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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豬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最不可能提出這樣一個視角的。除了我跟彼得羅夫的那點兒“小摩擦”之外,我從未參加過戰爭,甚至都沒看到過大屠殺的場景。我距離戰爭最近的一次是在2001年的特拉維夫,當時一個自殺式爆炸者引爆了距離我幾百碼[7]之外的一家迪斯科舞廳,炸死了21名青少年。我覺得我聽到了爆炸聲,但我不太確定。我當時正坐在酒店的吧臺旁,那里正在舉行一場中學畢業派對,擠滿了運氣更好的一些學生,他們玩得正開心呢。不過,所有人都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

我也并非出身于顯赫的軍人家庭。我的雙親均于1929年在英格蘭出生。“二戰”的時候,他們的年紀還太小。朝鮮戰爭爆發時,我父親在礦井里工作,因此沒有參戰。我的祖父在“二戰”爆發前死在了煤礦里,而我的外祖父是煉鋼工人,因此也沒有被征召入伍。(而且,他還是一個共產主義者,不過這點在1941年德國進攻蘇聯之后就沒那么重要了。)我母親的叔叔弗雷德倒是曾經去過北非,在蒙蒂[8]手下為國效命。但他沒開過一槍,甚至連一個德國人都沒見過。據他講,戰爭的內容對他而言就是跳上卡車在沙漠里追擊看不見的敵人,再跳上另一輛卡車被趕回出發地。他經常說,他本人距離危險最近的一回,是在一場沙塵暴中丟掉了假牙。

我也沒有為國服役,而是在搖滾樂團里虛度了青春。20世紀70年代,我或許不像我的同齡人那樣追尋“和平與愛”,但是在內心深處,拙于表達的我大概也是贊同《戰爭》那首歌的。實際上,我學會的第一段吉他樂曲,就是黑色安息日樂隊的經典歌曲《戰爭豬》中的那段非凡的吉他連復段,及其不朽而壓抑的開場唱詞:

將軍們召集了他們的部眾,

如同安魂彌撒上的女巫。

我在樂團度過了快樂但談不上收入豐厚的幾年,鼓搗出一些聽起來特別像《戰爭豬》一樣的歌曲。我最終意識到,比起做一個重金屬吉他手,還是做一名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更加適合我。

歷史寫作的鼻祖們——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以及中國古代的司馬遷——都把戰爭當作他們的寫作主題。如果只看歷史頻道上播放的紀錄片,或是機場書店所銷售的書目,你很有可能認為后世的歷史學家一直在追隨這些先行者的足跡。但實際上,在過去的50年中,專業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都基本上忽視了戰爭(我會在第一章里講述具體原因)。

在入行的前20年里(我在1986年拿到了博士學位),我也基本上遵循了前輩的做法。直到我寫作《西方將主宰多久》時,我才終于意識到戰爭也是有好處的。我的妻子平時更愛看當代小說,而不是歷史書,不過在我寫作那本書時,她逐章進行了閱讀。但當我把特別長的一段文字遞給她看時,她終于承認:“好吧……我挺喜歡你寫的東西的……但是講了太多的戰爭。”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那本書里寫了很多戰爭。要說起來,我一直以為我把戰爭故事當作書中的背景。但當凱茜指出這一點時,我意識到她是對的。我確實寫了很多戰爭。

我為此感到苦惱。我是否應該刪掉這些戰爭?我是否應該做出一個詳細的解釋,說明一下為什么寫了這么多的戰爭?或者是,我根本就寫錯了方向?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本書中必然會出現這么多的戰爭,因為戰爭確實就是歷史的中心。在我完成那本書的寫作時,我又意識到,戰爭不僅是曾經的中心,還將是未來的中心。我非但沒有寫得過多,反而是寫得太少。

就在此時,我明白我的下一本書必將是與戰爭有關的。

但我馬上就感到害怕了。當莎士比亞要寫到戰爭時,他這么祈禱道:“啊!光芒萬丈的繆斯女神啊。”我很快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就連他在寫這樣一個偉大的題目時都感到絕望,我又有什么希望呢?

部分原因是,已經有太多關于戰爭的思考和著作了。盡管專業歷史學家對這一話題敬而遠之,但是依然有數以百萬計的書籍、論文、詩歌、戲劇、歌曲是關于戰爭的。據基利說,截至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已經有超過50 000種關于美國南北戰爭的書了。沒人能讀完這么大量的東西。

不過,在我看來,這些海量的著作其實可以歸納為四種思考戰爭的方式。第一種,也是近年來最為普遍的,我稱之為個人經歷。它講述戰爭中的個人經歷——在戰場上的感受,強暴或者被強暴,折磨或是被折磨,為死者而悲傷,與傷者一同生活,或者是忍受火線后方的貧苦生活。不論采取何種體裁,是新聞、詩歌、歌曲也好,是日記、小說、電影也罷,或者只是喝上一杯時講的故事,這種題材的優點在于發自內心,而且很直接。它經常能同時讓人感到震驚、興奮、傷心或是受到啟迪。

個人經歷試圖告訴我們在戰爭中的感受。就像我在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在那些真正經歷過暴力的人面前,我沒有什么好補充的。但個人層面的故事并沒有告訴我們關于戰爭需要知道的所有東西,最終只能對這個問題——戰爭有什么好處——做出部分回答。除了戰爭中的感受之外,戰爭還有其他的內涵。而我總結的第二種思考角度——我姑且稱之為軍事歷史——可以彌補這一缺陷。

個人經歷和軍事歷史之間的界限有時未必那么分明。至少,從約翰·基根(John Keegan)于1976年出版的具有開創性的《戰斗的面貌》(The Face of Battle)一書之后,士兵們在以往的戰爭中的個人經歷就成了軍事歷史中令人饒有興味的一部分。但軍事歷史學家也會講述更宏大的戰爭場景,描繪整場戰斗、戰役甚至整個紛爭。戰爭的迷霧總是濃厚的,沒有哪個人能看到事情的全貌,或理解事件的全部意義。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歷史學家在戰士和平民的個人經歷之外,還會使用官方數據、軍官的戰地報告、對戰場的實地考察以及難以計數的其他資料來源,以求能獲得凌駕于任何個人之上的全貌。

軍事歷史的角度經常會滲入第三種視角,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技術性研究。幾千年來,職業軍人、外交官、戰略家們經常會基于自身的經驗和對歷史的了解,從實踐中抽象出戰爭的原則,并試圖解釋何時應當采用武力解決爭端以及怎樣運用武力最為有效。技術性研究幾乎可以說是站在了個人經歷的對立面:個人經歷自下而上地看到暴力,通常看不出它有什么好處;而技術性研究自上而下地看待暴力,經常能看出它有很多作用。

然而,第四種視角會把我們更遠地帶離個人視角,它把戰爭視作更廣闊的演化圖景中的一部分。生物學家早已認識到,暴力是生物爭奪資源和繁殖機會的一種有效工具。諸多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總結,只有當我們認識到人類暴力的進化功能時,我們才能解釋人類暴力行為。通過對比人類行為和其他物種行為的特點,他們希望可以找到戰爭背后的邏輯。

從未有人能掌握全部這四種思考戰爭的方式,或許以后也不會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在長年的閱讀和與專業人士的交流之后,我痛苦地意識到自身背景的欠缺。但盡管如此,我仍然認為,憑著我在落滿塵土的圖書館里的多年苦讀,以及我在塵土彌漫的考古學發掘現場的工作經歷,我應當可以嘗試把這四種思考戰爭的方式融為一體,解釋戰爭有什么好處。至于我的結論是否正確,需要你自己來判斷。但是在我看來,我們應當先從全球的、長期的角度看待戰爭,再聚焦某些關鍵點以仔細觀察細節,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戰爭。對我而言,看待戰爭就像看待其他龐大的事物一樣,如果你站得太近,你就只能看到樹木,而看不到樹林;如果你站得太遠,你又看不清楚樹木。我認為,大多數個人經歷和許多從軍事歷史角度的觀察,都站得太近而看不到全盤的圖景;而大部分演化論視角和許多技術性研究的作品,都站得太遠而錯過了暴力的細節。

如此往復可以讓我們看到,長期的后果與那些導致它們發生的短期行動之間可能有多大的不同。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曾經說過一句名言:“從長期來看,我們都死了”;而在短期,也就是我們真實生活的時期,戰爭只能加速我們的死亡。但在過去的10 000年中戰爭的累積效果卻讓人們活得更長久。就像我前面提到過的,矛盾貫穿戰爭始終。

凱恩斯的大部分生涯都在用經濟手段幫助英國參加世界大戰,而他仍然在1917年寫道:“我為我唾棄的一個政府工作,為了一個在我看來是犯罪的目標。”他或許比大多數人都更明白,很多政府都是在犯罪。但矛盾在這里仍然生效:10 000年來的這些利維坦帶來的累積效果創造了更和平、更繁榮的社會。我們可以稱之為“希特勒(或是伊迪·阿明……隨你挑)反例”這樣的反例呢?納粹政權是一個怪物,既熱衷于保護它的子民,又熱衷于屠戮它的子民。看到這樣的例子,你怎么能說政府的總體作用是讓我們的生活更安全、更富裕?你可能會很高興地總結說,希特勒的例子駁倒了霍布斯。

但這個“希特勒反例”本身也有問題。希特勒的例子不僅可以駁倒霍布斯,就像我在前面提到過的,曾經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希特勒的例子似乎也駁倒了埃利亞斯,但后來我們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事實并非如此。1933~1945年,納粹利維坦吞噬了在它統治下的年輕人,把暴力死亡率推高到令人驚駭的程度。但如果我們把觀察的眼光稍微放長遠一些就會發現,在1945年夏,這頭怪獸就被其他利維坦打敗了,暴力死亡率也因此而恢復了其下行趨勢。

我會在第五章里更詳細地討論“希特勒反例”。現在,我要說的是,挑出一個暴政或是德政的極端例子,既無法證明,也無法反駁“戰爭有什么好處”這樣更加宏大的理論。因此,希特勒的例子并沒有駁倒霍布斯。事實是,沒有哪兩個政府是完全相同的(實際上,考慮到那些不體面的政治上180度大轉彎的歷史,同一個政府甚至都無法在很長時間內保持原樣),因此,我們只有從盡可能長期的角度觀察政府和戰爭,才能真正得出有關利維坦的作用的結論。

表前1是由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設計的,可以很好地幫助我們思考這一問題。弗格森解釋說:“你應該把它看作一個菜單,而不是一個網格。”每個社會都從一列中選擇了一個或多個選項,然后拼湊在一起。這里有超過10 000種可能的組合。比如說,希特勒的德國實際上采用了獨裁制。它的目標包括安全、原材料、財富以及最重要的土地(即著名的“生存空間”);它提供的公共福利不是那么明顯,但是應當包括健康;它的統治主要通過軍事手段;經濟上采取計劃經濟(盡管計劃得很糟糕),主要的受益者是統治層精英;至于社會特征,則無疑是種族滅絕。

表前1 多種多樣的方式: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設計的政府形式“菜單”

資料來源:摘自《巨人》,作者尼爾·弗格森,版權所有?2000年尼爾·弗格森。企鵝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美國)下屬企鵝出版社授權使用。

沒有兩個社會做出完全相同的選擇。在希特勒之前的2 000年,羅馬共和國是貴族政治統治形式,而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攫取可以用于軍事的人力。羅馬共和國主要的公共福利是貿易和法律,大體上通過當地精英的代表機構來統治,造福于其大部分居民,其社會特征在漫長的歲月里由等級制度演變為同化。

對于歷史愛好者來說,從弗格森的菜單里隨機抽出不同類型的社會是件很有趣的事,但我們從這個表格中還能得出更重要的東西。在有文字記載的5 000年歷史中,有些政府的作為更接近霍布斯的利維坦,有些則更像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但我在這本書里要說的是,其總體趨勢是向霍布斯的方向前行的,這也是為什么暴力死亡率下降了這么多。

唯一能看到這一趨勢的方法,也是我將在本書中追求的方法,就是從細節上后退一步,從長期角度看究竟發生了什么,而不是聽那些理論家或是自封的偉人們告訴你發生了什么(或是應該發生什么)。總體來看,政府會追求那些它們認為最符合其利益的東西(具體原因我將在第六章講述),而不是遵循哲學家為它們準備的藍圖。希特勒向歐洲開戰,并且清除他所謂的“亞人類”,并非是因為有偽科學家告訴他這么做。事實上,他先決定要開戰,再去找偽科學家為他的行為提供佐證。當希特勒與斯大林在1939年簽署了協議,在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中間結成了“友誼”時,歐洲的輿論界震驚了。“所有的主義都過時了。”英國外交部的一些有識之士譏諷道。但他們不應該感到震驚。事情的真相是,主義一直都是過時的。充滿矛盾的戰略邏輯一直勝過其他東西。

因此,我在這本書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講述普通人的故事——工人、士兵、經理,而講述思想家或意識形態理論家的篇幅則要少得多。我們將看到,那些使得男人、女人為之付出生命或是為之屠殺無辜者的偉大理念,都像是波濤表面的泡沫,由更深層的力量驅使著。我們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看到戰爭究竟有什么好處,以及它將如何發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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