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眼·耳之器
- 在宇宙間不易被風吹散
- 馮唐
- 13283字
- 2016-08-01 02:55:52
師到茱萸,將拄杖于法堂上由東到西,由西到東。
茱萸云:作甚么?
師云:探水。
萸云:我這里一滴也無,探個甚么?
師靠卻拄杖,便去。
——趙州從諗禪師
做一個人性的礦工,
挖一挖,
再挖一挖,
看看下面的下面還有什么。
——馮唐
相機/抓到婦女的性感和詩意
街上像草木一樣美好的姑娘,忽然無意識地開放,你忽然看到了,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想說點什么。
我認識荒木經惟是在伯克利電報街的Moe's書店四樓。
四樓有個相對獨立的區域賣古籍善本、字畫圖錄,我在那個區域翻到了他的攝影集。封面是一個女人彎在一條船上,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但是一點不安詳,似乎不清晰地夢著這個塵世間眾多無名的苦難。后來知道,她是他死去的妻子,他給她拍了很多照片。她去世前,他握著她的手。他說,她死之后,他只拍天空。看完這個攝影集,發現荒木經惟還喜歡拍貓、拍玩偶、拍兒童、拍各種婦女。我核對了一下日期,不少婦女的照片是妻子死后拍的,還有捆綁等重口味,所以,她死后,他不只拍天空。他只是非常認真地拍了一陣兒天空,還在很多天空的照片上寫上“死”這個漢字。
荒木經惟拍的婦女,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標準美人,臉沒動過什么刀,長得不像如今人造五官的影星、歌星、廣告模特,有些似乎還符合傳統意義上的丑。但是在我眼里,他的某些照片拍出了這些婦女的偉大性感和詩意,這些性感和詩意讓她們和草木一樣美麗。
合上他的攝影集,我忽然想到,這些性感和詩意要么超出了文字的表達范圍,腫脹地存在于文字之外,要么稍縱即逝。等我找時間沉靜下來,拿穩紙筆,文字在心神里等待涌出,它們已經云彩一樣、露水一樣、冰棍一樣,以另外的形狀沉沒在遙遠的時間里。在這一瞬間,我覺得我也該攝影,包里永遠揣個相機,走到街道上,走在塵世里。
塵世是個巨大的信息源,走在任何街道上的任何一個瞬間,一個人接收到的信息一定超過他電腦硬盤的總容量。眼耳鼻舌身意,無盡的信息在瞬間被接收到,在瞬間被忽略掉。街上像草木一樣美好的姑娘,忽然無意識地開放,你忽然看到了,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想說點什么。在這一瞬間,街上的姑娘、你視網膜上的姑娘、你心里的姑娘、你腦海里的姑娘,都不一樣,都是某種性感和詩意的表象。你說出來、寫出來的那一瞬間的姑娘,又是另一些表象。別人聽了、讀了,在他們心里和腦海里的姑娘,又是另一些表象。這一切表象無可奈何地偏差著,試圖努力地重合著,都是徒勞。最好的表達,就是在這一切的偏差中精妙地傳遞出那一瞬間的性感和詩意。掄起相機,往那一瞬間的性感和詩意拍去,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果照片抓到了這些性感和詩意,我就可以臭牛逼地說,我拍得像荒木經惟一樣有力。如果照片沒抓到這些性感和詩意,但是讓我回想起那些瞬間,我就拿起我的筆,爭取寫出這些性感和詩意。對我來說,照片起到了記錄生活、輔助寫作的作用。
所以我不會學習任何煩瑣的攝影技巧和艱深的攝影理論,掌握最基本的常識和技術之后,我就按我的三觀和視角,拍我覺得有趣的瞬間。
我會看荒木經惟和其他一些我覺得三觀和視角相近的人的攝影集,這樣就能在街上看到更多有趣的瞬間。
所以我需要一個很好的相機,彌補沒技巧、沒理論、沒培訓的不足。經朋友介紹,我到香港最大一家攝影器材店的中環分店,用極差的廣東話、北京垂楊柳味兒的英文和國語與店主溝通。
我說:對于相機,我就兩個簡單要求。第一,最主要的要求,是相機能盡量體現拍攝瞬間的真實,光線、色調、空間盡量和眼睛看到的樣子相去不遠。拍肉,看了流口水;拍水,看了聽到流水;拍美好的女人,看了想再看一眼。第二,次要的要求,是最好能小些、輕些,掃街不用背很大很重的包,出街不用有很大心理負擔。
店主齜牙咧嘴了很久,說:你的要求是最苛刻的要求,哪怕錢不是個限制條件,都做不到。我和幾個器材行家探討了幾次,也試過幾種方案。比如手機的Low-Fi方式,不行,照片離眼睛看到的樣子太遠;比如理光GRD或者松下的微單或者徠卡X系列,不行,照片還是和眼睛看到的差距挺大,而且快門慢;比如佳能入門單反,不行,照片還是和眼睛看到的差距大,而且,體積有些大。
最后試出的最適合我要求的方案:徠卡M9全畫幅旁軸加50mm定焦餅干鏡頭。
50mm鏡頭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生產的,加個簡單的轉接環,竟然還能用在七十年后的機身上,贊。鏡頭本來就不大,能縮進機身里面去,連上機身,也就是半本32開的書而已,放包里不占地兒。唯一的問題是光圈只有3.5,但是ISO調到800,晚上一般光線也能應付得了。至于還原眼睛所見,135相機中,我沒看到比徠卡M系列強的。
綜上所示,荒木經惟是我攝影的入門師傅。我定義了我的攝影哲學,選定了我的常用裝備,就上街拍片了。我爭取學到他的一些皮毛,抓到一些婦女的性感和詩意。
春宮/純美而豐腴的黃光
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只繡花鞋一樣看待一只女陰?
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匹馬一樣看待一只陰莖?
聽博爾赫斯說,他視力逐漸減弱到完全失明的過程中,最后看到的顏色是黃色。我上商學院的時候,暑期工作在新澤西,每個周末都去紐約玩耍,天下再大的雨,夜再黑,遠遠都能看到紐約黃色的計程車歡快地開過來。所以常住香港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適應計程車的紅色,遠遠的看不到,來到近前以為是救火車,嚇人一跳。所以一點不奇怪,中文里,給色情定的顏色是黃色,黃書、黃畫、黃片、黃教授、黃毒賭。
我成長在紅旗下,無電腦、無互聯網的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北京。以我住的廣渠門外垂楊柳為中心,世界一層一層向周圍鋪開,仿佛一個巨大的迷霧。教科書可疑,《世界歷史》可疑,《中國歷史》可疑,《簡明社會經濟史》可疑,《常識》可疑,《語文》可疑。我聽著三皇五帝,覺著像是編的;我聽著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覺著像是編的;我聽著資本主義社會牛奶生產出來寧可往大海里倒,覺著像是編的;我聽著老師說,魯迅寫道“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這反映了魯迅在國民黨統治下的白區無比苦悶的心情,覺著老師病得不輕。
那時候僅有的交通工具是左右腿和自行車。我走到護城河,走到東便門,走到觀象臺,走到空軍大院,走到龍潭湖,走到天壇。我騎到故宮,騎到北海,騎到頤和園,騎到香山。我騎得累死了。我覺得眼睛看到的一切似乎想要告訴我世界是什么但是又不明說到底是什么。我完全無法分辨花草的綻放與衰敗和我當時的生長與未來必然的死亡之間有什么本質區別。
那時候勁松西口有個新華書店,王府井有個新華書店,珠市口有個中國書店,東單有個中國書店。我讀到《史記》,我讀到《十三經注疏》,我讀到《世說新語》,我讀到《全唐詩》,我覺得我看到了一些真和很多美。在書店的一些角落,我找到馮夢龍的《掛枝兒》,我找到全本影印的《三言二拍》,我找到《紅樓夢》里寶玉和襲人的第一次,我找到《肉蒲團》的英譯全本,我找到《秘戲圖考》的漢語譯本。一道黃光從百會響亮到涌泉,世界似乎明亮了起來,我似乎開始從博爾赫斯形容的完全失明到了有些光感:除了黃光之外的紅光、藍光、紫光,也慢慢變得可以辨識,世界似乎終于有點真實的模樣了。
在很久的時間里,黃光單純地來自文字,圖像幾乎完全沒有。中國文字向來端莊,哪怕是《金瓶梅》里寫口交,也不直接寫,也要吟上一曲《西江月》為證:“紗帳輕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白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蕩。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哪怕是《素女經》里寫性交,也不直接寫,寫得一會兒像是少林武功,一會兒像是《道德經》《南華經》:“天地之間,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一陰一陽,相須而行。故男感堅強,女動辟張,二氣交精,流液相通。”
然后互聯網來了,改革開放了,日本AV和歐美成人片直接從Windows擁來。那股純美而豐腴的黃光,似乎變得像陽光直射一樣刺眼,除了男山女水就是女水男山,完全沒有似山非山、似水非水的一環;從少年時代緩緩而隱秘地流來的黃色傳統,似乎被生生割斷了。
屬于中國黃色傳統的春宮畫很晚才來到我的世界。2010年,我用喝了兩次小酒的情意,才從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個老編輯手上,買了一套他們社影印的線裝《金瓶梅》,兩函二十冊。第一冊全是畫,全是黑白的,房子清楚、家具清楚,圖里的男女模糊似鬼魂,沒學到多少男女,倒是請木匠老哥照著做了一張清通簡要的硬木羅漢床。2013年夏天,我逛798,在一個專賣畫冊的書店里買到一本英文專業書Gardens of Pleasure(《享樂花園》),才看到真正意義的中國古代彩繪春宮畫,晚明到晚清的居多,言語無法直接形容,但是我感到,少年時代看到的文字黃光漸漸和這些畫對接上了。
也是2013年夏天,我連續兩次見到徐累兄,布衣白發,眼神里有古意。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私人酒席上,徐累帶來的酒很好喝,他也沒少喝。他紅著臉說,他也畫春宮。閱讀徐累的畫冊,我看到了另外一種春宮,盡管也是水墨,也是中國畫畫法,他的黃畫是藍色的、灰色的、古銅色的,是一只鞋、一把扇子、一本遮面的書、幾匹陰影里的馬、一張沒有地名的地圖上滿滿的春藥的名字。唯一一幅嚴格意義上的春宮叫《念奴嬌》,右上角,一個婦人側身噙住一個男人的陰莖,但是畫面的大部分留給各種帷幔、屏風和圍墻,留給一只半中不西的女鞋,留給一個比男人陰莖大無數倍的長長的下垂到女鞋上的馬頭。
我不懂音樂,不懂畫,我只是嘗試著通過文字理解世界、表達世界。我想徐累或許是和好的文字工作者一樣,要做一個人性的礦工,挖一挖,再挖一挖,看看下面的下面還有什么,那束黃光能照到多遠、多深。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只繡花鞋一樣看待一只女陰?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匹馬一樣看待一只陰莖?
我期待徐累有天能直接畫套《金瓶梅》《肉蒲團》或者《不二》的春宮,二十張,二十個棱面。未來的某一天,一個眼神里有古意的黑瘦的少年,在一個暮春的下午,裸了身子,喝著涼啤酒,翻著這套春宮的畫冊,陰莖和世界慢慢地真實地挺立起來。
AV/像極初戀,像極女神
你們七〇后男生是怎么回事兒?怎么總是不主動?
老天似乎給了人類過多的性欲,而且,給男性的性欲遠遠多過女性,給某些男性的性欲遠遠多于大多數男性。
其實,在性欲之外,老天造人時,考慮到各種意外的發生概率,在各方面都給人留了些備用的空間,比如多一個腎,多50%以上的肝,多70%的肺,多80%的冠脈,多99.99%的腦子。腦子和性欲一樣,都屬于被留了過多的備用能力。本來,食蔬、飲水、對一燈、臥一床、有一兩個熊孩子就夠了,但是腦子和雞雞一直不停擺動。所以人類普遍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想得太多,二是性欲太炙。腎、肝、肺、心這些器官類的備用能力,如果不用,最多也就是多些負重,仿佛汽車備胎一樣,放在身體里,增加些體重而已;哪怕是腦子,還有天賜的睡眠,黑天黑甜,一夜到明天。性欲太炙,不及時疏導,就會有反作用,輕則攻腦、攻心,重則攻肺、肝、腎。時間是身外的流水,逝者如斯夫,一點不等人。性欲是體內的流水,水浮萬物,花開雞雞大,花謝雞雞塌。
如果沒了AV,世界怎么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AV福德多多。作為中國人,我們有恨日本的一切理由;因為AV,我們至少有一個感恩日本的理由。蒼井空是日本的,也是中國的、亞洲的、世界的。
最早接觸AV是在前互聯網時代。我剛上高中,家里買了一臺松下錄像機,能錄能放,當時的超高科技。老爸對我說,你哥哥有盤錄像帶,藏在被褥底下很久了,他今天不在,咱們一塊看吧。那是我第一次看AV。錄像帶是AV版的《金瓶梅》,因為翻錄次數太多,滿屏馬賽克,想象力差的根本分不清哪處是女人的屁股、哪處是女人的臉。我憑著對《金瓶梅》的文字記憶,給老爸指點,哪些馬賽克團塊是武大郎,哪些是武松,哪些就是潘金蓮了。驚詫于我的辨識能力,老爸建議我,高考填寫志愿仔細考慮以下三個專業:臨床醫學、人類考古學、氣象學。
在前互聯網時代,如果誰尋到一盤翻錄次數不多的無碼AV錄像帶,通常會招呼大家一起看,和在公共浴池洗澡一樣。盡管是公共,看的時候,男女還是分開。我只參加過男場,三排,最前排拿本雜志墊著坐地上,中間坐板凳,最后排坐床上。誰都不笑、不說話、不去廁所,甚至身體都很少挪動。很久以后,2013年某月,反復被三個女生問道:你們七〇后男生是怎么回事兒?怎么總是不主動?我反復想起那些八十年代末期漫長的夏天午后,我們集體觀看AV時受到的酷刑。很多美好的七〇后少年,就是在這種集體觀看AV的實踐中,失去了在現實生活里主動追求女神的能力。
后來,互聯網來了。后來,互聯網越來越快了。后來,AV多到自摸用不完了。一次拍攝活動中,我認識了一個中學師弟,比我小十屆,面白有須,同事都叫他AV小王子,說他一生癡迷AV。我送了小王子一本我的情色詩集,小王子充滿校友友誼地給我拷了2T的日本AV。
我當時正在看《馬修·斯卡德探案系列》中的《八百萬種死法》,我問小王子:“因為這2T的AV,我會有第八百萬零一種死法嗎?我會自摸至死嗎?”小王子笑笑,反問:“我這不是也沒死嗎?您更忙,方便的時間比我更少,對吧?”
2T的海量數據造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
有一個AV女優像極了我的初戀,我和初戀手拉手走過北京四九城,但是沒上過一次床。有一個AV女優像極了我的某個女神,我和女神單獨吃過幾次飯,但是手都沒拉過。這些和真人異常相似的AV,把那些想發生但是沒發生的場景補全——反復看,就成了記憶的一部分,比真實還真切、還溫暖、還囂張,更無害、更美好。到最后,我都不能確定,我和初戀,和女神,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嗎?
后來,小王子告訴我,海量數據還可能造成一個意想不到的壞處:如果某個AV女優像極了你某個同事,或者你老板的老婆,你怎么辦?
“你怎么辦?”
“我刪了像我老板老婆的那個AV女優的所有片子。”
紙書/幾床悍婦幾墻書
借著簡單文字,魂魄漸漸抽離。周圍草木一寸一尺地消失,時間沒有方向感,四處流淌。
對于我們七〇一輩人,紙書是最尋常不過的器物。盡管尋常,每每想起紙書,每每想起一個詞:愛恨交加。
因為愛得太深,所以先說說恨。
第一,太沉、太占空間。上醫學院的時候住宿舍,睡上下鋪,人均不足五平方米。我一直睡上鋪,書只能擺在床的一邊,我睡另一邊。宿舍在東單街口,離燈市口的中國書店以及王府井的商務印書館、三聯書店、外文書店都近,總忍不住往回買書。床本來就不大,為了有足夠空間堆書,一直不敢胖。我下鋪睡眠質量差,他說,總擔心我的書落下來砸壞他的下體。從美國上學回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把散放在各處的紙書集中到一起,搬家時裝了四十個大紙箱,累得搬家公司的兄弟就地罷工,要求加錢,說,以后接活兒,不能只問有幾個冰箱,還要問有幾十書箱。把書安頓好之后,我癱在地中央,環顧四周,心想,媽的,空間還是不夠,我還是不能胖。后來換工作,再搬家,往深圳和香港各搬了十個箱子,每個箱子只裝一半書,另一半裝衣服和被子,好了很多。即使搬了不少書去南方,剩下的書還是讓我老哥擔心樓板的承重能力。老哥話不多,在網上查了很多天資料,自學了好一陣工程力學,給我發短信,說,樓板會塌。
第二,太招蟑螂。東單協和醫院又老又熱,病人怕冷,醫院常年保持二十好幾攝氏度,日子久了,到處是蟑螂。醫學院和醫院物理相連,我上學那幾年就生活在蟑螂中間。床墊子和床單之間,床單和書之間,書和書之間,書頁之間,大大小小的空間,大的走大蟑螂,小的走小蟑螂,再小的停放蟑螂卵和蟑螂屎。聽說,即使人類滅絕,蟑螂還在;即使地球毀滅,蟑螂也還在。不能戰勝,就共處,想通這點之后,我沒有殺過一只蟑螂。很多年以后,我下鋪說,他胖,疑似睡眠呼吸暫停綜合癥,盡管當時我的書沒砸傷他的下體,但是他睡覺時一定大口呼吸,一定無意識中吃過不少從書里掉下來的蟑螂卵、蟑螂屎、小蟑螂。我說,應該是,你醫學院畢業之后,又進哈佛念博士又回北大當教授,順風順水,一定和你當時的飲食遭遇有關。協和的蟑螂跟著書去了我第一處房子,沒多久,我老媽說,奇怪,樓里不少人都在打聽如何消滅蟑螂,咱們左右鄰居在樓下晾被子呢,咱們家似乎沒見到。我說,這群蟑螂都習慣在書里活動,咱家書多。
第三,太耗草木。過去,寫書是有莊嚴感的事兒,孔子想了想,選擇了“述而不作”;現在,寫書似乎類似唱卡拉OK,不會漢語的都可以用漢語寫作。過去,寫書的人多數飽讀詩書,決定寫了,寫的也多數是過去沒有的東西;現在,寫書的人多數沒好好看過幾本書,以為寫出了愛情和俠義的真諦,結果瓊瑤和金庸多年前已經寫過了,印好的千萬冊書已經不能再變回花草樹木了。
第四,不能給作者高于15%的版稅。紙書出版環節多:創作、編輯、裝幀設計、印刷、宣傳、物流、批發、零售等,成本必然高,再大牌的作者也很難拿到15%以上的版稅。電子書省略了很多物理環節,基本能給到50%以上;亞馬遜的自出版能給作者70%的版稅,只是它們還沒有推出中文出版服務。
第五,禁書不能出售。不能出售的原因很簡單:犯法。成為禁書的原因很復雜,通常給出的是:經上級機關研究決定。
第六,檢索困難,不自帶字典。因為檢索困難,實在找不到的時候,還得打開電腦上網搜。因為不自帶字典,遇上生字和生詞常常犯懶或者怕破壞閱讀快感,囫圇吞棗,連蒙帶猜。
至于愛,那是綿綿不絕,盡管電子書已經越來越先進,還是替代不了。挑主要的說:
第一,擁有感。騎了車,到了書店,掏了錢,買了,我的了!借問人生何所有,幾床悍婦幾墻書。沉沉的,緊緊的,在自己手上,我的、我的、我的、我的,一瞬間的我執爆棚,真好。放到書架上,不管有生之年會不會真有時間看,我想看的時候就有的看,不離不棄。這種閱讀權帶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類似住處有個游泳池,盡管很少去,內心也清涼。
第二,簡單的出離感。打開紙書,不插電,沒有任何聲光電和視覺設計,借著簡單文字,魂魄漸漸抽離。周圍草木一寸一尺地消失,時間沒有方向感,四處流淌。讀者和作者一起坐在屌絲時的夏天夜晚來臨之前,怎么吃也不隆起的腹肌,怎么流汗也耗不盡的力氣,怎么想念也絕不降臨的你。
第三,觸覺。雙手摸著的不是工業塑料,不是玻璃,不是鋁合金,而是紙。摸多了,書頁會有滑膩的感覺,從指尖瞬間到心尖,心尖腫脹。我一般看紙書,手上會抓一支筆,隨手畫線,隨手批注;書一般不會叫喊,微笑受著。
第四,禮物感。去一個遙遠的書店,挑一本小眾的紙書,買了,在扉頁上寫或不寫幾個字,下次見到,送給她或者他。這比隨手發個電子版到電子郵箱,逼格高很多。
紙書應該最終會讓位給電子書,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至少不會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有生之年發生,至少不會在我身上發生。
我總是遙想退休生活,其中一個重要環節,就是把第一個住處改做個人圖書館,在紙書里,在啤酒里,在陽光里,在暖氣里,宅著,屌著,無所事事,隨夢所之,嘴里牙縫里似乎有蟑螂屎。
附錄一:Kindle:硬硬的,一直在
開始目睹器物被電子取代的過程。
我1971年生于北京。對于這個時間生于這個地方的我來說,老天之外、父母之外,給予我最多的就是紙書了。
早在雞雞體會腫脹之前,心已經讀到腫脹。早在第一次數百張紙鈔之前,手已經翻過千萬頁紙書。早在第一次喝二鍋頭爛醉之前,腦子已經爛熟“天子呼來不上船”。早在第一次抱姑娘之前,雙手已經捧厚書捧出了腱鞘炎。
1991年夏天,我第一次用電子郵件;1994年,我有了自己第一臺電腦——開始目睹器物被電子取代的過程。
打麻將、“爭上游”漸漸被“沙丘”“紅警”取代,手寫情書、小條漸漸被電子騷擾郵件取代。不再用鋼筆寫長篇小說了,改起來太麻煩;不再意淫女神自慰了,太耗真陽(電腦A片要簡單明快得多)。說黑膠唱片多么性感、說精刻CD多么豐富的人,也開始用iPhone聽貝多芬了;說膠片多么質感的人,也很快看到了樂凱和柯達的倒閉(Leica和Hasselblad也出數碼相機了)。我開始擔心我心愛的紙書的死亡。
我漸漸發現,紙書的死亡比其他被電子殺死的器物來得緩慢,特別是在中國。
第一,閱讀習慣。閱讀的主體似乎還是七〇后、八〇后。這兩代人,還是讀紙書長大的,喜歡紙書里草木的觸感和氣息。
第二,付費方式。購買電子書無法貨到把人民幣付給快遞員。
第三,該千刀萬剮的盜版現象。電子書盜版滿世界都是,誰會努力買正版?
可是在Amazon出Kindle Paperwhite之后,在iPad用上Retina屏幕之后,我用二者讀了幾本電子書。我堅信,電子書會在十年內占據閱讀相當的比重。
第一,清晰度已不輸紙書。
第二,能放一輩子要讀的書。
第三,有中英在線字典,不必總是瞎蒙。
第四,比紙版更能保證全本的原汁原味,特別是在中國。
如今,2013年寒冷異常的春天,我想起書架上五千冊紙書,還是心滿意足,覺得富過王侯,富有四海。我拎包殺向機場,繼續平均每周三座城市的悲催生活,西裝內側口袋里有一片Kindle Paperwhite,硬硬的,一直在。
附錄二:2013年的十本書
所有春天的所有早上,第一件幸福的事兒,是一朵野花告訴我它的名字。
聶魯達之《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寫詩的是大家,譯詩的也是好手,但是讀了一遍,攝人心魄的不多,印象最深的一句被出版社印到了封面上,“你的肌膚是我用吻建立起來的共和國”。或許最根本的詩意,就是在翻譯中丟失的、我無法和你完美解釋的、一個頂級詩人也不能在規定時間保證呈現的,或許最根本的詩意,就如同第一千零一種風的味道。
藤木TDC之《日本AV影像史》:解釋清楚了一些長期困擾我的疑問,比如,為什么日本AV有的有馬賽克、有的沒有馬賽克,有的馬賽克粗大、有的馬賽克細小?沒有解釋清楚另外一些長期困擾我的問題,比如,那些眉目姣好的日本AV女優都是因為什么投身于這個事業的?日本社會是否真的保持了初唐的混沌民風,看待性事如一簞食、一瓢飲?
馮先銘之《馮先銘談宋元陶瓷》:宋元高古瓷和商周以前高古玉,是中國古器物審美無可爭議的制高點,可以樸拙地優雅,可以不著一字占盡風流。馮先銘是這個領域的大家,盡管沒凸顯宋元陶瓷的雅拙之氣,但是基本的知識要點不偏不失。
曾國藩之《曾國藩言錄》:在眾多的“曾國藩書籍”中,海南出版社九十年代的這個版本還是我最喜歡的。以《曾文正公嘉言鈔》為底子,搜集、整理、歸類了很多曾氏家書、奏折、日記中的精華。在“文革”中,曾國藩被當成劊子手被誤讀;改革后,被當成成功學典范被誤讀。其實,曾國藩是中國社會里“書生成事”的樣本。建議有雄心做些大實事的書生猛讀、精讀、反復讀,比讀《論語》受益大很多。
劉立千之《印藏佛教史》:從釋迦牟尼在印度創立佛教到小乘、大乘、密宗、藏傳佛教,很少有人能用這么短的篇幅說明白。
這本書也沒說明白到底不同流派有哪些差異、同一流派的各種儀軌都是什么作用,但是至少說明白了,這些差異的產生無外乎兩個原因:
第一,時代的需要。經典式微,外教跋扈,不得不另立新說。第二,眾生根器有別。隨機設教,權巧立說,根器差的用事續、行續,根器好的用瑜伽續,根器奇佳的用無上瑜伽續。
張棗之《張棗的詩》:今年是第二次翻。好的還是那幾首,最好的還是那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好到解釋不清楚為什么覺得好。做個詩人是種生活態度。
作為一個詩人,如果有一句傳世,也就夠了,比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比如馮唐的“春風十里不如你”,從這個意義上,張棗也夠了。
司馬光之《資治通鑒》:今年是復讀,再次手工點贊。如果只能選擇讀一種古書,讀《資治通鑒》好了。盡管史觀和史識偶爾有傻逼之處,但是總體史實扎實,繁簡得當,搖曳多姿。掩卷太息,狗改不了吃屎,這么多年來,中國人人性的獨特之處其實絲毫沒有改變。
博爾赫斯之《阿萊夫》:博爾赫斯的短篇都是長篇小說的梗概。我能想象,在他未來眾多的來世中,他會慢慢一個個擴寫這些梗概,成就眾多長篇。盡管我讀不到了,我未來眾多的來世可以讀到。
凱魯亞克之《在路上》:一點故事都沒有,場景經常重復,一點都不色情,但是讀起來一點都不想停,看了一遍還想看第二遍。有極個別的小說家,就是能像一流搖滾樂手,在字里行間產生現場感,產生大麻味兒,白紙黑字地讓你失魂落魄。
汪勁武之《常見野花》:汪勁武是我最懷念的北大教授。北大學的六門化學基本忘了,協和學的兩門解剖基本忘了,課余為了泡湖南、湖北女生痛背的《離騷》基本忘了,但是還記得汪勁武指給我看的北大校園里的明開夜合、碧桃、玉簪。所有春天的所有早上,第一件幸福的事兒,是一朵野花告訴我它的名字。
舊書店/篤定的核
每個偉大的街區都要有家舊書店。
Moe Moskowitz先生的Moe's書店1959年開業,我1971年出生。他1997年去世,我1998年醫學院畢業,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到美國,第一次到伯克利電報大街2476號的Moe's書店,第一次買了一本原版英文舊書。一個月后,我看完了這本勞倫斯的《虹》,第一次意識到人性能有多苦。我猜,這個作家能挖出這么多苦,自己很可能活不長。看了看他的小傳,他四十四歲的時候死了。我想,如果我不怕早死,我也能用文字做人性的礦工,看看能挖多深。
2014年7月底,我飛舊金山,在伯克利附近租了個小房子落腳。和伯克利大學東亞中心教書的好友蘭芝吃午飯,蘭芝說拐角就是Moe's,一定要去,我笑說去過多次,那是我最喜歡的舊書店,沒有之一。這次,買了幾乎拎不動的書,感到幸福,恍惚中覺得和周圍幾公里陌生的天地草木有了親密聯系,心里踏實了。這批書里有一套《勞倫斯全集》,二百美金,二十冊,精裝,放滿一個小紙箱,挺沉,魂魄不散的樣子。如果和勞倫斯死前的體重相比,我不知道,哪個更重。
每次去Moe's,都忍不住想,這真是一家很棒的舊書店。
第一,營業時間長。早上十點開到晚上十點,每天,全年無休,買書人不必擔心節假日溜達過去吃閉門羹。
第二,書多。常年保持二十萬種新舊書,堆滿四層小樓。
第三,常新。買書人常買,常有新貨。
第四,價錢公道。Moe's也賣也買,堅持收舊書的時候比市場其他人多給一點,賣舊書的時候比市場其他人少要一點。Moe's一直堅持Moskowitz先生定下的獨立舊書店買賣原則:每天,我們買幾本書,也可以買整個圖書館,每次買賣,我們都比別人少貪一點。
第五,地點方便。Moe's就在伯克利大學南門往南四條街之外,一路破破爛爛的吃的喝的,從來就是伯克利嬉皮士王國的中心。六十年代言論自由運動的圣地人民公園就在一步之遙,嬉皮士們在陽光下草坪上抽煙、睡眠、飲酒、讀書、思考人生,偶爾當街撒尿。
第六,擺放精當。在某些巨大的連鎖書店,我常常逛兩個小時什么都沒買。哪怕只有二十分鐘,我也能在Moe's買到書。我想買的書似乎總在書架或書臺某個顯眼的位置沖我招手,不知道Moe's是如何做到的。
我懷疑Moskowitz先生總結過一些秘而不宣的規律,然后仔細訓練相關人員。如果時間充裕,眼睛自然掃到的陌生書籍,我會拿起來翻翻,看看作者是誰,讀讀一兩頁;如果好玩,就買回去細讀;讀完還覺得好玩,就再到Moe's買齊這個作者的其他書。
我常常想,Moskowitz先生為什么把這些作者的這些書擺在顯眼的位置?什么樣的文字能穿越時間的流水不停地轉世?我已寫的那些文字以及要寫的那些文字和這些文字比,如何?如今的人的確讀書少了,一方面是時間被太多迷人的APP碎片化;另一方面是書太多了,懂得什么是好書的明眼人越來越少,這些越來越少的明眼人里面愿意說實話的更是越來越少。很有可能,Moskowitz先生才是書評大師,用Moe's書籍擺位表明自己的態度。很遺憾,我生得晚了幾年,沒機會和他坐下來細聊評價書籍的那條金線是什么。
第七,店員好玩。最近幾次去,一樓收銀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唇上翹著達利標志性的小胡子。第一次交款,他對我說,你眼鏡好看。我說,謝謝,金的。他問,日本的吧?我問,你怎么知道的?他說,日本人用金才能不俗氣。第二次交款,我問他,為什么四樓的古董書要在四樓單獨交款?他說,那個古董部門的負責人覺得在他部門交款形成銷售業績才能讓他有特別的榮譽感。我沒問四樓的人他說得對不對。我在四樓買過些很冷門的宋瓷書,不便宜,但是很難想象在其他地方能買到。結賬的時候,四樓老店員遞給我一本李濟的英文演講集《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我翻了翻,買了。我問,這本書和宋瓷什么關系?他說,龍山有黑陶,商有白陶,李濟對白陶下了不少功夫,文化期的陶和宋瓷或許有關系,你或許會感興趣。
去Moe's的次數多了,我好奇,去Moe's的網站翻了翻Moskowitz先生的簡歷。他是個好玩的人:年輕時在紐約賣冰激凌,學藝術,總能在世界里找出堅決反對的東西;參加過共產黨青年團,但是因為意見太多、嘴太碎被開除;反對“二戰”,多次抗議,多次入獄;1960年賣黃書被抓過,他說他一點沒覺得黃;長期爭取吸煙者的權利,一直努力把Moe's變成一個法規允許隨便吸煙的綠洲,一直沒得逞。
走在伯克利電報大街上,我想,每個像Moskowitz先生一樣牛逼的人,都要有個篤定的核,這樣在宇宙間才不易被風吹散,仿佛每個偉大的街區都要有家舊書店。
人籟/耳朵聽了會懷孕
和其他領域一樣,詩歌似乎也有個若隱若現的江湖,二三十個名字總在那里低空飛行,嗡嗡作響,他們完全忽略我的詩歌已經開始被時間寫在樓盤上、大地上、人民心海的水波上。
我最初知道楊晨是因為他朗讀我寫的詩歌,放到微博和微信上流轉。有朋友@我,說有個美好的聲音經常讀你的詩歌。我原來知道的那個楊晨是踢足球的帥小伙兒,后來不知道干嗎去了。我聽了他讀的詩歌,聲音真好聽啊,形容不出來,就是好聽,而且似乎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央視腔、央廣腔,沒有發啥聲音都不走心的電子感和金屬感。朋友補充說,楊晨的聲音在婦女中很受歡迎,多聽之后,耳朵會懷孕。我想起少年時代讀到的《圣經》故事,傳說圣母瑪利亞生下耶穌的時候還是處女,她就是通過耳朵懷上的。在協和學大體解剖的時候,講到耳朵的結構,我學得特別仔細,腦子里全是圣母瑪利亞的傳說。學到最后,還是覺得傳說缺乏科學性,在人體結構上實在解釋不通,自己安慰自己,宇宙間大多數現象超越人類的知識范圍,不可解釋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人骨骼為啥是206塊骨頭,比如我愛你你為什么不愛我。
其實,我還驚詫于楊晨為什么會喜歡我的詩歌。作為超簡詩派創始人,自從出版《馮唐詩百首》以來,我一直不被詩歌的廟堂認可。我喜歡的詩人顧城、海子、張棗,都在一個叫《藍星詩庫》的叢書里出版了選集,選集的責任編輯叫王曉,長得像孫悟空,人可好了。有一次飯桌上我問王曉,我為什么不能在《藍星詩庫》里出詩歌選集。王曉憋了半天也沒直抒胸臆,沒說我的詩歌和他的審美相左,他紅著臉說,馮唐,你再寫寫。我也不被詩歌的江湖認可。和其他領域一樣,詩歌似乎也有個若隱若現的江湖,二三十個名字總在那里低空飛行,嗡嗡作響,他們完全忽略我的詩歌已經開始被時間寫在樓盤上、大地上、人民心海的水波上。
我沒和楊晨探討他為什么喜歡朗讀我的詩歌。被不被認可這件事,更多應該留給更大尺度的時間和更多的人心。等人類文字史長到幾萬年,長到《詩經》《唐詩三百首》《朦朧詩選》都被歸為上古詩歌,那時候再看,不遲。
后來,我聽了他更多聲音,讀詩的、讀散文的,我想起更多其他的簡單的、刻骨的、不可言說的聲音。
初夏。院子里海棠花早就落盡,海棠樹葉也基本是一個色調的綠,天剛剛亮,三四種不同的鳥開始在枝葉間鳴叫。人被夢魘壓著,分不清鳥叫聲的公母、老幼、喜樂。似乎知道人被夢魘壓著,鳥起落、搖擺,讓枝葉發出比鳴叫更大的聲音,幫人趕走夢魘。人醒了,又是一天,又賺了,但是四周無聲,鳥都哪里去了?
盛夏。中午喝了一點點酒,看了點舊書,背了幾首晚唐詩,睡著前,聽見蟬在幾乎所有的空間里用一個腔調鳴叫,時間流逝,毫無變化,一刻不停,“為了那些細小的需要,從沒說要,從不明了,總想忘掉”。過了一些時候,人被蟬聲吵醒,還是那個腔調,一刻不停,不聽就似乎沒有,一聽就煩躁得不行。
晚秋。地鐵口,一個賣唱的小伙子剛剛彈完一支曲子,進出地鐵的人流腳步把落在地面上的音符一個個踩爆,彩蛋一樣,很快就一個不剩了。
隆冬。兩個人在湖面上走,一句話不說,手也是緊縮進自己的口袋里保暖。冰面發出巨大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分開還是因為聚合還是冰面下有個無名的史前巨獸掙扎著要出來。
暮春。放假或者逃課的下午,坐在馬路牙子上,太陽將落,一本小說在眼前從銀白變到金黃。風把楊樹一半的葉子翻過來,毛茸茸的,金白耀眼,沙沙作響。風把街上早早穿起裙子的姑娘變成一面面旌旗,身子是旗桿,裙子是旗,獵獵作響。
那次我倆第一次見面,楊晨說,能不能一起合作搞點新鮮的玩意兒?我又想起了那些簡單的、刻骨的、不可言說的聲音。他的人聲也是這些聲音的一種。只要至純至凈,人籟也是天籟的一部分。我建議做個從來沒有過的演出,就叫《人籟》。整個劇場里就楊晨一個人,他的人聲讀我的詩。不理廟堂,不理江湖,回到詩歌交流的本來面目,簡單的聲音吟誦簡單的詩歌,簡單地給愿意聽的人聽。其他什么都沒有,就像在春秋戰國,戰亂間歇的田頭;就像在晚唐,野渡無人的船頭。我還建議,就著這個《人籟》再出一張CD,就叫《吟詩》,放在車載CD機里。夜里開車回住處,上樓之前,一個人沒頭沒尾地聽十來分鐘,再上樓。
在秋天吟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