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巴黎旺多姆廣場的麗茲酒店是一個用言語不足以形容的酒店,門面雖然遠比名聲小很多,但是內部卻極盡奢華,有些房間甚至像極楓丹白露宮和凡爾賽宮某路易時代的寢宮。這些都不必說了,單是看看曾經入住麗茲酒店的那些人的名字就一目了然:包括赫本、麥當娜和施瓦辛格在內的眾多影星都曾在此下榻,香奈爾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幾年,將這里當作是自己的家,戴安娜王妃離世前入住的那家酒店就是麗茲。最重要的是,這里還曾經留下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身影。
1956年秋天,已經憑借《老人與海》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海明威再次來到巴黎,下榻在麗茲酒店,酒店管理人員還給海明威兩個大箱子,那是他1928年寄存在這里的,內中包括他1921年到1923年在巴黎生活期間寫的日記和隨筆手稿。也許,就連海明威自己都已經忘記了這些日記和手稿,所以那些沉寂在角落里三十多年的巴黎舊夢讓他無比興奮而又感慨,因為這三十年間在海明威身上發生了太多太多想象中和想象外的故事。
于是,海明威根據這些日記和手稿,于1957年到1960年間寫下了《流動的盛宴》,算是對三十幾年前巴黎時光的回憶。至于為什么海明威會來到巴黎,還要從青年時代的海明威說起。
其實,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描述的海明威并不是已經寫出《老人與海》的那個海明威,甚至不是寫出《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那個海明威,而是一個面容清秀略顯稚嫩的美國青年。
1921年,海明威22歲,那年9月,他與他的第一位妻子哈德莉·理查森手牽著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并聽從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建議和新婚妻子一道遠赴巴黎,身份是《多倫多明星報》駐歐洲記者,因為這樣可以由報社支付差旅費。哈德莉雖算不上是闊綽小姐,但是她卻繼承著一筆遺產,因此二人在巴黎的生活說不上富裕,但是也并不拮據。
就這樣,海明威來到了圣米歇爾。
圣米歇爾大街是巴黎數一數二的著名街路,縱貫整個拉丁區,是拉丁區的中軸線,至北是塞納河上的圣米歇爾橋和圣米歇爾廣場,可以看見圣母院,至南是綠意盎然的盧森堡公園和索邦大學。海明威當年就生活在以圣米歇爾大街為中心的這個區域:讀書、散步、寫作和喝咖啡——這些都被他寫在了《流動的盛宴》中,所以若有心,還是先去讀讀這本記錄巴黎1920年代的名著為好。
海明威首先提到的是斯泰因女士,一位美國作家和詩人,年長海明威二十五歲,體形豐滿但個頭不高,那時候仿佛是巴黎藝術界的女主人,因為她常常在盧森堡西側花園街27號的寓所里舉辦沙龍,容留了很多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甚至包括畢加索和馬蒂斯。因為她對那些熱愛文學的人總是充滿善意,所以那里也成為青年文學家的集散地。關于斯泰因,海明威寫道:“如果在下午我走不同的路線到盧森堡公園去,我可以穿過這座公園,然后到盧森堡博物館去……但如果盧森堡博物館里燈光熄滅了,我就一直穿過公園去花園街27號葛特魯德·斯泰因住的那套帶工作室的公寓。”所謂“工作室”就是斯泰因女士的沙龍兼會客室,在這里,海明威向斯泰因學到了很多東西,在他們的談話中,這位海明威青年時代的忘年交兼導師會告訴海明威該讀什么,不該讀什么,應該這樣寫小說而不是那樣寫小說,以至海明威幾十年之后回憶起斯泰因時仍用“斯泰因小姐的教誨”為題命名他的作品,從中也不難看出斯泰因女士對海明威之后文學創作的影響。之于斯泰因更大的貢獻,莫過于她還曾經對海明威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這句話后來被請進了文學史的萬神殿,成為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舍伍德·安德森等人的標簽,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只帶著這一個標簽,走進了墳墓。而海明威,雖然后來成為大作家,但是他那時卻還是個涉世不深的青年,有時候有點難以想象那個方方正正的白胡子老頭也曾經那么年輕,然而,這畢竟真的是個事實。
在花園街27號聽完了斯泰因女士的教誨,海明威就會去莎士比亞書店找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的書讀。
莎士比亞書店可以說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之地,書店的主人西爾維婭·畢奇用一本書的厚度來介紹這個位于巴黎圣母院對岸的獨立書店,無論是現在還是在遙遠的昨天,這個小書店都是身在巴黎的文學青年的精神坐標。當年,這里曾經接待過菲茨杰拉德、喬伊斯、龐德等人,當然還有海明威。海明威對莎士比亞書店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來自西爾維婭,海明威如此回憶西爾維婭:
西爾維婭有一張充滿生氣、輪廓分明的臉,褐色的眼睛像小動物的那樣靈活,像年輕姑娘那樣歡快,波浪式的褐色頭發從她漂亮的額角往后梳,很濃密,一直修剪到她耳朵下面和她穿的褐色天鵝絨外套的領子相齊。她的腿很美,她和氣、愉快、關心人,喜歡說笑話,也愛閑聊。我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比她待我更好。
多年之后,西爾維婭留給海明威的印象一樣非常的好,因為那時候海明威根本沒有錢買書或者借書,第一次去書店時,西爾維婭告訴海明威可以有了錢再付押金,海明威在書店里只是填了一張卡,然后就可以想借多少本就借多少本了。西爾維婭沒有理由信任海明威,所以她這么做讓海明威非常感動,這樣他也就成為莎士比亞書店的常客了。如今,莎士比亞書店的墨綠色門楣上掛著莎翁的頭像,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樓和巴黎的其他書店沒什么區別,只是經營的都是英文書而已,沿著狹窄的木制樓梯上至二樓卻讓人有一種別有洞天之感,除了古舊的書籍之外,還有幾把椅子和幾個矮沙發以及一張短床,據傳說那是供很多讀者秉燭夜讀之地。最讓現代人感覺新鮮的是二樓還隨隨便便地躺著幾臺打字機,有的甚至還能使用,但那古舊的樣子很使人覺得那就是喬伊斯曾經敲出《尤利西斯》的那一臺。看得出來,無論是新書還是舊物都是為來頂禮膜拜的旅行觀光客和文學愛好者所準備的,至于巴黎人,巴黎大大小小的書店足夠他們受用了,沒必要和那些行者擠在一起。
如果海明威還活著,他也一樣會覺得現在的莎士比亞書店沒有從前清凈了。
海明威沒有錢買書借書,這不是謙辭,亦不是傳說,因為據他自己說,他偶爾也會吃不飽餓肚子,1920年代的海明威,也許還真是個窮人,而巴黎街路兩側櫥窗里眾多可愛的吃食又加深了海明威的這種“貧窮”,海明威寫道:“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夠飽,就會感到饑腸轆轆,因為所有的面包房在櫥窗里都擺著那樣好的東西,而且人們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邊吃喝,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聞到食物。”
饑餓足能摧垮一個正常人,何況是整天思考的小說家,所以海明威只能到空曠的盧森堡公園,因為那里聞不到一點食物的味道。盧森堡公園是海明威常常提及的地方之一,也是他常常流連之地:那是巴黎有名的大公園,是巴黎人散步休閑的好去處,人們在那里鍛煉,在那里休息,在那里讀書,在那里唱《鈴蘭時節》,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如此,因此那里必定會成為海明威的理想國,至少在這里海明威感覺不到深深的饑餓。
吊詭的是,海明威在丁香園餐廳舉杯暢飲的時候,似乎忘記了自己可能已經是囊中羞澀之徒。丁香園是位于巴黎蒙帕納斯的一家餐廳,地理位置不算是好,但如同花神咖啡館和圓頂咖啡館一樣,這里也同樣遍布著故人的足跡,列寧曾在這里下棋,亨利·米勒曾在這里醞釀《北回歸線》,畢加索、貝克特和王爾德也都成為座上賓,這些鐫刻在丁香園歷史上的高名讓餐廳從19世紀中期一間默默無聞的小酒吧成為巴黎的歷史陳跡之一,所以很多人來這里一方面是為了用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追憶大師的過往。如今的丁香園餐廳遠比一百年前大,以最早的雛形向外擴散,分室內和室外兩個區域,原本是餐廳前小廣場的區域也被綠植封閉起來并分隔成幾個區域。逢著陽光飽滿的午后,人們都會選擇在露天處用餐,那時的陽光溫暖明亮,映得餐具酒具也銀燦燦的,吃一份牛排或三文魚配薯條,讓人不得不享受這醉人而又寶貴的時光……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當年的海明威才懷著深深的迷戀,將這里看成是一個樂園,并在此完成了《太陽照常升起》。《太陽照常升起》算是人們了解到海明威的比較早的作品了,但是卻絲毫不影響他在小說迷眼中的地位:現代主義,失落的一代,冰山理論,這些標簽使人們覺得海明威已經沒什么必要再去寫《非洲的青山》和《乞力馬扎羅的雪》,因為這么一部小說就足以使海明威不朽起來。也許海明威本人也不曾想過,他甫一動筆就給自己設置了一個文學上很難逾越的障礙,然而他確實是坐在丁香園餐廳的一把椅子上,用兩個月的時間,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寫完了《太陽照常升起》。
最后修改完《太陽照常升起》的那一年是1926年。那一年略不尋常:西班牙建筑師高迪和法國畫家莫奈先后離開了人世,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法國哲學家福柯降臨人間。其時,海明威只有二十七歲。
說到海明威在巴黎的1920年代,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位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因為這兩個人的關系實在太過微妙而又復雜。在《流動的盛宴》中,海明威用很大的篇幅回憶了他同菲茨杰拉德兩個人的交往,近乎一部短篇小說:兩人相識之后,菲茨杰拉德約海明威去里昂取回自己泊在那的汽車,海明威欣然接受,但是到了出發的那一天,菲茨杰拉德竟然遲到了,以致海明威一個人乘火車南下,輾轉之后兩個人終于在里昂的一家小旅館見面,不料之后菲茨杰拉德生了重病,海明威對他的照顧并不能讓他滿意,這就更加招致海明威的憤怒,回到巴黎還和妻子訴委屈說懂得了一件事,就是不要同你不愛的人一起旅行,足見這次旅行至少對于海明威來說是不愉快的。然而,過幾天之后,菲茨杰拉德在丁香園餐廳給海明威看了自己的那部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讀了這部小說之后,海明威覺得應該和菲茨杰拉德成為好朋友了。海明威堅信,菲茨杰拉德還會寫出更好也更重要的小說,但是菲茨杰拉德卻讓海明威失望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之后,他并沒寫出什么更重要的作品,但是海明威卻因為《太陽照常升起》開啟了自己的小說之路,后來寫出了一部又一部佳作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雖然菲茨杰拉德是海明威在巴黎除了斯泰因之外最重要的文學導師。
本應該歲月靜好,但是《太陽照常升起》付梓的時候,海明威卻和妻子哈德莉·理查森離婚了。本來,他們恩愛有加,還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隨著海明威的名聲越來越大,接觸的女性越來越多,二人的關系也面臨著越來越嚴峻的考驗。所以1926年,哈德莉實在無法忍受海明威賦予她的所謂愛情,提出和他離婚。海明威的心早已不屬于哈德莉,所以婚姻在維系了六年之后,他們還是分道揚鑣。
1927年5月10日,在同哈德莉離婚一個月又六天之后,海明威迎娶了寶琳·費孚為妻。而寶琳·費孚,也不過是大作家海明威先后四位妻子中的第二位而已,至于情人,也許歷史都沒辦法真正弄清楚海明威的情人究竟幾何。
然而即使多年之后,海明威也同樣對他的發妻心存敬意,認為是她陪伴自己在巴黎度過了一段美好而又令人著迷的時光,這未免會讓人生出很多聯想和感慨。1926年,離開海明威的不僅有他的第一位妻子,還有那個海明威深愛的巴黎。在《流動的盛宴》的最后,海明威滿懷深情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巴黎永遠沒個完,每一個在巴黎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們總會回到那里,不管我們是什么人,她怎么變,也不管你到達那兒有多困難或者多容易。巴黎永遠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給她什么,你總會有回報。不過這乃是我們還十分貧窮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時代巴黎的情況。
這本書最終于1964年出版,海明威并沒有看到樣書,因為早在三年前,他就用雙管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