更別說天天夜里點著?!?/p>
話到最后,她的言語里已經(jīng)有了些冷意:“竇婕妤這燈油是哪里來的?”
如果不是她在乾清宮里見朱瞻基用的是這燈油,一時好奇問了問,也會當(dāng)這燈油和普通的一樣,根本想不到這種帶有清香的水油會貴成那樣,光是那桕子,就得在那十年以上的烏桕樹里選,再經(jīng)過那些道工序,幾乎是一兩油一兩金的價錢了。
不光彩鶯,眾人都聽得瞠目結(jié)舌,聽到孫清揚發(fā)問,彩鶯和侍候竇婕妤的其他宮人們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彩鶯硬著頭皮回答:“奴婢,奴婢們也不知道,這燈油都是和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蠟燭放在一處的,奴婢們一直以為,是娘娘份例里應(yīng)該有的?!?/p>
孫清揚看了看她們的神情,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么,只和劉維講:“明天得查查這燈油是怎么從內(nèi)務(wù)府到這兒來的?!?/p>
劉維點點頭,她這會兒也看出來了,這竇婕妤絕不像平日里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老實,竟然能用這樣的燈油夜夜點著,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是這么個奢靡法。
除開床上的被衾略有些零亂外,竇婕妤房中的其他物品,倒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劉維同孫清揚走到臥房外連著的回廊上,這回廊和臥房間用嵌了玻璃的雕花門相隔,夜里竇婕妤若是起身到回廊上看月色,直接推門可出,根本不用驚動外間的彩鶯等人。
鐘秀閣二層屋子的南邊,均有木梯回廊,木梯外由雕花欄桿圍著,孫清揚用手推了推,甚是結(jié)實。
將手伏在回廊的雕花欄桿上,抬頭看了看月上中天,劉維笑道:“臣妾在這萬安宮里住著,竟不知在這鐘秀閣里看月色如此養(yǎng)目,你看院里蒼翠起狀,綺綰繡錯,頂上月華如練,頗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境,難怪夏日里,竇婕妤會想回這邊來住著。”
說完話,卻沒聽見回應(yīng),抬頭一看,孫清揚正背靠在雕花欄桿上,大概是正在想竇婕妤當(dāng)時如何從這上面倒墜而下的,半邊身子都探出了欄桿。
劉維一把扯住她:“你不要命啦?這宮里頭猝死個婕妤,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你非得自己查看倒也罷了,當(dāng)自己是捕頭嗎?要這么比畫?!?/p>
因為一時情急,所以劉維連尊稱都沒有說。
孫清揚笑了笑:“沒事,本宮有分寸的,咱們進去吧?!?/p>
“噔——”有一聲輕微的細響。
孫清揚沒有聽見,抬步準備進房去。
習(xí)過武的劉維耳尖,那聲細響聽得分明,一把扯住她:“別動——”從她腳邊拾起了一顆金珠。
這金珠她們先前到廊上查看時并沒發(fā)現(xiàn),想是之前卡在了雕花欄桿上,劉維這一扯孫清揚過來,不曉得碰到了哪里,滾了下來。
進屋拿到燈下細看,卻發(fā)現(xiàn)那豆粒大小的金珠竟是鏤空的,上面用累金絲做成了牡丹纏枝的形狀,手工十分精細。
彩鶯在一旁看見,驚呼道:“這是林美人的東西,難道真是她回來索命了嗎?”
“你又不是林美人跟前的人,如何認得這是林美人的東西?”
聽了劉維問話,彩鶯牙關(guān)打戰(zhàn),道:“林美人去的那晚,奴婢隨婕妤娘娘曾經(jīng)去過承禧殿。婕妤娘娘說畢竟和林美人一道進宮,有些情分,要去送她最后一程。當(dāng)日里,奴婢見過這金珠。這金珠一共有九顆,是團成一朵牡丹花樣式的金簪,在林美人頭上戴著的,那金簪上的珠花,映得林美人那會兒就像睡著了一般,一點兒也不可怕。當(dāng)時婕妤娘娘還說,林美人竟然還敢戴著這支金簪……奴婢不明白原因,還問婕妤娘娘,說那金簪如此精美,想是林美人生前最愛的,怎么聽娘娘的意思,倒像是不該戴似的?所以奴婢認得。不過婕妤娘娘當(dāng)時并未回答奴婢。
“可那金簪當(dāng)日既然戴在林美人的頭上,想必和林美人一道下葬了,如何會在這里出現(xiàn)?”彩鶯邊說邊驚恐地看向四周,像是有厲鬼在一邊藏著,隨時會出來噬人一般。
一些膽子小的宮人本來就魂不附體,這會兒聽了彩鶯一說,有些直接就哭出聲來。
雙喜更是邊哭邊道:“前幾日夜里,奴婢還在園子里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姐姐在梳頭,奴婢問她,她也不說話,一會兒就不見了,是不是就是林美人啊——”
聽了雙喜這樣一說,就是沒哭的那些個宮人也在一旁簌簌發(fā)抖。
月靜雖然臉色煞白,但猶自強撐道:“胡說,娘娘們都在這里,你胡說些什么!”
燕枝也在那兒訓(xùn)隨著孫清揚一道過來的宮人們。
雖是連聲呵斥,但她們的口氣卻也都有些發(fā)虛,雖然宮里頭禁止說這些個神鬼之事,但內(nèi)心里的恐懼,卻是禁不了的,眼看亂作一團,燕枝連忙喝令將雙喜那幾個哭出聲的都帶出去。
孫清揚卻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只是透過雕花木門凝視廊上,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竇婕妤正準備入睡,看到外面的月光,一時興起開門至廊前賞月,聽到有動靜,一回身,發(fā)現(xiàn)林美人身著紅衣站在背后,驚恐之下猛然后退,卻忘記自個兒是在樓上,只叫了半聲,便從樓上翻墜而下,撞階身亡……
轟了人下樓后,劉維站在孫清揚身邊嘀咕:“這金珠出來得蹊蹺,難不成,還要開棺去驗明真相?”
孫清揚淡淡地笑了笑:“若這真是亡魂索命,我們只需查林美人究竟與竇婕妤有何過節(jié)便可知道,畢竟,按剛才彩鶯所說,竇婕妤是踩著林美人上位的,咱們宮里頭,和竇婕妤情形相仿的,還有這樣的一位——”
劉維眼睛一亮:“皇貴妃說的是花婕妤?”
“不錯,要是亡魂索命,林美人恨花婕妤應(yīng)該更多吧,再細論起來,最恨的該是本宮,她那首亡命詞上不是說了嘛,‘杯中見血封喉,怎比人心狠毒?’只怕本宮在別人的眼里,就是第一等的狠毒之人,害得林美人滑胎,還被皇上厭憎,要是她回來索命的話,就算不是頭一個沖本宮下手,也總會找到本宮這里來的?!?/p>
劉維摩拳擦掌:“那咱們就給她來一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孫清揚笑起來:“沒想到,你也是個不信鬼神的。”
“信,怎么不信。”劉維一臉壞笑,“不過,臣妾更信,再厲害的惡鬼,也斗不過人,要不,就不該是她去當(dāng)鬼了。”
孫清揚點了點頭:“沒錯,母親曾經(jīng)說過,這世間的鬼神,多半都是人裝出來為了行事方便的,就算真的有鬼神,心存正氣,也不用怕舉頭三尺的神明。借林美人亡魂生事,若是本宮當(dāng)日確實害過她,倒真要被嚇破膽了,只可惜,本宮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整這么一出,本宮倒真想看看,鬼魂是什么樣子?!?/p>
第二天一大早,劉維讓人到內(nèi)務(wù)府查竇婕妤那兒的燈油從何而來,卻得到消息,日常負責(zé)萬安宮這塊供應(yīng)的內(nèi)侍,前幾日夜里醉酒,跌到井里淹死了。
孫清揚和劉維自然不認為這是巧合,兩人均覺得,內(nèi)侍死的原因,恐怕和竇婕妤墜樓有莫大干系。
顯然是對方為了掐掉線索,卻也一時找不到頭緒,只好讓人繼續(xù)留意。
給太后、皇后請安過后,兩人一起到了長春宮的承禧殿。
趙瑤影一大早聽劉維說了昨兒個夜里的事,就查見過林美人亡魂的宮人們,所以托詞身子不適,沒有去給兩宮請安。見了她倆,也不寒暄,就引兩人先去看承禧殿里的情況。
自林美人死后,承禧殿一直沒有再遷進新人,園子、房屋雖依舊精致,內(nèi)外的花木卻已經(jīng)有些荒蕪。
趙瑤影解釋道:“林美人逝后,當(dāng)時不知為何,宮人們都不肯到這里來做事,臣妾想怕是死了人不吉利,她們心里害怕,也就沒有勉強。這兒只有白天里,過來兩個婆子打掃,所以漸漸生了些雜草出來?!?/p>
她們走進去,只見園子里的花木已經(jīng)有些瘋長之勢,顯然是少了修剪的緣故,墻上爬滿藤蘿,幾株棗樹日久年深,亭亭如蓋,枝梢一半伸過了墻,在月門之上投下斑駁樹影。園中除開婆子們?yōu)叩哪菞l路外,其他均是久未有人走動的樣子,有些青石板路上甚至生出薄薄的綠苔,花木間也是雜草叢生,看不出人跡。
孫清揚看了片刻,道:“宮人們說是見到過林美人在園里梳頭,究竟在哪里?”
趙瑤影指了指承禧殿的廊下,還有花園的幾處:“臣妾讓人問過,說是在那幾個地方,都有人見過,而且,還都是不同的宮人看到過。”
孫清揚皺了皺眉:“這要是在夜里看見,不湊到跟前,隔這么老遠,如何看得清楚是林美人?”
趙瑤影道:“臣妾也這樣問了,那些宮人都說,反正那做派、身段,一望而知就是林美人,別人學(xué)不來的,還有人曾經(jīng)聽見她唱歌,林美人的歌喉,皇上都曾夸過是天籟,那更是別人學(xué)不了的?!?/p>
聽到孫清揚問話,那幾個跟在后面,見過林美人亡魂的宮人,忙不迭地把當(dāng)日情形學(xué)給孫清揚,但所說的,也就是早上告訴趙瑤影的那些話,只是看她們的樣子,心有余悸,回了話后,進到園子里,幾個人竟有步子都拖不動的情形,孫清揚索性命她們回去休息。
雖然是大白天,跟了一大堆人,但趙瑤影說完半晌,臉色仍有些蒼白,想是先前聽到宮人們回稟的時候,也嚇得不輕。
趙瑤影是信神鬼之說的,孫清揚看她那樣子,安慰道:“難為趙姐姐了,只是這事本宮不想擴大,暫時還是瞞著太后、皇后,免得她們聽到亡魂之說,整得人心惶惶。”
孫清揚和劉維都覺得這事是人為的,所以心里不害怕,但大家對這事的恐懼心理,她倆也能理解,甚至覺得,這就是對方想看到的。這事一旦傳開,宮里頭人人不敢行夜路不說,保不齊連太后她們都會相信確是亡魂所為,請什么法師、道士作法,進宮來超度,反倒中了對方的圈套。
就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步一步的做法,對方顯然是有意將事情弄大,只不知,打算鬧到什么樣的程度,除開針對孫清揚外,還有什么目的。
所以孫清揚和劉維商量之后,決定壓下這事,靜觀其變,再明察暗訪。
好在,事情發(fā)生在萬安宮和長春宮,暫時能夠拖延個一兩日。
看了承禧殿的情況后,三人回到長春宮的正殿里,用過午膳后商量對策。
趙瑤影有些犯愁:“這事情,頂多也就是瞞個兩三日,時間久了,死了人這樣的事情,又是個婕妤,總會傳到母后她們的耳朵里,也不能天天都說她病著,過不去吧?屆時母后若問起,皇貴妃您要如何交代?”
“除非對方按兵不動,不然,有這兩三日,應(yīng)該可以給母后一個交代了。淑妃,本宮讓你去查花婕妤、香美人之事,查到了些什么?”
劉維搖了搖頭:“沒看出有什么破綻,聽說她們兩人昨兒個夜里都是早早就休息了。沒人看見她們外出過。”
孫清揚思忖片刻:“如此,就得找香美人來問問,林美人為何要尋竇婕妤的麻煩,彩鶯之前說過,她曾經(jīng)嘲笑竇婕妤早晚遭報應(yīng),想來是知道點什么的。”
“早起,淑妃娘娘和臣妾說了,臣妾已經(jīng)叫人去請她過來,一會兒皇貴妃就能問著?!?/p>
聽了趙瑤影的話,孫清揚笑道:“你們兩個想得周到,本宮昨個兒回去,沾枕即睡,都沒空尋思這些事情?!?/p>
劉維直搖頭:“臣妾知道皇貴妃您是個心大的,不曾想,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您竟能夠睡得著!臣妾可是翻來覆去,天明才合了會兒眼,一早就起來吩咐人查內(nèi)務(wù)府,查花婕妤和香美人,自個兒還趕到趙姐姐這兒,讓她問那些見過林美人亡魂的宮人們話……難怪早起在皇后娘娘那兒的時候,臣妾面容憔悴,您倒是容光煥發(fā)。”
“睡不著嗎?本宮教你一個法子,睡前長按涌泉穴,保準夜里無夢?!?/p>
劉維忙道:“是嗎?那臣妾得試一試,涌泉穴在哪兒,怎么個按法?有的時候夜里睡不著,反復(fù)折騰到天亮,真是難受死了……”
趙瑤影見她倆竟然真討論起如何治療失眠了,連忙打斷:“這事以后再說,眼下怎么辦?”
孫清揚笑道:“從你這兒出去,本宮就病了,宮里頭都說,本宮是見了不該見的東西,受了驚嚇,心悸氣短,夜里睡不好,屢屢被噩夢驚醒……現(xiàn)在,既然香美人要過來,叫人把你的香粉拿來,給本宮撲些,最好畫成面色蒼白、有氣無力的樣子?!?/p>
趙瑤影恍然大悟:“原來,皇貴妃是想引蛇出洞?”
等香美人到了長春宮時,只見孫清揚半臥在貴妃榻上,額頭包著帕子,面色慘白,直冒虛汗,宮女在旁邊不停地給她擦拭。
趙瑤影和劉維一臉憂愁,坐在一旁。
“臣妾給皇貴妃娘娘、淑妃娘娘、賢嬪娘娘請安,諸位娘娘榮貴金安?!毕忝廊擞掳荨?/p>
孫清揚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劉維忙道:“香美人起來坐吧,皇貴妃從昨個兒起,身子就有些不好,偏她非要在一旁聽聽,本宮勸也勸不住,所以只好讓賢嬪召了你過來,當(dāng)場問一問?!?/p>
香美人的神情像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臣妾敢問淑妃娘娘想問的是何事?皇貴妃想聽的又是何事呢?”
“那竇婕妤——”孫清揚話未說完,臉色一變,神色慌張地看向四周,像是有猛鬼要撲過來似的。
趙瑤影忙用手輕拍她:“皇貴妃,您就歇息著,等淑妃問過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您再問?!?/p>
香美人看到孫清揚的樣子,目光閃了閃。
劉維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地問道:“昨兒個竇婕妤墜樓了,她的宮女說,曾聽見你說她對不住林美人,早晚會遭報應(yīng),被林美人索命,究竟是怎么回事?”
香美人驚訝地說:“竇婕妤墜樓了?要不要緊?臣妾從沒說過那樣的話啊,淑妃娘娘您是不是聽錯了?要不,就是那宮女聽錯了。這宮里頭,可是禁止傳那些個事情的,臣妾又怎么敢違例,和竇婕妤說那樣的話?”
“目前竇美人尚在昏迷之中,所以才給皇后娘娘她們說她病著。只是萬安宮、長春宮都在傳林美人亡魂一事,皇貴妃——”劉維看了看孫清揚,壓低聲音道,“也受了不小的驚嚇,這事怕壓不了多久。因為聽到宮女那樣講,所以請美人過來問問,還請美人開誠布公,不要隱瞞?!?/p>
香美人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娘娘恕臣妾無罪,出了這個宮門,可不能給別人說臣妾傳過這樣的話?!?/p>
“那當(dāng)然,這些事情,咱們也就是背后說說。你沒見,跟前除開我們隨身的大宮女,其他人都沒讓進來嗎?放心吧,此事就咱們幾個知道?!眲⒕S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
兩個“咱們”,更是拉近了和香美人的距離。
面對劉淑妃這樣示好,香美人自是心花怒放,竹筒倒豆子般講了起來。
原來,竇婕妤當(dāng)日,確實是按到了林美人的肚子,她那會兒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竟然手下用了力,所以林美人滑了胎,她雖然和花婕妤一道喊冤,但心里頭卻惴惴不安。后來林美人之事扯到了貴妃頭上,她和花婕妤竟然因禍得福,升了位分。
只是畢竟心里頭有鬼,所以林美人服毒自盡之后,她去送了最后一程。
卻眼見林美人戴著九珠花簪,那花簪里,是加了麝香的,孕婦戴著,定會滑胎。那花簪,是林美人進宮前晉王送的,竇婕妤有回見林美人戴,覺得好看,討了想仿制一支其他花樣的,偶然發(fā)現(xiàn)了里面竟然有麝香,還曾對林美人說過,所以見林美人戴著,就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