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揚回頭一望,東邊塵頭大起,一隊騎士正飛馳而來,依稀可以辨認出領頭的是阿飛和笑笑生,身后尚跟著數(shù)名騎士,大約是前來追尋昌邁王子的樓蘭護衛(wèi)。
游龍道:“我不能留在這里,你……你快帶我走,往西北方向走。”
那黃馬甚有靈性,大約預料到主人要動身出發(fā),先主動伏了下來。蕭揚贊道:“好馬!”扶著游龍上馬,隨即牽過自己的坐騎,與游龍并行上路。身后尚能聽到阿飛的歡躍叫聲:“游龍!游龍!”
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蕭揚見游龍傷勢嚴重,身子搖搖欲墜,問道:“要不要先停下來歇息一下?”游龍道:“不,不能停。我們要趕去一個隱秘的地方,我有極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行了大半日路,突然開始起風。越往前走,風力越大。狂風嗚咽,嘈雜聒耳,來勢洶洶,卷動流沙滿天飛舞,白日看起來已經(jīng)像是黃昏。四周全是漫漫黃沙,如同濃霧一般,將天地罩上黃色。沙粒和小礫石猶如冰雹撲打在臉上,蕭揚完全不能分辨方向,只能緊緊跟在游龍后面。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大風陡止。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蕭揚見過的最奇妙的景觀:藍天白云下,突兀聳立著一座座淺紅色的沙丘,氣象萬千,高的近百尺,矮的也有數(shù)十尺,長寬不等,排列有序,錯落有致。形狀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蜿蜒伸展,似匍匐的巨龍,又似靜臥的猛虎;有的拔地而起,似是高高佇立的寶塔,又似張開華蓋的巨傘;有的造型生動,似是開屏炫耀的孔雀,又似展翅欲飛的雄鷹;有的輪廓分明,似是妖嬈的女子,又似農(nóng)夫的滄桑面孔,神態(tài)不一,栩栩如生,千姿百態(tài),引人遐想。
微風拂過,撩起浮沙,沙丘流瀉,輪廓也隨之變化,景象似乎緩緩漂移起來,似是一艘艘鼓滿風帆的大船即將遠航,又似無數(shù)島嶼正聳立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海走山飛,奇幻無比,優(yōu)美如歌,新奇似畫,引人遐想。既有大海般的壯闊,又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神秘感覺。
游龍勉強抬起頭來,指著前面道:“快要到了!過了這片沙丘就是龍城了。”
蕭揚沿著他手指望去,前面出現(xiàn)了一大群土黃色的山包,仿若固若金湯的城堡一般,聳立在大漠之中,高峻似城郭宮闕,綿延如龍盤虎踞,比適才見過的沙丘更加宏偉。
走得近些,才發(fā)現(xiàn)這座風蝕形成的天然“龍城”當真宛如一座頹廢古城池的縮影:一條條風蝕溝谷縱橫交錯,仿佛是城市的繁華街道。街道兩旁的石柱、石墩好比沿街而建的建筑,樓群密集,鱗次櫛比,高低錯落,巧奪天工,如同最高明的匠師精心布局一般。置身于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妙造天成的龍城之中,確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天是那么的高,地是那么的闊,人又是那么的渺小,那種神奇迷惘的感受難以言表。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時,渺渺瀚海漸漸退去,如血的殘陽給龍城披上一抹橘紅的輕紗。光影婆娑,忽明忽暗,仿佛繚繞不散的煙霧,光怪陸離中現(xiàn)出幾分幽邃、詭秘,又像是一個古老的夢幻。
蕭揚扶著游龍靠著城垣坐下,見他胸口劇烈起伏不止,已是氣息奄奄,心中難過,轉(zhuǎn)身取過黃馬上掛著的水袋,喂游龍喝下。游龍卻是不飲,道:“這水留給你。”
蕭揚道:“游龍兄……”游龍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先聽我說……于闐國王希盾想要稱霸西域,他已經(jīng)得到了你們中原的絲綢生產(chǎn)秘技,正與墨山國一道醞釀一個大陰謀,意圖先滅掉車師,再攻打樓蘭。他們已經(jīng)收買了馬賊……你……你必須立即趕去車師國,阻止于闐的陰謀,再設法化解它和樓蘭的宿怨……”
蕭揚明知道這些都是天大的難事,他不過是個初到西域的中原漢人,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辦到,但眼見游龍命在旦夕,熱切地望著自己,還是毫不遲疑地答應道:“好,我答應你,一定盡力而為。”
他料到游龍費盡力氣帶他來到這處神秘的龍城,不單只是為了告知于闐的陰謀,又問道,“游龍兄還有什么要交代么?”
游龍吸了幾口氣,道:“還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請你在我死后變成我,變成游龍。”蕭揚一呆,道:“什么?”
游龍道:“我知道這件事很是令你為難,蕭揚兄千里迢迢從中原來到西域,有著自己的特殊使命。可是我真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游龍死了,游龍是不死之身,為了沙漠中來往的商隊,為了……唉……其實我也不是真正的游龍。真正的游龍已經(jīng)在六年前在白龍堆與馬賊阿沙里一伙人同歸于盡了。我……我只是繼承了他的身份和面具……你知道……游龍這個名字對來往的商隊是多么重要,對大漠橫行的馬賊有多大的威懾力……”
蕭揚恍然間明白了過來,原來游龍臉上戴著一個近似人體皮膚色的面具,難怪總是那樣僵尸般詭異的表情,游龍不死的也并非血肉之軀,而是代代相傳的精神和聲名,游龍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絲綢之路上希望的象征,代表正義的力量。蕭揚本來不是一個輕易能被感動的人,但現(xiàn)在卻被深深打動了,瞬間便下定了決心,決然道:“我答應你,不論游龍兄說什么,我都答應你!我會戴上面具,以游龍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漠中,直到我尋到要找的東西為止。然后我會物色一個合適的傳人,繼承游龍在大漠中的事業(yè)。”
游龍長舒了口氣,道:“如此,多謝。我們今日才第一次見面,我就將這么繁重的擔子交給蕭揚兄,實在抱歉。”語氣十分誠懇,充滿歉意,顯是發(fā)自內(nèi)心。
一個單槍匹馬從馬賊群中救人的勇士,將如此重大的秘密和責任托付給第一次見面的人,這是何等的機緣和信任。蕭揚鼻子一酸,雙眼發(fā)潮,緊緊握住游龍的手,道:“謝謝你,謝謝你的信任。”
游龍欣慰地笑了笑,道:“今日所發(fā)生的一切,請蕭揚兄務必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我是中于闐弩箭而死一事,不能讓他人知道。”他的聲音很低,愈發(fā)顯得疲憊嘶啞。蕭揚雖大惑不解,但料想對方必有深意,當即應道:“是。”
游龍嘆道:“兄要找的軒轅劍已然失落了幾千年,要重尋故劍,怕是極難。”
蕭揚這才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驚,問道:“游龍兄如何知道我來西域是要尋找軒轅劍?”游龍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些神力,能夠看到一些常人所看不到的事情。她早預見到你會來西域。但她也說過,她的法力有限,無法感應寶劍的位置。軒轅劍可以用來號令天下,統(tǒng)一中原,絕不能落在壞人的手中。蕭揚兄,我祝你早日達成所愿,回去中原阻止戰(zhàn)亂,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蕭揚心中疑惑極多,還想要細細詢問,又聽見游龍喃喃道:“不必為我難過,這是我的命運。驚鴻……驚鴻……請你替我照顧她……不要讓她難過……通往昆侖山的大門已經(jīng)永遠關閉,她不能回到天上,在這個塵世上孤獨寂寞了幾千年,本來我答應她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現(xiàn)在我做不到了……請你幫我……幫我……照顧她……”他的聲音逐漸微弱了下去。
蕭揚不大明白,但他猜到這個叫“驚鴻”的女子應該就是游龍所說的那位有神力的朋友。他搖了搖頭,態(tài)度堅決地道:“別的事我可以答應你,照顧女人的事得你自己去做。你的朋友不是有千年神力嗎?她一定能夠救你。驚鴻在哪里?你告訴我,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游龍沒有回答,只是艱難地舉起了手,想要摘掉臉上那張伴隨他多年的軟皮面具。那面具不知道什么材質(zhì)做成,與他的肌膚十分貼合,若不是他自己說出來,還真難以發(fā)現(xiàn)他臉上戴了面具。他大概早已經(jīng)厭倦了它,只不過是因為責任重大,才一直不得不戴在臉上。蕭揚忍不住伸出手去幫他,終于揭開面具,露出了真實容貌。
游龍本來的樣子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樣貌頗異中原人,棱角分明,風姿雋爽,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要將這樣一張俊逸非凡的臉隱藏在一張假面具下,甘心做“游龍”盛名下的影子,不停地徘徊在血腥和死亡的邊緣,持續(xù)整整六年,其間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又需要付出多少犧牲。
游龍金紙一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滄桑的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六年來,你是第一個看到我真面目的人。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我本來的名字叫傲文……如果你日后有機會遇見另一個傲文,請你在合適的時機轉(zhuǎn)告他,我已經(jīng)完成了他應當承擔的使命,他也要去接受本來應該是我去承擔的命運……”
他的聲音淳厚、低沉、有力,還有一種內(nèi)蘊的溫柔,以及無可奈何的哀傷。
注釋:
[1]玉門關:今甘肅敦煌。
[2]據(jù)《穆天子傳》(西晉由盜墓賊不準從戰(zhàn)國魏襄王墓中發(fā)掘出來的先秦古書,作者不詳)記載,此詩名《白云謠》,是昆侖山大神西王母贈別來訪的周穆王姬滿(西周第五代君主)之作。
[3]本書中的“漢人”并非指常意義上的漢族人,“漢”是指漢代,西域人一度以“漢人”來指代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