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望書
- 朱幼棣
- 3780字
- 2019-01-03 17:43:15

04 在水利學名詞的背后
在三門峽水庫長達半個世紀的爭論中,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就是“潼關高程”——這真的是糾纏不清的學術關鍵?
潼關高程是一個水利學上的名詞,即黃河流量為每秒1000立方米時,相對應的水位高度?,F在,三門峽水庫修建后,潼關高程抬高,這是個不爭的現實。潼關高程這幾十年來大抵從323米上升到了328米。變化幅度也就是四五米。
三門峽管理局方面認為,高程的變化主要是上游來水量的減少,與水庫蓄水無關。陜西方面認為,“應停止三門峽水庫蓄水發電,消除渭河下游水災隱患”。
當爭論不清的時候,嚴肅的科學探討,常常需要回到原點。
任何一項重大工程的決策,往往都可以追溯到久遠。中間反反復復,曲曲折折,難以盡述。但在關鍵處、轉折處,又常顯倉促、緊迫與窘迫。這時,各種因素突然的集合,其中某一因素起了主導作用,天平猛地傾斜了,便急轉直下,如同飛機進入了跑道,開始了滑翔加速,勢如離弦之箭,想要阻止和停下,已經不可能了。
真正需要回顧、研究和分析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決策流程,是科學還是不科學。
我們先看一看“三門峽工程”上馬的決策流程,這些鏡頭是不該被忘記的:
1952年10月,毛澤東主席視察黃河,他坐在邙山上,手指夾著根香煙的照片十分經典。毛主席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記錄下來,作為指示。他說“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但沒有具體到三門峽建不建壩。
1954年1月,蘇聯專家在中國專家的陪同下實地考察了從山東到蘭州境內的黃河。4月,水利部黃河規劃委員會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完成了《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國家計委與建委聯名呈報毛澤東等41位黨中央領導人。
5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基本通過這一方案。
7月中旬,國務院全體會議通過。
7月18日,鄧子恢副總理代表國務院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做了《關于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報告》。按照規劃,黃河洪水災害完全可以避免。一座三門峽水庫就可以把設想中的黃河最大洪水流量由37000秒立方減至8000秒立方。而8000秒立方的流量是可以經過山東境內狹窄的河道安然入海的……而且,由于黃河泥沙已經被三門峽水庫和三門峽以上一系列干流和支流的水庫所攔截,下游的河水將變清,河身將被清水不斷刷深,河槽將更加穩固。
當時大會的情景今天我們也可以想見,光是“根治黃河水害”就是空前的壯舉,激動人心。何況鄧子恢當時還豪情滿懷地說:“這不能不叫人想起早在周朝就有人說過的一句話,‘俟水之清,人壽幾何’。但是現在我們不需要幾百年,只需要幾十年,就可以看到水土保持工作在整個黃土區域生效,并且只有6年,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之后,就可以看到黃河下游的河水基本變清。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會場上,一定爆發出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同年7月30日,這份規劃報告變成了《決議》,由全國人大通過。蘇聯電力部派出的列寧格勒設計分院副總工程師柯洛略夫被任命為三門峽水利樞紐設計總工程師。——完美無缺的決策流程,自上而下,都是在很短的時間里走完。
1957年初,在人大通過決議后,三門峽水利樞紐才召開初步設計審查會。就在這次會上,水利專家、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和水電總局技術員溫善章提出了不同意見,而黃萬里完全反對?!吨袊冯s志1957年第一期在“綜合意見”中,摘要發表了黃萬里教授的部分講話。黃萬里是革命元勛黃炎培之子,早年留學國外,精通水利,有憂世之心。他認為,在三門峽建起一座高壩,水流在庫區變緩,黃河在潼關一段本來就是淤積段,水庫蓄水攔沙,勢必加大此段黃河的淤積,渭河的河床也會急速淤積,渭河入黃河的塹口也會抬高,這將直接威脅到八百里秦川和西安的安全,下游的洪水之災將移到中游。他說,指望黃河清是違背客觀規律的。黃河在中游,黃土高原受雨水侵蝕,黃河及各支流對黃土層的切割是一個自然過程,即使黃河兩岸沒有人為的植被破壞,黃河也是含沙量很大的河流,下游河道的淤積改道也是必然的。黃萬里沉痛地說:“出庫的清水將產生可怖的急速沖刷,防止它要費很大的力量。6000秒立方的清水可能比短期的10000秒立方的渾水難以防治。就是一年四季只有600秒立方的清水,也是不易應付的?!钡诋敃r“圣人出,黃河清”的贊美與頌揚中,他的堅持實事求是就變得不合時宜,且十分刺耳。
此外,淹沒關中沃野的陜西省反應也十分強烈。陜西省代表指出,用遷移70萬~80萬人口的代價,換來一個只有50~70年壽命的攔沙庫,群眾很難接受。
一切都無濟于事。同年4月13日,三門峽工程正式開工,第二天《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大家來支持三門峽啊》——這個口號很鼓舞人心,用今天的話來說,也有些煽情。
1961年4月,大壩主體工程竣工。
還是回到高程上來。
水利部黃河規劃委員會呈送中央領導的《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本身就是一個高壩方案。中國是一個崇尚“高”的民族,從提高認識、提高覺悟,到居高臨下,等等。高總比低好,特別是“高度”被泛政治化的時候。單一的線性思維,使人容易忽略低層的權利與科學基礎的真實。
三門峽大壩是按照360米的高壩設計建筑的大庫容——潼關、蒲州、朝邑、陜州這些古城將沉沒到水庫底。水來了,水來了,黃河水將進入關中平原,大片平原將淪為澤國。
在許多科技人文知識或缺的專家,都以“又紅又專”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先生孤獨地走在黃河岸邊,他感慨:“人間淺識一何多,斬斷流沙三門闔!”
黃萬里先生是討論會上唯一反對修三門峽水庫的專家,因為此時《決議》已經形成,不再是上不上的問題了。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他向“黃委會”提出的《對三門峽水庫現行規劃方案的意見》,矛頭直指360~370米的高壩。他提出了“經濟壩高與庫容”的概念。經計算,如壩高345米,即可容納“32年中最大45天的洪水量”,已經足夠防洪的需要?!坝眠@樣大的代價來預防那些很難出現的事情,經濟價值顯然是很低的?!?/p>
沒有人注意過這位落魄的水利學家,他很快就因為反對三門峽工程而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密云水庫當苦力。
毋須諱言,三門峽工程建設一開始就碰上了難以解決的泥沙淤積問題。到1962年3月,一年半以來,水庫中已經淤積泥沙15億多噸,遠遠超出預計,并在渭河河口形成了攔門沙,渭河也成了地上懸河,對關中平原造成了嚴重威脅,災難直逼西安。三門峽蓄水水位從此不敢再抬高。1967年黃河倒灌,渭河口的河槽全被淤塞,尤其是1968年渭河在陜西華縣一帶決口,造成大面積淹沒。三門峽水庫改為低水頭發電,裝機容量一再減少,只有原設計的四分之一。
出庫的水是清了,但果如黃萬里所料,出庫清水對下游河形成了嚴重侵蝕,河槽沖刷的程度很有限,向兩岸侵蝕的力度卻很大,造成大量灘地崩塌。筑壩攔水蓄沙幾十年后,下游幾乎無水。水量少、流速緩慢,黃河在原來的河床上又形成二級懸河,下游的洪災比先前更容易發生。
1973年,黃萬里被準許在“監視下”進入三門峽和潼關以上地區,考察黃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勢。那時,已經多次發生了水災,時間驗證了黃萬里當年的預言。他十分痛苦與茫然,寫下了《虞美人·三叩潼關》:“少年馳走潼關道,風日華山好。壯年奉使叩函崤,尋壑經邱,窈窕逐低高。老來三顧關河杳,九曲黃河繞。秦川渺渺沒波濤,萬里奔沙,誰與掣蛟鰲!”
依山而建的關稱關山,依河而修的則為關河。我想,他寫這首詞時,一定多次到過被毀滅的潼關故城,和水淹的渭河兩岸。
與當年被打成右派的黃萬里先生比較起來,今天回過頭來討論研究“潼關高程”問題,這是歷史的進步。
結論已經無需尋找,技術層面的分歧與爭論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真知灼見不懼怕時間的流逝。
今天仍值得我們聆聽的,是黃萬里先生振聾發聵的聲音:
“四千年的治河經驗使得中國先賢在世界上千年以前最早地就歸納出了四種防洪的方法……總之,‘有壩萬事足,無泥一河清’的設計思想會造成歷史上嚴重的后果!”

聳立在莊稼地上的鸛雀樓
“水庫本身是有一定壽命的,人們卻諱莫如深地不肯向前想一下水庫壽終時上下游的水流情勢。
“到那時人民會對那些企圖把黃河水變清的先生們發出請愿:‘寧使黃河濁,莫教黃水清!’
時代畢竟不同了。當年建設三門峽水電站的“熱”早已消退——雖然近年來我國西南等地方水電熱還在一再升溫。參與三門峽建設的那一代人已不再年輕。經歷了許多年之后,有人毫無長進,有人深思覺醒。我在北京見過一位教授,他當年是三門峽水電站的設計師之一。我聽到過他心情沉重地在座談會上說起自己在建設三門峽工程中的失誤——他認識到了,我敬佩他的勇氣。不論是非,他的話并不是所有人都愛聽。其實不僅僅是工程本身,三門峽工程成敗得失已經越來越接近結論,特別是在2003年渭河秋天的洪災后。
并不是所有決策者都能回望和反思。
感謝孕育了中國古代燦爛文明的偉大的黃河。
黃河依然故我地帶來大量泥沙,塑造著山川大地。
黃河以其特有的性格和偉力,阻止了“高壩深庫”,阻止了蓄水水位的升高。
最終要直面的將是現實和事實。
三門峽水電站建成后,水位從未到達過離大壩只有幾公里的陜州古城,也從未到達過潼關老城,更未到達上游20公里處的蒲州、朝邑縣和蒲津渡!這是偉大工程鋼鐵交響曲中的喜劇和悲劇!
歷史城市的保護在中國已經引起越來越多的重視,至少我們的子孫應該擁有和父輩一樣多的選擇。
最無奈、最悲慘的莫過于城市已經不復存在。
讓我們記住1959年的三門峽水庫大移民對古城和古跡的大毀滅。求真求實應該是科學的基本精神。
狂熱造成的誤判、有違科學的輕率的決策,在當代造成了一座又一座“交河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