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寒假如期而至,這是新生最盼望的日子了。因為名校學生放假回家,約等于衣錦還鄉。
對張長弓來說,假期這東西很是陌生,因為在工地上的幾個春節他都只是大年初一在家待上一天。學校放假比企業和機關都早,而老同學們上了大專中專的,基本上都工作一兩年了,所以剛回去還見不到他們。這幾天,他和小裴形影不離,喝酒抽煙昏天黑地,很是開心。當然,黑叔是一定得拜見的,他倆聊了幾句閑話后,黑叔就換了嚴肅的語氣說:“長弓,你現在見識多了,叔很高興。不過叔還是要強調強調,只想著讀書的人,如果不能成為學問家,就基本上是怪人一個了,這種人其實還不如文盲莊稼人對社會有用?!?
張長弓點頭稱是的當兒,忽聽到高青春喊門。高青春是從深圳回來過年的,他是高麗春的哥哥,當兵轉業安置到深圳工作幾年了。他帶來的禮物是兩袋廣味香腸,一瓶洋酒,還有兩個麥當勞的漢堡。這些東西村里人基本上都沒有見過。黑叔把漢堡給大家每人分了一塊,自己也認真地嘗了嘗:“青春啊,謝謝你讓我們開眼界了,這么遠從深圳帶回來的。不過啊孩兒,都說美國人很有錢,他們咋都吃球點兒生菜葉子涼面包呢!”小裴對張長弓擠了擠眼睛說:“就是,美國人天天吃涼面包喝涼水,不但沒有春節,而且咱們睡覺了他們還得干活,還得是頭朝上!”黑叔拍了他一巴掌說:“看把你小子能的!叔以前問過你為啥美國人不是頭朝上,你也說不清楚啊孩兒,就這還敢笑恁叔?”小裴說:“這樣吧叔,讓大學生跟您解釋!”張長弓斜了他一眼說:“人家黑叔這是在考你呢,你有空再補考吧,別拉上我陪考?!焙谑逍α诵φf:“青春,你來談談深圳的新鮮事吧。別光聽他倆瞎說了!”高青春這下子來了精神:“深圳現在可好了。這個地方吸引了全國的精英,時髦領先,只有置身深圳才能感受得到。麥當勞這么貴,還是有人排著隊去吃,有時還會繞著大樓排上一圈還多,我還見過在麥當勞過生日辦婚禮的。不過,深圳現在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炒股票,只要買到股票就能賺錢,我認識的人就有賺幾萬幾十萬的,我自己也賺了一點點,主要是上班沒時間去排號。有的賺了大錢的都用上了大哥大,香港叫手提電話,能隨身帶著,想打電話就打?!?
小裴插話說:“長弓啊,初中的時候我就給你談過無線電話的想法,你看現在有人都用上了。當時要是不上學,專心研究的話,咱就是大哥大的發明人了?!睆堥L弓說:“你還提這個???你當時想的不就是背上個報話機,跟望風的人喊著黃河黃河我是泰山,好瞅準機會偷點兒歪瓜裂棗嗎?移動通信技術幾十年前就有了,只是成本太高罷了,你還拿自己當發明人!”小裴剜了他一眼,咕噥了一句就你能。高青春接著說:“你們不了解,現在深圳有錢人都是胳肢窩下夾著大哥大,隨時可以打電話遙控指揮生意,燒包得很呢!我只是羨慕別人,自己用的還是傳呼。不過深圳大街上到處都是長途直拔電話,回電話可方便了!”小裴有點疑惑地問:“青春哥,你說是直拔電話?直ba電話?”“是直ba電話啊,你沒使過吧?”
“直ba電話!直ba電話!”小裴樂得站起來好一陣子手舞足蹈,然后捂著肚子靠在窗臺上,差點把酒瓶子碰掉下來。高青春知道是自己讀錯字了,于是站起來踢了小裴一腳:“看你笑球成啥了!可能是直撥電話吧,我識字不多,比不了你這個科學家,撥不撥的,就那意思嘛!”張長弓也笑了,其實他也沒用過直撥電話。黑叔沒有笑,不知是認為不好笑,還是沒有聽懂。高青春接著說:“現在深圳炒股票都炒瘋了,你們有時間都了解一下吧。因為市場太火爆了,所以前一段時間政府出臺了漲停板制度,而且還要打擊場外非法交易。”張長弓說:“我聽說現在有些領導是不支持股票的,說這是資本主義泛濫,希望關掉股票市場,不知現在怎么樣了?”不等小高回答,黑叔就搶過話頭說:“這股票肯定是資本主義的東西,你們不要去炒啥球股票,炒來炒去也創造不出東西來,這買空賣空不就是投機倒把嘛。”
三個年輕人趕緊閉嘴,因為不光是他們,即使是村里的干部和老師,也沒有敢反駁黑叔的。
直到大年初三,在洛城當服務員的吉芬才回到了張疙瘩村。初四馬超漢在家里請客,請的大都是上了大學的同學,但她也得到了馬超漢猛烈的邀請。這吉芬雖說沒考上大學,長得也并非國色天香,但這么一個當服務員的說起話來溫婉而有見地,做起事來干凈利落有章法,按馬超漢的說法,她讓人感覺滋潤透徹,提神醒腦,很像是藝術生扮演的村姑。張長弓認為,這都是因為她腹有詩書且善解人意。上高中時,因為她寫的作文清新質樸,連外班的語文老師們都爭相品評,而且他們贊美的角度又各不相同,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張長弓好不容易才借到了她的作文本子,打著手電讀了幾篇后,直接起床把自己偷偷寫了一半的小說撕碎丟進茅坑。后來他對她說:“可惜啊,你是女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評論,如果你是男的,我一定在你的后腦勺上猛拍一掌大喝一聲——你這狗日的腦瓜子是咋他娘長的?”
縣作協主席聞訊后,把她的全部作文調過來通讀后,給出的評語是:“吉芬小同學筆觸精當清奇,既可薄如新蟬之翼又可厚似極地寒冰,但她既不炫富又不藏拙,既不夸張也不感傷,卻總是不由分說地洞穿你幼小或老大的心靈?!痹谒u論的最后,又狗尾續貂地耍了一個無賴:“反正全縣師生都喜歡讀,我更喜歡!”該主席曾有一次當面說過要破格吸收她進作協,但直到她當了幾年服務員后,也沒見動靜。她慢慢明白了,人家說這話時是真心的,但自己一個既沒有背景又沒有學歷的鄉下妮兒,一定要進作協那也是難為人家主席。雖然由于嚴重偏科而與大學無緣,但打工的她卻常常是一臉燦爛,一副比大學生還大學生的樣子,真像是“藝術生扮演的村姑”,馬超漢這評價很有味道。這幾天,張長弓總想找個時間把入校第一天寫的但沒有寄出去的信當面給她,可一場接一場的集體活動占去了所有的時間,一時還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直接上門找吧太唐突,央人捎信叫她出來吧又沒有合適的信使。心里忐忐忑忑地這么一拖,假期就沒剩幾天了。
初八的上午是個難得的空當,他早上一睜開眼就想到了那封信。他還想到,前年在工地上干活時,她還去看過自己,雖然一見面她就說是路過,順道來看一下老同學的。想到這兒,他猛然抬手在墻上拍了一巴掌。路過?她怎么會路過一個鳥不拉屎的建筑工地!太不開竅了。嗯,今天一定得去找她,再等下去就真沒時間了。于是他匆匆穿衣起床,臉都沒洗就揣起那封信直奔村西頭。說是村西頭,其實她家的宅子完全坐落在村外,孤零零地獨立于張疙瘩村的版圖,像是一塊飛地。一出村西口,遠遠地看到這塊飛地的時候,他想自己好像沒有理由再往前走了,所以只好靠在一棵大樹上,抱定了待兔的決心??刹?,她還真的是屬兔。說來也怪,他坐下沒多久,心想著這么大冷天站在村外很是荒誕時,一個完全沒有設想過的畫面出現在了面前:她竟然推著自行車從大門里出來了!看到她后他本能地想躲開,但已來不及了,她顯然已發現自己,所以只好遠遠地沖她招招手,心想自己真是笨得可以,牽到市兒上反倒沒驢了,這會兒竟然還有想躲的念頭。于是他在褲兜里狠狠地擰了一把大腿作為懲罰。在她快騎到面前時,他才迎上去說道:“你這么早就出門???”她倒是很直接:“我不來,你豈不白受凍了?”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回答,一時沒有話接,只好呵呵地干笑了兩聲。她看了看周邊沒人,就直接把自行車順到他手里說你這么個大個子戳在這里,不覺得顯眼嗎?我在家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再不出來的話半個村子的人都看到了。他機械地接過車子推了幾步后問:“你去哪兒?”她揚頭看了看天,并不答話。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馬上改問說我們去哪兒?她瞪了他一眼,揚揚下巴示意他騎上車子。騎上后她麻利地偏坐在后面,并不說話。張長弓這才明白自己不用再問什么了,于是一腳比一腳猛地蹬著車子,朝小河邊騎去。到了河邊下得車來,二人相對無言,你踢踢河邊的小樹,我看看天上的飛鳥。不一會兒太陽出來了,慢悠悠地曬著河岸曬著冰面,也曬著他們。過了兩三分鐘,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趕緊把那封信掏出來交給她,說這信是開學時寫給你的。她愣了一下接過來打開看了看,說你這還真是開學時寫的啊?他說那是當然。她說怎么你買不起郵票嗎?他搓了搓手,耷拉下腦袋算是回答。她看完信后呵呵一笑:“看來你沒有騙人,這信還真是當時寫的,為什么呢,因為有新生的幼稚哦!”他干笑了兩聲,算作默認。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輕叫了一聲長弓哥:“你現在上名牌大學了,作為老同學我只有崇拜羨慕,并真心希望你前程遠大?!睆堥L弓一向是會說話的,但這次卻是心口不一了:“你快別這么說,我不是來了嘛,天氣真冷……我還是張疙瘩村的孩子嘛,咱還像以前一樣嘛,這么冷還叫立春!”她拿腳踢開一顆小石子:“咱還像以前一樣?以前咱是什么樣?”他干笑了兩聲說,就那樣唄。倆人沉默的時候,周邊靜得連呼吸聲都很明顯,這聲音加上鳥鳴聲,還有不時傳來的冰裂聲,河邊的這個早晨更顯寂靜了。他想說這就是古人說的鳥鳴山更幽吧。但他又怕這個才女不以為然,所以就憋了回去。話雖憋回去了,他的頭腦卻像一塊高速硬盤在運轉:要不要說喜歡她呢?她穿得那么少,萬一說冷怎么辦呢?是不是給她來個謎語?或者是幫她看看手相?要不,給她講個笑話?……
就這么怔怔地站著想著,忽聽吉芬開口說:“長弓哥,快中午了,要不咱回家吧!”這句話讓雜念紛飛的他如夢方醒。他心里想說再待一會兒吧,但腦袋卻不聽支配地點了兩下。她于是一偏腿騎上車子,同時說你上來啊,我也很會帶人的。到了岔路口,他跳下車子說再見,她趕忙剎住車回過頭說:“再見再見,謝謝你出來受凍!”然后做了個鬼臉后擺擺手騎車而去。正當他木木地站在原地盯著她的背影發呆時,卻見她忽然減了一下速,同時回過頭來大聲問:“長弓哥,你返校時在洛城換車嗎?”他一邊回答說還沒有定呢,一邊又緊張地搓起了手。吉芬大聲說知道了多保重!徑直騎車而去??粗掖箝T關上后沒什么動靜了,他開始責備起自己,這就算約會了?今天咋這么笨嘴拙舌?不過呢,好像本來就不應該來找她,如果她說出什么,自己接得住嗎?算了不想這個了,中午得去找高青春了,他說的股票的事兒很有趣,趁這個機會得多問問他。
中午吃飯時高青春告訴他:“深圳的證券交易所到現在都還是試營業,正式批文還沒有下來。其實早在兩三年前深圳發展銀行的股票就開始柜臺交易了,成交量還不小呢。為了及早開業,深圳試營業用的是手工方式,就是口頭報價、白板競價,不像上海有電腦交易系統。我們做股票都是直接帶著現金去的,我還見過有用麻袋扛現金的呢。”張長弓問股票行情你們是怎么看到的?他說我們沒時間去營業部,所以主要是打電話問,也經常聽證券廣播節目,“其實呢,因為柜臺交易不方便,很多人都是在黑市上買賣股票,深發展股價就從16元被黑市炒到了120元。不少人賺了大錢,吸引了更多的人爭相入市,我看呢,股市發展的前景太大了!”
股市這么賺錢,是賺誰的錢呢?為什么上市公司收了股民的錢,就永遠不用還了?這炒來炒去的,有什么意義?他聽了半天也不明白,高青春似乎也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