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恭皇后(第三冊)
- 原銓
- 9221字
- 2019-01-03 18:20:34
第二十五章 紫桐花鳥落
聽完香美人所說,劉維和趙瑤影齊道:“就是這樣,竇婕妤也不該害怕林美人啊?”
劉維還補了一句:“那花簪有問題,正好說明林美人滑胎和竇婕妤關系不大,她緊張什么?況且林美人的遺命詞上,又沒有說要找竇婕妤索命,她心虛什么?”
香美人欲言又止。
劉維最怕聽人說話留三分,皺了皺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還有什么沒說的?”
香美人貝齒輕咬下唇,思忖片刻,方才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說:“因為,林美人的九珠金簪里其實并沒有麝香,那麝香是竇婕妤加進去的,如果林美人將其中的麝香倒出,就會觸及底層的‘蘭澤香’,那香聞著,初時使人容光煥發,久之令人纏綿病榻,日久乏力,容顏憔悴……”
劉維和孫清揚、趙瑤影對視一眼,方問道:“竇婕妤和林美人有何深仇大恨,要下如此毒手?”
“因為之前,她聽林美人說過,要將那九珠金簪送給花婕妤,說是還花婕妤的人情,她本是想沖著花婕妤下手的。”
劉維頭都疼了:“你們幾個一道進宮,本該守望相助,怎么鉤心斗角到這樣的程度?那竇婕妤和花婕妤又有何怨仇,要如此對她?”
香美人慘然一笑:“臣妾幾個,之前并無怨仇,只是進宮之時,晉王爺說,臣妾四人中,不管是誰先出頭,其他人都要唯她馬首是瞻,花婕妤最先承寵,最得皇上喜愛,臣妾幾個的解藥,每月都由她給分派。晉王爺說過,若我們有二心,只消一個月不服解藥,臣妾四人,就會受萬蟻噬心之苦。有一個月里花婕妤為難竇婕妤,晚了一個時辰給她,害得她痛不欲生,故而她才想令花婕妤失寵,換成其他的人拿那解藥。”
躺在榻上的孫清揚目光微閃,竟顧不得裝病,輕聲喝道:“你是說,你們四人均是晉王的人,讓你們到宮里來爭寵,晉王究竟有何目的?”
香美人點了點頭:“不錯,臣妾四人均是晉王培養出來的死士,在入宮前,晉王已將其他藩王所獻的美人殺死,換臣妾四人取而代之。目的就是要臣妾中的一人,成為皇上的寵妃,甚至是皇后,至于晉王爺有何目的,臣妾聽說,他是想讓臣妾四人上位之后,幫著他求情,換一處好的封地。”
晉王爺真是只想換一塊封地嗎?若只是如此,何必花這么大的氣力?像香美人她們這樣的四個頂尖美人,培養出來,可不是一時之力。
孫清揚覺得哪里漏了什么,若有所思。
劉維問道:“既然是死士,你怎么會把這樣的秘密說出來?”
“四人之中,臣妾膽子最小,林美人之死,外人看是服毒自盡,臣妾卻知道,她定是被逼而死的,入宮之前,晉王就說過,完不成任務,就得死。那一日,臣妾發現竇婕妤跟前的人在偷聽我們說話,就故意講林美人之死和竇婕妤有關,是想萬一有天竇婕妤出事了,臣妾能夠有法子自保。之前,竇婕妤日漸瘦弱,臣妾就擔心她是聞了‘蘭澤香’,幾次問她,她卻叫臣妾不要打聽,還讓她的宮女到宮外給林美人建觀音堂,臣妾猜想,只怕她自知死期已近,借林美人的名目,給自個兒尋退路呢。哪知道,她到底還是沒有來得及……”
聽香美人講出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孫清揚幾個,只覺得后背涼意遍體,這看似風平浪靜的宮里,有多少眼睛在盯著她們,有多少毒手準備隨時撲向她們?
趙瑤影憐憫地問:“你說出這樣的事情,不怕沒有解藥,要受那萬蟻噬心之苦嗎?”
香美人哀戚地看著她們:“臣妾如何不怕!只是看林美人和竇婕妤的下場,情知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拼力一搏,或還能有一線生機。好在,這個月才服了解藥,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娘娘們或能為臣妾想出法子。臣妾也是前日里偶然聽說,皇貴妃的母親董夫人是解毒高手,所以今日才敢這樣膽大,說出事情的真相。”
“你來,有沒有其他人看到?”
聽了孫清揚的問話,香美人大喜過望,知道這是有救她的意思了,連忙跪下磕頭:“沒有,臣妾知道干系重大,特別小心。皇貴妃,臣妾所說句句是真,不信,等竇婕妤醒了,您可以再問問她。”
劉維看了看孫清揚的臉色:“好了,我們知道了,你先悄悄回去。皇貴妃因為昨兒個的事情,受的驚嚇不輕,若是花婕妤找你打探消息,除了你方才所說的,其他盡可照實情告訴她,還要告訴她,皇貴妃聽了你說林美人的亡魂找竇婕妤報仇之事,嚇得魂不附體,當場變了臉色,大汗淋漓。本宮真想好好看看,她還有什么招數。”
待香美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孫清揚說:“林美人之死,還可以說是未完成任務,遭了皇上的厭棄,成了廢子,不得不死,殺竇婕妤卻是為何,難道只是想恐嚇本宮嗎?”
想了半天,劉維和趙瑤影也找不到原因。
“咱們就靜觀其變吧,燕枝,扶本宮回去,請人到太醫院里請藿醫女,記得,要大張旗鼓,鬧得人盡皆知,但人前卻要故意遮掩,讓人以為本宮不想別人知道,是受了驚嚇生的病。”
趙瑤影笑道:“皇貴妃您這指令下的,好不為難人啊。”
燕枝在一旁應道:“皇貴妃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就是要勾起那些人的好奇心,故意找人打探,然后奴婢再讓人不小心漏點口風。”
聽了燕枝的回答,趙瑤影嘆道:“難怪這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能得你家主子如此倚重,果然是個伶俐的。”
孫清揚抬了抬眼眸,唇角向上勾了勾,笑道:“可不是,這多半年來,長寧宮里多賴她幫著蘇嬤嬤和莊靜姑姑打點,才沒出什么亂子。”
燕枝笑嘻嘻道:“奴婢當不起皇貴妃這樣的夸獎,都是分內的事情罷了。”
見燕枝出去,趙瑤影看著有些神色黯然的孫清揚:“看著她,是不是常想起云實?”
孫清揚微微頷首。
前幾日的圓月這一晚已經有些缺,清清冷冷高掛在紫禁城上空。
一條人影在長寧宮的后院里閃了一下,旋即沒入樓閣的陰影之中。
“嘡——”,三更梆響,遠處依稀傳來敲更內侍略帶蒼涼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天干物燥,小心……”
合著更梆的節拍,那人影從陰影里縱出,向前疾走幾步沖進密密匝匝的花叢中,動作輕得好似一陣夜風掠過葉梢,了無痕跡。
如果有人正好看見,借著月光,可以看到那人躲在花叢里,將束好的頭發披散,衣服反穿。
這一打扮,赫然就是已經死去多日的林美人,身著一身大紅的衣服。
孫清揚正打算就寢,因為夏夜炎炎,就叫人推了窗戶透些涼風進來。
這一推窗,一眾人都看見了在花園里幽幽梳頭的林美人。
其實離得尚遠,并看不出是不是林美人,但不知是誰突然驚恐地喊了一句:“林美人,是林美人——”眾人就都直覺那就是林美人的樣子,一般的鵝蛋臉,雪白面孔,長眉入鬢。
眾人大叫,孫清揚更是滿臉驚恐,連道:“不是本宮,本宮沒有推你,你不要來找本宮——”話沒說完,已經向后倒去,暈厥過去。
一旁服侍的丹枝和巧枝及時扶住了她,一邊連忙叫人關窗,一邊傳人去請太醫。
混亂之際,誰也沒注意到那紅衣女子已經飄忽隱去。
同樣在三更時分,鐘秀閣二層暖閣的窗,被輕輕撐起,一條身影翻窗而入。
本來黑沉沉的屋子,連燭火都不曾有一星半點,卻突然間燈火通明。
進來的黑影連忙轉身欲逃,卻被身著勁裝早就埋伏在此的劉維一個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了那人的右肩。
兩人交起手來,劉維越打越興奮。
這差事,孫清揚原是打算請朱瞻基調錦衣衛里的女衛來做的,但纏不過劉維,只得應承她來,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調了幾個會拳腳的宮人跟在旁邊。
劉維讓她們負責聽到動靜就點亮火燭。
好在,那人雖然身手不錯,但比起劉維來還是差了一點兒,半個多時辰后,終因一招疏忽,被劉維翻手摔在了地上。
那幾個掌燭的宮人立刻上前將那人捆了個結實。
劉維輕蔑地看看那畫得如同林美人一般的臉,冷然道:“你們姐妹還真是賊心不死,到了浣衣局還不安分。可惜,被皇貴妃算到,你們聽說竇婕妤沒死,肯定會來探一探,讓本宮逮個正著。”
她擒下的,正是曾經侍候過林美人的月嫦。
月嫦一聽,難以置信:“我姐姐,姐姐她也——”
劉維卻不答話,只說:“把她關起來,不許任何人知道,她今兒個夜里失了手。若有人問起,只說浣衣局派了她的差事,出宮去了。”
第二天清晨,長寧宮里傳出了皇貴妃前一晚夜里見鬼,驚嚇過度臥床不起的消息。
緊接著,就傳出了竇婕妤墜樓身亡,是因為被林美人的亡魂索命。
于是,這兩天的事情就傳了個沸沸揚揚,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皇貴妃夜里所見的女鬼是何人亡魂,也就昭然若揭。
先前認為皇貴妃確與林美人滑胎和服毒之事無關的人,也都疑惑起來,覺得皇貴妃若是沒有做虧心事,為何會如此惶悚?
花婕妤已經稱病,在長陽宮里的靜觀齋閉不見客。
已死的竇婕妤,受了驚嚇的皇貴妃,擔驚受怕的花婕妤,她們三個,都是和林美人滑胎之事有些干系的,竟然死的死,病的病,宮里頭出了惡鬼之事,就不脛而走。
雖然懾于宮規之威,不敢明說,但私下里總免不了偷偷議論,就是各宮妃嬪們再到皇后那兒請安時,彼此交換的眼神,也多了些意味。
因為皇后一直在吃齋念佛,所以宮務暫時交由惠妃、淑妃、賢嬪、麗嬪四人操持。
一時間,到了夜里,除非必須得出門的差事,各宮里的人,都是日落就歇息。縱然不得不外出辦差,也至少兩人相伴,誰也不敢獨自夜行。
宣德元年七月十九日,戌時一刻。
夜幕降臨,宮里的各個巷道早就沒有了人煙,白天里絡繹不絕的宮人們,都如倦鳥歸林,四散回屋。高高的宮墻下,深深宮巷在夜的籠罩下格外幽暗,寂靜。
這一夜,因為陰云遮月,看不到什么光亮,只能借助各宮門前的氣死風燈,依稀看清宮院的輪廓,幾只烏鴉零落地停駐在屋頂飛檐上,冷冷地注視著腳下空曠的宮巷。
遠處,一點昏暗的燈光出現在宮巷之中,搖搖晃晃而來。
燈光映襯之下,可以看到那張臉正是從前伺候過林美人的月娥。
她尚不知妹妹月嫦已經失手的消息,幾日前,聽到皇貴妃因受了驚嚇臥病在床,竇婕妤的死訊傳出,她以為月嫦已經得了手。
所以雖然宮巷里沒有半個人影,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滿臉笑意:很快,這一切就能結束了,她和妹妹,就能出宮回家了吧。
只是那丫頭,這次辦了差,竟然沒和她打招呼就被派到了外面去,也許是走得太急,沒來得及吧,好在,聽香美人說,再有幾天就能回來了。
妹妹是她在人世間唯一的牽掛了。
從小家里窮,父親在她們姐妹七八歲時候就死了,死在邊關的戰場上,只剩母女三人相依為命。雖然日子過得清貧,但母親勤奮,至少不會餓著。等她們姐妹大了些,就去給富人家做做幫工,漿洗衣服,原想日子會有改善,可母親卻累病了,病得很重,只能臥在床上,等著每天一服藥續命。
她們姐妹,遇了貴人,才改變了命運。
貴人送她們銀錢,幫母親治病。后來,又幫著安葬了她們的母親,還教她們武藝,教她們規矩,把她們送進宮里,讓她們蟄伏下來,見機行事。
她們姐妹,自是要粉身碎骨相報。
四個美人進了宮,貴人的指令是要她們姐妹服侍林美人,幫著她上位……
宮里頭,像她們姐妹這樣的,還有好些個,四個美人身邊都有人。
連林美人的死,貴人也計劃好了,等個一年半載,風聲平息,就利用林美人的亡魂作祟,把這宮里頭攪個翻天覆地。
竇婕妤想潔身自好,借著給林美人建觀音堂打退出的算盤,她們就先拿她開刀,在夜里把她推下樓摔死,還推到亡魂的身上。
竇婕妤不死,保不齊會說出事情的真相,所以當聽到香美人說她只是昏迷時,月嫦就前去再給她補上一針。從頭頂貫針而入,氣絕身亡,看不出是什么原因,更查不到是誰下的手。
用針從頭頂貫入,可以令其無知無覺死去,也可以令其痛不欲生,對竇婕妤,她們當然是用第二種,誰叫那竇婕妤托大,竟然真當自個兒是主子一般,幾次喝令她們姐妹做事。當初就是林美人,也不敢那般對待她們。
這樣的事,她們已經做過一回。
那回是對著兩個宮女下手,兩個做事不力被人察覺的宮女,為免她們說出實情拖累了貴人,她們姐妹下了手。
月嫦是輕車熟路,縱然有人撞見,也會以為是林美人的亡魂與竇婕妤不死不休。
皇貴妃那兒,只怕就是月嫦得了手后,過去嚇唬的,那個丫頭,總是喜歡別出心裁,好大喜功。
這樣也好,自己今夜得手,別人肯定會當皇貴妃是厲鬼索命,明兒個的紫禁城,就會傳出皇上無德,冤魂遍布宮闈的消息。
到那個時候……
月娥越想笑得越歡,想到出宮以后,就能夠拿著貴人給的銀子,好好過她們姐妹想要的生活,她的內心里充滿了期待。
夜色越來越暗,雖然整條宮巷里只有她一個人,但月娥絲毫不覺得害怕,她最喜歡黑暗,在這樣的夜里,她有一種噬血的興奮。
夜風清涼,送來一股子暗香,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不是花香,倒有些檀香的味道,又不全然是。
檀香有安神助眠的效果,通常都在臥房里點,怎么會在宮巷之中聞到……一定是幻覺,月娥搖搖頭,但香味依然存在,并且越發濃重。
好在,那香味并不持久,也或者是她聞久了,就沒了感覺。
然后,她發現今兒個夜里,不知道是不是快要下雨的緣故,陰風四起,似乎有些東西在陰暗的角落里正看著她。有什么呢?她不敢多想。
雖然利用亡魂做事,但月娥相信,這世界上確實是有鬼魂的。
難不成,自己姐妹裝神弄鬼,把真的鬼魂招來了嗎?
一陣冷颼颼的風穿過宮巷,吹得月娥不由打了個冷戰:這可是七月流火的天氣啊。她裹了裹衣襟,加快腳步。
她越走越快,不全是因為天黑,還因為前邊不遠處的那口井。
那口井是一口古井,沒人說得清是什么年代開的,早在紫禁城建起來前,井就在那里,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保留了下來,這也沒什么,像這樣的井宮里有好幾處。
傳說這口井鬧鬼,宮里有個故事,說建紫禁城的時候,這井里淹死了一個大姑娘,她因為貪戀自己的美貌,把井水當鏡子照,失足掉了進去;又有人說是建紫禁城的時候,有兵衛看上她的美貌,意圖非禮她,她跳到了井里……
不管哪種說法,那位姑娘的尸體一直留在井底,雖然撈過幾次,卻只先后撈起過兩只繡花鞋,詭異的是,那鞋不像是大姑娘穿的——倒像是七八歲的女童。
就有人傳,那大姑娘是被一個小女鬼找替身,淹死的。
但不管傳什么,井里都撈不出什么來。
不曉得什么原因,這口井幾次都說要填掉,卻一直在那兒,好在,沒人吃這口井的水,只是用來做灑掃之用。
那口井,前幾天才掉進去一個醉酒的內侍。
是月娥把他推進去的。
從前月娥對那些無稽之談嗤之以鼻,但這會兒,她卻無端端地想起來,甚至想到或許自己腳下走的這條宮巷,就是用那井水沖洗過的,就覺得遍體生寒。
她仿佛聽到井底傳來內侍的哭聲和求救聲,哭聲很凄慘,時而肝腸寸斷,時而滿是怒罵詛咒,若有若無,若即若離,卻揮之不去,不管月娥把耳朵塞得多緊,聲音還是縈繞著她的耳膜。
月娥什么都不害怕,就害怕鬼。
只是跟了貴人之后,隨著本事增長,她的恐懼再沒有出現過,她就以為自己并不害怕。事實上,她曾多次在夜里做事,從不覺得害怕,只是今夜,她仿佛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接到父親戰死沙場的消息,她和母親、妹妹走散了,天越來越黑,人越來越少,她唯有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她想跑遠些,遠離那口井,遠離那哭喊和求救,可雙腳卻不聽使喚,腳尖和腳后跟不知怎的糾纏在一起,一個踉蹌,整個人和燈籠都重重摔在地上。
手掌和膝蓋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燈籠被這一撞,滅了。
周遭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她身上沒帶火折子,好在,她是夜里做慣事的,沒有燈籠也不要緊。月娥從地上爬起來,忍著膝蓋處的疼痛,蹣跚地繼續跑。
哭聲還在繼續,這時,月娥看到不遠處有一點燈光向她慢慢靠近,有燈光就代表有人,有人就不用怕了。
可等到看見那燈光后是一個內侍的身影時,月娥的臉上就再找不到一絲歡喜的神色。
一定是那內侍化身厲鬼來索命的,今晚,正好是他的頭七。
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卻發現自己的腳如同灌了鉛般挪不動;她想喊,牙齒打著戰,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燈籠緩緩走近,卻無能為力。
她感覺自己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夾雜著井底的哭聲“撲通,撲通……”有節奏地跳著,振聾發聵。
冷汗浸濕了貼身的褻衣,緊緊黏住她的肌膚,被風一吹,她不由打了個哆嗦。
寂靜的宮巷里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月娥再次倒在地上。
佇立在飛檐上的幾只烏鴉這才像是被驚動了,“哇”的一聲,撲著翅膀向黑暗里飛去。
燈籠走到了月娥身邊,提著燈籠的人,看著已經被嚇得昏迷過去的月娥,搖了搖頭,嘆道:“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又怎么會被我的紫桐香所惑!”
到了早晨時,天空仍然烏云密布,暗沉沉如同傍晚,淅淅瀝瀝的雨,將夏日的炎熱驅散了一半,風雨吹動宮殿飛檐上垂下的紫金鈴叮叮作響,煞是好聽。
往日里卯時三刻,已經天色大亮,但這一日因為天色較暗,坤寧宮的正殿里,仍然點著好些琉璃宮燈,照得滿殿通明。
也將過來給皇后請安的妃嬪們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三宮六院的妃嬪們已經到了多半,但因皇后胡善祥還沒有過來,所以大家都只得站著,沒有人往兩邊的金絲楠木雕花椅上坐。一些位分低的選侍,平日里連過來請安的資格都不夠,今兒個能蒙皇后召見,頗有些受寵若驚,更是不顧天陰路滑,風冷雨寒,早早地來到,好奇而忐忑地打量著殿里富麗堂皇的擺設。
妃嬪們三五成群地站著,但最近是多事之秋,她們都怕禍從口出,大多只是面帶微笑,互相頷首,寒暄幾句而已,并不敢多說話。
袁璦薇眼光一溜,低聲問趙瑤影,道:“趙姐姐,皇貴妃的身子還沒康復嗎?她今兒個仍然不來嗎?”
趙瑤影微微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惠妃何嘉瑜已經在一旁犯愁地說:“皇貴妃再不出來,這宮里頭的流言蜚語可都傳遍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可壓服不住,但愿皇后娘娘今日能想個法子,不然的話,只怕夜里找個人做事都難了!”
妃嬪們聽到何嘉瑜如此說,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聲議論起來。
“可不是嘛,現在到了夜里,都沒有人敢出門,都怕會遇到……”
“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可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她們得罪了林美人,干嗎要我們也跟著一起受罪?我聽說啊,只要將她們……亡魂如了愿,就會安心投胎的。”……
殿后正在裝扮的胡善祥聽到外面的那些個議論,顰了顰眉,問立在她身邊的孫清揚:“皇貴妃,你確定今日讓她們過來,就能夠將那事處置妥當嗎?這可容不得半點差池,要是稍不慎重,可能會引起妃嬪們嘩變的。”
“是,皇后娘娘。”孫清揚恭謹地回答,“月嫦姐妹雖然已經被抓,花婕妤也被監視著出不了門,但這宮里,還有她們的人,若不一舉拿下,只怕后患無窮。您稍晚一點出去,一來可以看看那些個心里有鬼的人,是否不安,二來,咱們也能在這后面,觀察下她們的異樣。其他的事情皇上都布置好了,只要她們里面有人敢動手,錦衣衛的人,就會將其拿下。”
她拿起銀剪齊根剪下盆里一株怒放的雪白菊花,笑道:“娘娘您看,就像這玉球,瑩白齊長雖然顏色標致,固自不凡,便若是一盆里開得太盛,下面的枝干就承托不起,須得剪掉一些,才能層差盛開呢。”她將花枝利落地遞到了一旁的燕枝手中。
胡善祥看看那花枝上帶著的一小撮泥土,笑道:“皇貴妃,只是若剪下的花枝帶了土,臟著手可如何是好?”
孫清揚沉吟道:“所以咱們要先發制人,就像這一次,示之以弱,攻其不備!”
胡善祥微微一笑,道:“皇貴妃一定聽說過,會叫的狗不咬人!你說的那事本宮也叫人留意過了,花婕妤究竟與這件事有沒有關系,還得從長計議,她們個個都要拖了花婕妤下水,咱們一聽四大美人,也很容易把她算進去,可本宮使人問過也查過花婕妤,她與此事的關系,只怕同你當日一般,是被人放的煙幕彈居多,咱們不能放過一個壞的,可也不能冤枉一個好的呀。”
孫清揚又剪下一朵黃色的菊花,輕輕地嗅一嗅,笑道:“皇后娘娘這兒的菊花長得真好,到了九月里,要開菊花盛宴,臣妾得和您叨擾幾盆。要說花婕妤,臣妾也有些疑惑,平日里,她除開和香美人走得近些,除開會左右逢迎,倒不像是會做出什么事的性子。臣妾看她雖然有心固寵,但也頗有分寸,要說四大美人,她是夠得著了,但要說當個死士,只怕她那性情,那做派,還有手腳上的功夫——還真輪不上。”
胡善祥抿嘴一笑,道:“如此說來,你心里自有分寸,倒是本宮過于擔心了。嗯,有你幫著執掌宮務,本宮可以省心不少了。聽說花婕妤對不許她出門一事,十分氣不過,這幾天一直在自己宮里不是摔東西,就是叱責下人,心浮氣躁得很,和她平日里的直爽性情倒合得上。
“不過,說起來,竇婕妤的確和她一向不合,或許確實如香美人所說,只咱們沒看出來吧。說到香美人,本宮想起有回遇到竇婕妤在私下見她,賠笑問好的模樣好生奇怪。在這宮里頭,位分高一級,就能壓死人,竇婕妤就是尋個情由讓人把香美人拖出去打死了,也不過事后被咱們罰著關個半年一載的,她為何會對香美人如此顧忌?不過,本宮也就見過那一回,要不是事情說到這兒,早就忘了。”
胡善祥所說這事,孫清揚倒沒有留意,聽了這話,思忖半晌,連手上無意識地將菊花撕扯開,細長的黃色花瓣落了一地,都沒發覺:“還是皇后娘娘考慮周詳,幸好臣妾事先與您商量了這事,不然還真容易掛一漏萬。如此說來,倒是要多留意香美人。今兒個聽您一講,臣妾覺得,說不準,她向我們全盤托出此事,就是丟車保帥之舉,甚至以進為退,讓臣妾對她失了戒心!”
看了看地上的花瓣,胡善祥皺眉道:“可是皇貴妃你之前不是盤問過,月娥姐妹二人也說,她們是受花婕妤指使的嗎?”
孫清揚卻對皇后的話,越想越真,低聲嘆道:“聽了您剛才所說,臣妾倒有些懷疑,她們是事先串好的,若是月娥姐妹兩人能得手,固然好,萬一不成,還有個咱們根本沒防著的香美人,這一明一暗的,真是好計啊。”
胡善祥點了點頭:“不管怎么樣,小心無大錯,香美人沒問題最好,若是有問題,咱們也決不能讓她逃了去。”
她從宮女托著的玉盤中挑了支鳳凰金步搖,孫清揚看了看,幫她戴在左鬢之上,笑道:“配您右邊戴的團花牡丹正好。臣妾如今還病著呢,不方便出去,一切就托給皇后娘娘了。”
胡善祥點點頭道:“今日就由本宮出面,看看那些個選侍里,有沒有和她們一伙的,你就安安心心裝病吧,咱們也來個一明一暗,將她們一網打盡。”
說完,她的眼風掃了掃孫清揚。
孫清揚笑道:“娘娘放心,臣妾這就去會會那花婕妤,當面探個究竟。”
胡善祥微微一笑道:“皇貴妃做事,本宮向來放心。可惜本宮已經沒什么可賞你的了,倒是淑妃,雖然晉不成位分,但還能給她賞些東西,也罷,你之前說賢嬪謙恭得體,和睦宮人,這事完了,本宮就回稟了太后,晉她為賢妃,你意如何?”
孫清揚欠身施禮,笑道:“臣妾代趙姐姐謝母后、皇后娘娘恩典。”
這一日早晨,皇后借口宮里頭林美人已逝,竇婕妤又不幸遇害,各宮空虛,有意從選侍里挑些合適的,晉一晉位分,讓那些選侍下去準備,三日后要考她們的德容言功。
按她和孫清揚所想,這三日里,選侍們自會各顯身手,有那心懷鬼胎的,為了上位,勢必會朝其他的人下手,這樣,自然能夠尋出有問題的人來。
誰知這三日竟是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這讓胡善祥和孫清揚越發覺得,幕后有一只黑手,正在朝她們伸過來。
倒是那日孫清揚在花婕妤那兒,問到了一些情況。
原來,在入宮前,花婕妤曾經遭人刺殺,差點喪命,因為她的舞蹈功底好,險險躲了過去,估計對方當時也是怕拖延太久,被人發現,所以一擊不中,就全身而退了。
之前,她們這些藩王獻上來的美人,互相都沒有見過面,但那夜之后,她就與香美人偶然相遇,而后,香美人還多次教她如何在宮里左右逢源,連她送給袁璦薇的那對白玉鐲,都是香美人給她的。
所以,她一直待香美人情同姐妹。
爾后,孫清揚又在袁璦薇那兒查到,那會兒,為了讓她在皇上面前引薦,香美人送給她的是兩支用金葉錘壓而成,上嵌了二十六顆粉紅色寶石,栩栩如生的金鳳釵。
查到這兒,孫清揚已經肯定香美人有問題了。
一個美人,家世算不上昌隆,竟然有這般的手筆,所獻之物,連宮里的娘娘們都為之咋舌,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底氣?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她想到香美人說起,之所以投誠,是因為偶然聽說自己的母親董夫人是解毒圣手,所以才想著這是一個能夠擺脫晉王的機會。
說不定,她就是想借母親給她解毒之際,對自己母女倆一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