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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戒之在得

  • 我為什么這樣活
  • 李國文
  • 4044字
  • 2016-07-19 11:14:54

魯迅先生的《且介亭雜文》里,有一篇《買<小學大全>記》的雜文。其中,引用了《論語·季氏》的一句話:“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細細品味,很有道理。

老了,就要見好就收,就要適可而止,就要鞠躬謝幕,從運動場中回到看臺,當一名觀眾。人的一生,其實是一個加減法的過程,年輕時期,不斷地追求,不停地獲得,是加法。進入老年以后,便是減法了,一直減到兩手空空,如同剛出生空著手來到這個世界那樣,再離開這個世界。至此老天拔地,老眼昏花,老態龍鐘,老朽無能之際,你老人家還不厭其煩地求,還不厭其多地得,那就很不令人尊敬了。

《小學大全》的著者,為清乾隆朝人尹嘉銓,一位道學先生,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欲望特別強烈;有了錢以后,權力欲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會濃厚得可怕。尤其人到晚年,更著重聲名的滿足。

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按說,一個人當上了皇帝,譬如隋煬帝楊廣,應該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滿足吧?不!他對大臣楊素說,我的駢體文、四六句,也是滿朝第一、當仁不讓的。因求文名,他竟把一位詩人殺了,還說,看他今后還能寫出比我好的詩?

由此可見求名者那一顆不得安寧的心。

小孩子希望大人注意他,就鬧“人來瘋”,這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成年人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奇形怪狀,嘩眾取寵;或故作悖謬,語出驚人……炒作自己,不顧廉恥,這是中級階段的求名。

最厲害的,還數不甘寂寞的老年人,抖擻那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頭,才叫不肯安生。這都是我們這些年來屢見不鮮的風景了,凡出場、出席、出鏡、出臺,總有他們身影在;凡褒揚、授獎、表彰、上榜,總是他們當主角;凡聚會、團拜、聯歡、飯局,總推他們坐到主座;凡檢查、視察、剪彩、指導,總少不了老爺子臨場……眾星捧月,水漲船高,老當益壯,風頭更健,這是高級階段的求名。

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

尹嘉銓已經離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論理,享他老太爺的清福吧!不,他怎能就此罷手呢?因為“名”這個東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難戒掉,一生一世也擺脫不了。甚至奄奄一息,回光返照,悼詞怎么寫,墓志銘怎么刻,是“堅定的”,還是“堅強的”;是“久經考驗的”,還是“忠誠的”,都是放心不下,斟酌再三的。

這就好比文學界的名士貴媛,作品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得正式獎,還是得提名獎;是著名作家,還是知名作家,都會寸土必爭,寸步不讓,討價還價,面紅耳赤的。看來,這是“名”之酷愛者的古今同好了。

所以,尹嘉銓想出來為他父親請謚,也是名欲熏心,才弄得不安分的。魯迅先生寫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謂‘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罷,雖然欲得的乃是‘名’,也還是一樣的招了禍。”

“戒之在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近年來,文壇上有那么一些人,小說寫得不那么太壞,可以,但絕說不上寫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華有高低,這本也無礙,但一定謀什么頭銜,當什么委員,頂什么桂冠,擠進什么排行榜,而奔走競逐,累得屁滾尿流,巴結攀附,功夫全在詩外,為這個“名”,折騰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而且,不知伊于胡底?

也許文人更容易為名所誘,為名所驅,所以,尹嘉銓做出令乾隆爺大為光火的事,也就不必奇怪了。

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臺山回鑾,駐蹕保定,在籍休致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表現欲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侍候過乾隆的他,怎么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彪快馬,奉圣旨,亟傳老臣尹嘉銓入覲。其實他應該明白,官場是很勢利的,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只是希望皇帝的眼睛眷顧于他,哪里愿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散皇上的注意力呢?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博野位于蠡縣、安國之間,離保定府,要是有私家車,也就幾十分鐘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來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離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會給這位京官,配官轎侍候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盡一分老臣護駕之心,人家不會用亂棍將他打將出來;要不,他就現實主義,死心塌地在家待著,只當沒有發生這回事,也就天下太平。

可是,名欲燒心,使得他坐臥不安。人老了,就像一個老小孩,很拿他們沒有辦法。這位假道學,去吧,怕人家把他這過氣的官僚不放在眼里,主席臺,上不去,貴賓席,沒位置,只能跪得遠遠的,用望遠鏡才能看到圣上。不去吧,這就意味著他真成了在野之人、無名之輩了,這是他絕對受不了的。又想吃,又怕燙,既自尊,更自卑,那一夜,尹嘉銓光在炕上折餅了。

苦思冥索大半宵,他終于想出來個錦囊妙計,為其老爹尹會一請謚和從祀,是個絕好的主意。皇上恩準下來,不但孝子當上了,風頭也出盡了,想到這里,尹嘉銓高興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讓下人趕緊為大少爺備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行宮呈上這份自以為是兩全其美的奏折,哪曉得名未求著,反倒搭上了一條老命。

其實,皇帝也未必不小人,乾隆一看,你尹嘉銓不來朝拜,不來面謁,竟打發你兒子來,也太荒謬,太囂張,也太目無王法、目無綱常了吧?或許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使得乾隆看到尹嘉銓的請謚奏章,馬上龍顏不悅,面露慍色。“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欽此。”

可接下來,看到尹嘉銓請祀的另一本奏折,打的旗號是請批準本朝的名臣湯斌、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等從祀孔廟,這當然也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然而,發現奏章中這位老先生“名”令智昏,竟敢奏請“至于臣父尹會一,既蒙御制詩章褒嘉稱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從祀,非臣所敢請也”等不遜詞句,弘歷不是昏君,對如此下作、如此無恥的挾帶私貨的邀名行徑,乾隆能不勃然大怒?“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欽此。”

尹嘉銓還在家里靜候佳音呢!誰知死期已經不遠。

李白的“天子呼來不上船”,馮延巳的“吹皺一池春水”,這兩位詩人敢于跟皇帝逗逗悶子,都是有先決條件的,是吃準了皇帝在那一刻心情不壞,胃口很好,血壓正常,精神不錯。問題在于尹嘉銓退居鄉閭,已是閑云野鶴,肯定信息阻絕,孤陋寡聞。再加上人老以后,腦細胞固化,容易囿于己見,自我封閉。被人總捧著,總抬著,也容易自以為是,自成一尊。

所以,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當回事,乾隆在第五次南巡前,已經處理了江蘇東臺舉人徐述夔的詩獄,這是一件很大的案子,涉及了許多人,還有很重要的高層人士。他在北京還有公館,能看到《邸報》,也會有人通風報信,但他忙于討小老婆,竟疏忽了。

凡文字獄,都是先有小人舉報,然后才有皇帝震怒,下令嚴辦,然后才有殺一儆百,人頭落地,這次也不例外。在徐述夔的《一柱樓詩》集中,發現了“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的犯禁詩句,有人舉報出來,因為這種影射譏刺太過顯露,觸動了清廷種族忌諱的敏感神經,定為十惡不赦。于是,將已死多年的徐述夔及其子徐懷祖,從棺材里拖出來戮尸,其孫徐食田論斬;失察的江蘇布政使陶易,列名校對之徐首發等俱押往斬監候,用現代的話說,也就是死緩罪吧?

最關鍵的一筆,也是尹嘉銓無論如何不能掉以輕心的,是對江南大才子沈德潛的處理。算起來,這位已故的禮部尚書,是聲望不讓其父尹會一的朝廷同僚。尹會一是道學家,沈德潛是詩人兼詩評家,而且還是乾隆做詩的槍手。所以,尹會一雖任過吏部員外郎、工部侍郎,能面見乾隆,但得睹天顏的機會很少。沈德潛則不同,是乾隆十分賞識、親自擢拔的首席御用文人,經常蒙召到內廷,賜平身,可以坐下來與陛下談論諸如唐詩和宋詞,李白與杜甫之類話題,很神氣一時的。

此人也是太老了的緣故,八十多歲致仕,告老還鄉,作為皇帝的第一筆桿,光焰萬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搖過市,大出風頭,蘇州本不大,簡直裝不下他。在中國,文人皆喜歡被捧,老文人尤其需要大家捧。捧昏了頭的沈大學士,沒細看徐書中的“反動”內容,倚老賣老,為這部詩集的作者寫了篇傳記,結果,作者滿門抄斬不說,老先生雖死,因這篇序,也受到“奪贈官,罷祠削謚,仆其墓碑”的處置。

尹嘉銓如果不是名欲纏心,求名心切,應該從三年前發生的這次文字獄吸取教訓。魯迅先生分析道:“清朝雖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卻不許‘學樣’,因為一學樣,就要講學,于是而有學說,于是而有門徒,于是而有門戶,于是而有門戶之爭,這就足以為‘太平盛世’之累。”

所謂學說,所謂門徒,所謂門戶,或所謂流派,或所謂淵源,或所謂圈子,或所謂山頭、江湖……說到底,無論過去,無論現在,那些權威、大師、泰斗、名流,老了以后,一定要當老爺子、老宗師、老太爺、老祖宗,就是要大家高山仰止,禮拜贊美。生命不息,求名不止。名,對他們而言,如同氧氣和水,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了。

要讓尹老夫子明白,人到了這把歲數,“血氣既衰”,“應該”戒之在得”的道理,是絕不可能的。名,上了癮,也是無藥可治的。

大學士三寶奉命主審這件案子,此人手法,與幾百年后的紅衛兵批斗“走資派”采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從生活問題、男女關系入手。所謂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將其批臭之后,不倒也歪了。

對這位道學先生最具殺傷力的攻擊手段,就是糾劾他強娶烈女為妾的道德敗壞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銓,一邊掌自己的嘴,一邊罵自己寡廉鮮恥,欺世盜名,假道學,偽君子。

三寶審訊以后,定為“相應請旨將尹嘉銓照大逆律凌遲處死”。

康雍乾三朝,迭興文字獄,血也流得夠多的了,殺雞給猴子看,阻嚇作用也已起到了,大多數文人也都把尾巴夾得很緊。乾隆便不讓他受凌遲之罪,改為絞立決,“恩準”他一次痛快地死亡。

這位著作等身的大文人,就為他老了老了還不知縮手,還想“得”到更大名聲的行徑,為這個“得”,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雖然,尹嘉銓案是個特殊的個例,但《論語》里這句“戒之在得”的古訓,對已經到了夕陽西下、桑榆晚景的老人來說,還是很具惕厲意味,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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