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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統治下的和平

冬季即將來臨。阿古利可拉的敵人已經崩潰,而他的士兵們也已經非常疲憊。因此,阿古利可拉率領他的部隊返回基地,任由喀里多尼亞人自生自滅。

他們越向南深入羅馬已經控制了幾十載的領土,所經之處就越不像是不毛之地。這里沒有被焚毀的廢墟,沒有饑腸轆轆的逃難者。相反,羅馬人看到的是精心打理的田地或者熙熙攘攘的城鎮,以及熱情地向他們兜售商品的商人。富裕的農民端著精致的進口杯子喝著意大利葡萄酒,曾經野蠻的不列顛軍閥們也不再棲身于山丘堡壘之中,而是住進了奢華的別墅。他們炫耀著身上遮蓋了文身的托加[4]。他們還把兒子送去學拉丁文。

如果卡加庫斯能活著看到這一切,他或許會為這種矛盾的現象感到困惑。但對于大多數生活在羅馬邊境的人民來說,羅馬帝國為什么并非不毛之地,其原因再清楚不過了。一個半世紀之前,演說家馬庫斯·圖留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曾經在給弟弟昆圖斯的一封信中完美地表述過這一點。當時,昆圖斯在希臘人居住的富庶的亞細亞行省(大體上位于今天的土耳其西部)擔任總督。這是一個甚為理想的職位,但昆圖斯性情暴躁,因此他統治下的民眾怨聲載道。

西塞羅先是給了昆圖斯幾頁大哥式的嚴肅建議,隨后口氣一轉,表示并非都是昆圖斯的錯。希臘人需要面對現實。西塞羅指出:“讓亞細亞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吧,如果不是在我們的政府統治之下,這個地區難免會遭遇內憂外患。只要有政府,就必然要有稅收。所以亞細亞應當樂于獻上一點物產,換得永久的和平。”

在2 000年前,卡加庫斯和西塞羅對于戰爭的產物明確地表現出了兩種不同的看法:戰爭究竟會帶來不毛之地,還是人間仙境?這兩種對立的觀點將貫穿本書始終。

在一個理想化的世界,我們可以用數字說話,解決這場辯論。如果羅馬人的征服帶來了暴力死亡率的下降和繁榮程度的上升,我們就可以說西塞羅是正確的,戰爭確有其好處;如果一切相反,那么顯然卡加庫斯對當時情況的理解更為準確,戰爭只會帶來不毛之地。而在本書的第二至五章,我們也可以重復這樣的測試,考察后來的歷史時期,并最終得出一個總體的結論:戰爭到底有沒有好處,又有什么好處。

但現實世界很少能這樣遂人愿。我在前言部分中提到過,為戰爭中的死亡人數建立數據庫已經成了一個小的學術分支,但是如果時間前移到1500年,我們基本找不到什么可靠的數據,即便在歐洲也是如此。只有一種證據,有可能覆蓋各個時期,并且能一直上溯到人類的起源——那就是人類的遺骸,上面通常會留下暴力致命的痕跡。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從這一源頭上獲得可靠的統計數字,但是當前的問題是,并沒有多少學者對這種情況復雜,在技術層面上充滿挑戰的材料上做過大規模的研究。即便以后會有人完成這樣的研究,得出的結論仍然不會太明確。

例如,在對特拉維夫大學搜集的顱骨進行的一項研究(該研究的結果于2012年公布)中,人們發現在過去6 000年中,暴力的手法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然而,2013年對來自秘魯的骨骼分析卻發現,當更大型的國家處于形成過程中時(大體上為公元前400~公元100年,以及1000~1400年),暴力程度會達到一個高峰,這與本書的觀點大體一致。除非我們能發現比現在多得多的證據,我們對于1500年以前的時期(在有些地方,連21世紀的數據都很缺乏)的情況,只能在偶爾出現的一些真實數字之外,再混雜以考古學發現、文學記載和人類學比較研究進行考察。

這本來就是一項繁雜的工作,而羅馬帝國遼闊的疆域使其變得更加繁雜。在卡加庫斯生活的時代,羅馬帝國的疆域面積相當于今天美國本土的一半,在那里生活著6 000萬人。其中,約有4 000萬人(希臘人、敘利亞人、猶太人、埃及人)生活在帝國東半部復雜的城市社會之中,而剩下的2 000萬人(凱爾特人和日耳曼人)生活在西部較簡單的鄉村和部落社會之中。

對于希臘人生活的亞細亞地區在被羅馬征服前的暴力情況,我們已經聽到了西塞羅的觀點。而在其他一些作家的筆下,那些西方的蠻族(Barbarian,羅馬人就是這樣輕蔑地稱呼他們的)[5]聽上去更糟糕。羅馬人說,打架、劫掠、戰斗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每個村子都有防御工事。對一個羅馬紳士來說,如果沒穿托加,他可能會覺得自己穿得太單薄;而對一個日耳曼人來說,如果他沒帶著他的盾牌和長矛,他會覺得仿佛赤身裸體。羅馬人堅稱,那些蠻族崇拜砍下來的人頭。他們喜歡把人頭掛在正門外,涂上柏油以防止發臭。他們為他們憤怒的諸神獻上活人當祭品,有時甚至把人放到枝條編成的神像里活活燒死。塔西陀說得很直白:“日耳曼人對和平不感興趣。”

因此,難怪西塞羅和他的同儕們會認為,羅馬征服它的鄰邦,其實是在幫它們一個大忙。我們也無須奇怪一些歷史學家會說,當現代古典學術在18世紀形成時,大多數頂尖的智者都認同羅馬人的看法。歐洲人也樂意認為,他們征服世界是在幫這個世界一個大忙。因此,羅馬人的觀點在他們看來就再合理不過了。

但在歐洲帝國于20世紀后期衰退之后,古典主義者們開始質疑羅馬人對于被征服者的血淋淋的描繪。有的學者認為,也許古代的帝國主義者就像現代的帝國主義者一樣,熱衷于把他們手下的受害者描繪得未開化而腐朽,需要被征服。西塞羅想要為壓榨希臘人找到借口,愷撒要讓對高盧(大體上是現代的法國)的進攻看起來有必要,而塔西陀想要贊美他的岳父阿古利可拉。

如果你完全相信愷撒說的“高盧人需要被征服”,那么這可能就像完全相信拉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那句著名的“統治剛被抓到、悶悶不樂的人是白人的負擔”(我將在第四章再談這個問題)一樣不明智。不過,幸運的是,我們并非必須相信羅馬人的話,因為還有很多其他聲音流傳到了今天。

在地中海東岸,有文化的上層希臘人寫下了他們自己的想法。他們有時會對羅馬征服者百般阿諛,有時候則變成激進的反帝國主義者。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也會把未被征服的世界描繪成一幅滿是失敗的國家、邪惡的海盜和土匪、沒完沒了的戰爭、充滿暴動和叛亂的灰暗圖景。

比如,有一段碑文刻在一尊雕像的底座上。這尊豎立于公元前58年的雕像使得帕加馬的菲利普為世人所知。(帕加馬位于亞細亞行省境內,而公元前58年剛好是昆圖斯·西塞羅結束其亞細亞行省總督任期后一年,因此,昆圖斯和菲利普應該彼此認識。)在菲利普各類善舉之中,碑文告訴我們,他曾經寫過一部歷史,試圖“講述最近發生的事件——在我們時代的亞洲、歐洲、利比亞的部落之中和島民的城市之中發生的苦難和相互屠殺”。顯然,菲利普認同西塞羅兄弟關于“沒有羅馬,亞細亞將變得一團糟”的說法。

在西部,被征服者中能夠寫字的人不多,也確實沒有他們的任何想法流傳到今天。不過,考古學發現表明,羅馬人并沒有亂講。在羅馬人征服他們之前,這里的許多人甚至大部分人確實居住在有圍墻和壕溝的堡壘中。盡管我們發掘出來的東西無法證明他們都是習慣性地持有武器,但我們可以知道,人們經常在埋葬他們的父親、兄弟、丈夫和兒子時把武器一同埋掉(有時候埋盾牌、鎧甲甚至整駕馬車)。他們希望人們記住,自己曾是一名戰士。

最令人驚訝的是,凱爾特人和日耳曼人的神靈確實喜歡人類祭品。數以百萬計的游覽過倫敦大英博物館的游客都看到過那個最著名的例子,一具有著2 000年歷史、于1984年從英國柴郡的沼澤里撈出來的保存完好的尸體(他很快就被起了“皮特·沼澤”的綽號)。在3月或4月的一天,大約在羅馬人抵達不列顛10~20年之前,這個不幸的人頭上挨了兩下,胸部被捅,又被絞喉,最后被沉入沼澤以確保他死掉。在他被水浸泡的內臟里發現了槲寄生,由此我們得知他大約在什么月份喪命(不過年份就比較難以確定了)。槲寄生是德魯伊教的神圣植物。據塔西陀和愷撒說,德魯伊教徒專門從事人祭。因此,許多考古學家認為,皮特·沼澤是某種殺人儀式的犧牲品。

一共有幾十具看起來像是祭品的沼澤沉尸被發掘出來,一同被發現的還有人們崇拜顱骨的遺跡。2009年,考古學家有了令人震驚的發現:他們在丹麥阿爾肯恩格的一處沼澤地里發現了200具尸體。很多尸體被砍成數段,他們的骨骸中夾雜著斧頭、長矛、刀劍和盾牌。有人認為他們是在戰斗中被殺的,也有人認為他們是在戰斗結束后被當作祭品殺死的。

當然,也許我們對這些發現的解讀也有誤。武器與死者同葬和在沼澤中進行人祭并不一定意味著四處戰火不斷。這些被發掘出的遺骸或許意味著,暴力已經只會出現在儀式當中了。而那些圍墻和壕溝可能也并非出于防御目的,也許它們只是一種表示地位的方式,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人士喜歡在他們的鄉間莊園仿制一些可怕的城堡似的。

但這些說法都不十分令人信服。人們花費幾千個小時的時間挖掘壕溝、修筑城墻,顯然是因為他們的生存依賴于此。挖掘出來的最完好的堡壘在英格蘭南部的丹伯里。那里的木質大門和村莊的一部分被燒毀過兩次。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發生的第二次大火之后,大約100具帶著金屬武器留下的傷痕的尸體被丟進了坑里。

在丹伯里發生的事情并非孤例,人們不斷有可怕的新發現。2011年,英國考古學家在德比郡的芬科發現了一處屠殺現場,他們在一小段壕溝里找到了9具尸體(其中還有一個孕婦)。這些尸體都是在公元前400年左右被同時埋葬的,上面還壓著芬科堡倒塌的圍墻。發掘者猜測,大概還有幾十甚至上百具遇害者的遺體沒有被發現。

西塞羅顯然是對的,羅馬人到來前的世界是可怕的。卡加庫斯大概也不會反駁這一點,因為他的觀點是,被羅馬人征服后的世界更糟糕了。

沒人知道在羅馬的擴張戰爭中到底死了多少人。這場擴張從公元前5世紀~前4世紀從意大利開始,在公元前3世紀擴散至西地中海地區,在公元前2世紀來到東地中海,又在公元前1世紀影響西北歐。羅馬人并沒有記錄這一數字(見圖1–2),但是死亡總數大概超過500萬人。更多的人淪為奴隸。因此,我們有必要認真地考慮一下卡加庫斯的觀點。

圖1–2 數人頭:110~120年左右,為羅馬而戰的蠻族輔助兵向皇帝展示在達契亞戰役(現代的羅馬尼亞)中斬獲的敵人首級

資料來源:Scala授權/藝術資源,紐約。

根據羅馬的內部政治情況和遇到的抵抗激烈程度不同,暴力的水平也不盡相同。在一些極端的例子中,羅馬軍隊會徹底破壞敵人的領土,導致其后幾十年內都沒有人能在該地生存,就像公元前283年在一個叫作賽諾尼斯的意大利部落發生的那樣。希臘歷史學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本人就曾在戰敗后被作為戰俘押往羅馬。據他說,當公元前3世紀羅馬與迦太基的戰爭結束時,人們對這樣的場景已經變得習以為常:“他們會殺掉他們遇到的一切生命,人畜不留……因此,在羅馬人攻占一座城市之后,你或許不僅會看到人類的尸體,還能看到被砍成兩半的狗,以及其他動物的零散肢體。”

那些未做太多抵抗就投降的人的待遇會好得多,但羅馬人最痛恨那些投降之后又出爾反爾的人。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例如,愷撒在公元前58~前56年,未遇到太多抵抗就征服了高盧的大部分地區,但又不得不再花6年時間鎮壓他們的叛亂。古代的作家們聲稱,愷撒最后殺掉了300萬高盧青壯男子中的100萬,并且將另外100萬人販賣為奴。

在羅馬人眼中,最可惡的冒犯者是猶太人。約瑟夫斯曾是一名猶太將軍,他在66~73年發生的猶太人大起義的早期投降了羅馬。據他記載,羅馬人不僅燒毀了耶路撒冷的神廟,竊取了神圣的寶物,還殺死了超過100萬猶太人,并奴役了幾十萬猶太人。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132年,當猶太人再度起義時,羅馬人就真的變得惡狠狠了。一份猶太人的記載稱,羅馬人“不停地殺人,直到鮮血沒過了他們胯下戰馬的鼻子才住手”。這種說法顯然是夸張的,但是確實又有50萬人死于非命。猶太行省被更名為巴勒斯坦,這一名稱來自古代居住在這里的非利士人。幸存的猶太人被驅逐出耶路撒冷,每年僅有一天被允許回去。流亡的猶太人遍布歐洲和中東地區。

西塞羅與卡加庫斯觀點相左的地方,在于征服后發生的事情。作為處于優勢地位的羅馬統治階層,西塞羅可以看到,在羅馬軍團離開、反叛之火被血水澆滅之后,和平降臨了,戰士的墳墓和嗜血的眾神消失了。古代城市那些已經沒有存在必要的圍墻日漸破敗,終于倒塌。新的城市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卻完全沒有防御工事。

西塞羅可能會接受卡加庫斯的這個觀點:羅馬時常會制造出一些不毛之地。盡管他對羅馬的文明化使命十分熱衷,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樣明白,無論是對征服者來說,還是對被征服者來說,征服的過程都并不美好。戰爭的勝利者可以進行空前的劫掠。在公元前80~前30年左右,羅馬的政府機構不斷地因為爭奪戰利品的內戰而崩潰。有些時候,頭腦正常的商人都不會在沒有武裝保衛的情況下在意大利的大路上旅行。曾經接連幾個月,暴徒們控制了羅馬的街頭,嚇得連人們選舉出的執政官都躲在他們(布置了防御工事的)宅邸里瑟瑟發抖,不敢到室外去。

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貴族也十分易怒,動輒就想用暴力去報復任何輕慢行為(不過倒也并非像莎士比亞那些以羅馬為背景的戲劇中那樣沒來由地動粗)。在被一位將軍[6]的手下殺害而英年早逝之前,西塞羅因為指控一群惡棍而聲名遠播。被害之后,西塞羅的頭和雙手都被砍了下來,釘在集會廣場之上,用來警示那些膽敢對實權人物發表反對意見的人。

據說,在那一時期前后,西塞羅眾多的敵人之一——馬庫斯·李錫尼·克拉蘇(Marcus Licinius Crassus)曾說過:“一個人如果養不起自己的軍隊,他就算不上什么富人。”在公元前30年左右,一個人出現了,他告訴我們這個邏輯會走向何方。這個人就是愷撒的甥孫——屋大維。通過戰爭,屋大維擺脫了那些令人厭煩的貴族,使自己成為羅馬的第一位皇帝。他十分明智地堅稱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以此消除了人們對他的反對。不過,他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普通人,而且還恰好完全掌控著當時全世界最強大的軍隊。

屋大維接受的唯一榮譽是一個新的名字——奧古斯都,意為“最受尊崇的人”。不過,大多數貴族立刻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塔西陀說:“人們發現,心甘情愿的奴顏婢膝才是升官發財的最便捷的道路。他們既然從革命得到了好處,也就寧愿在當前的新秩序之下茍且偷安,不去留戀那會帶來危險的舊制度了。”貴族們不再像克拉蘇那樣說話。他們意識到,既然現在只有奧古斯都才能使用致命的暴力,他們只得找到更安靜的方式解決彼此間的矛盾。利維坦拔掉了貴族的尖牙。

埃利亞斯在他的《文明的進程》中說,歐洲的暴力程度在大約1500年之后下降了,因為爭吵不休的貴族們逐漸不再把殺戮作為解決爭端的方法。埃利亞斯在他的論述過程中幾次提及了羅馬,但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羅馬人早在1500年前就做到了這一點。在公元后的前兩個世紀之中,富有的羅馬人為自己重新塑造出和平的形象,并將這一時期稱作“羅馬和平”。

整個帝國似乎都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詩人昆圖斯·賀拉斯·弗拉庫斯欣喜地寫道:“公牛徜徉在平安的田野,刻瑞斯(農業女神)和繁榮滋養著大地;水手飛馳在平靜的海面。”受過良好教育的作家們對這個時代的奇妙罕見地表現出一致態度。曾經做過奴隸的斯多葛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Epictetus)稱贊羅馬“為我們帶來了偉大的和平,不再有戰爭、打斗、巨寇或是海盜;從日出到日落,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隨意出行”。

要堆砌類似這樣的文字實在是太容易了。18世紀70年代,當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開始著手寫作后世首部關于羅馬的歷史書時說道:“如果有人被要求在世界歷史中找到一個人類最幸福、最繁榮的時期,他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在圖密善去世到康茂德[7]繼位之間的這段時間(即96~180年)。”

吉本雖這樣說,但他也知道生活在羅馬帝國并不容易。公元頭兩個世紀是角斗士們的黃金歲月,潮水般的人群聚集起來觀看人們互相殘殺(單是羅馬斗獸場就能容納50 000人)。暴力也并非局限在競技場里。例如,59年,龐貝人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角斗士表演,相距不遠的紐塞利亞人也來看熱鬧。“像往常一樣,這些粗魯的鄉村小鎮人就開始互相辱罵,”溫文爾雅的塔西陀寫道,“辱罵隨后演變成丟擲石塊,然后刀劍就拔了出來。”對于野蠻的喀里多尼亞來說,這或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讓他們感到驚訝。紐塞利亞人并沒有直接進行報復,而是選擇向皇帝申訴。委員會召開了會議,并提交了報告。龐貝城的節日主辦者遭到了放逐,而該城在10年內不準再舉辦角斗士表演(事實上,這并不是一個很輕的處罰,因為在20年之后,龐貝就在維蘇威火山的爆發中被從地圖上抹去了)。事情到此結束。

20世紀90年代,波斯尼亞爆發了種族暴力沖突,而一個克羅地亞人早在南斯拉夫解體前就洞見到了這一點:“我們生活在和平與和諧之中,因為每隔100米就有一個警察,他的作用是確保我們相親相愛。”而在1世紀的龐貝并沒有這樣的警察力量維持和平;實際上,在倫敦于1828年建立現代警察制度之前,這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事物存在。那么,為什么殺戮就到此為止了呢?

原因或許是,羅馬的統治者成功地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只有政府有權力使用暴力。如果在59年,龐貝人繼續殺害紐塞利亞人的話,皇帝將收到更多報告,而他擁有30個軍團,可以用來對付那些未經許可就訴諸暴力、殺害可能的納稅人的惹是生非之徒。但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暴力那充滿矛盾的邏輯:由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能夠(而且在被逼無奈時會)出動軍團,所以他幾乎從未真正有必要這樣做。

在前言部分,我曾經提到,霍布斯將國家分成“以力取得的國家”,即用武力迫使人們和平相處的國家,和“按約建立的國家”,即利用信任讓人們遵從規矩的國家。不過,在現實中,這兩種方式并行不悖。在59年,龐貝人放下了他們的武器,因為幾個世紀以來的戰爭已經塑造出一個強大的利維坦,人們相信這個利維坦可以威服其子民。吉本指出,羅馬帝國用法律取代了戰爭。在公元頭兩個世紀,用武力解決分歧的方式,就算不是完全無法想象的,至少也是非常不明智的。

當然,政府和法律也有它們的問題。塔西陀筆下的一個人物開玩笑說:“以前,我們受犯罪之苦,現在,我們受法律之苦。”帝國的臣民們意識到,如果一個政府強大到足以消除犯罪,那么它自身也可以犯下更大的罪。

一些羅馬官員將這點利用到了極致。當然,像羅馬歷史上常見的那樣,最壞的犯罪也發生在公元前1世紀,適逢中央政府最弱小之時。蓋烏斯·維爾列斯(Gaius Verres)在公元前73~前71年曾統治西西里。他曾開玩笑說,他在這個位置上需要干三年:第一年非法斂財讓自己變成富人,第二年非法斂財讓自己請得起好的律師,第三年非法斂財讓自己能賄賂法官和陪審團。維爾列斯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對那些不愿意給他錢財的人進行毆打、監禁,甚至將他們釘上十字架。

但這一切終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西塞羅在對維爾列斯的指控中出名。維爾列斯最終流亡海外,才逃脫了審判。在接下來的兩個世紀中,指控腐敗官員成了年輕律師迅速出人頭地的標準途徑。雖然經常有一些門路較硬的惡棍能夠逃脫處罰,但新的法律逐漸讓暴力敲詐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羅馬的戰爭創造出來的帝國并非烏托邦,但很多流傳至今的書面資料(羅馬人和行省人民的記載兼有)確實表明,羅馬使得它的臣民過上了更安全的生活。而且很顯然,羅馬也讓他們變得更富裕。隨著海盜和土匪紛紛被鎮壓,貿易蓬勃發展起來。為了能夠調動軍隊和艦隊,政府修建了最高水準的道路和港口,而商人也可以利用這些設施。反過來,羅馬向這些商人征稅,并把征到的大部分錢花在武裝力量上。

軍隊集中布置在邊境行省,這些行省大多不足以養活這么多不從事農業勞動的人口(在公元第一個世紀,軍人總數大約為35萬)。因此,軍隊在購買糧餉上花費巨大。商人將這些食物從生產能力強大的地中海沿岸省份運送到這些生產能力相對落后的邊疆省份。這一運輸過程為貿易商賺取了更多利潤,而政府可以對此征稅,從而獲得更多金錢充作軍費,再由此產生更多商業利潤,從而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

稅收和貿易的滾動前所未有地將地中海經濟捆綁成一個整體。每個地區都可以生產對它來說成本最低、質量最好的產品,再把產品銷往賣得上高價的地方。市場和貨幣遍及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和縫隙。

由于有了更大的市場,更大的船只變得有利可圖;由于有了更大的船只,運輸費用得以下降。因此,越來越多的人可以前往大城市。在那里,政府投入了扣除軍費之外的大部分錢財。在公元頭兩個世紀,有100萬人生活在羅馬城,這一數字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而在安條克和亞歷山大港各生活著50萬人。

這些城市是世界的奇跡,它們熱鬧非凡,散發著異味,沸反盈天,但也充滿了盛大的場面與儀式,以及發光的大理石。所有這一切都需要有更多的人,更多的食物,更多的磚頭、鐵釘、盆盆罐罐和葡萄酒,而這些就意味著更多的稅收、更多的貿易和更快的經濟增長。

一點一點地,熱鬧的活動增加了流通中商品的數量。據估算,在公元頭兩個世紀中,被并入羅馬帝國的地區,其人均消費量通常會增加約50%。這一過程給富人帶來的好處更多,使得他們變得更加富有,但考古學家發現的證據——包括房屋的規模、宴會吃剩下的動物骨頭、錢幣、人類骨架的高度——證明,數以千萬計的普通人也從中得到了好處(見圖1–3)。

圖1–3 富足的時代:印證貿易水平的地中海沉船數量和印證工業活動水平的西班牙佩尼多維洛沼澤的鉛污染狀況出現了同步的增長。沉船數量和鉛污染情況都經過標準化處理,使其可以呈現在同一縱軸上。我們假設其在公元前1年的數量為100

羅馬地理學家普林尼[8](他最出名的事就是在觀察維蘇威火山爆發時靠得太近而身故)曾在格勞庇烏山之戰爆發前4年,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今天還有誰不知道,托羅馬帝國皇帝之福,世界的各個角落才得以彼此溝通?人們的生活水平才得以實現巨大的進步?人們依靠著貿易才普遍享受著和平之福?”羅馬帝國,并非不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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