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校園新鮮人(2)
- 撤單
- 劉海亮
- 4961字
- 2016-07-18 14:23:13
扎啤被喝掉大半桶后,黑叔才換了個坐姿說:“長弓,我有三件事要跟你說。第一件,我這里有本書,叫墨子,是祖上留下來的。我雖然不識字,但一直當寶貝留著,‘文革’時家里很多東西都沒有了,我冒險把這本書裝在壇子里埋在地下,因為這是我老父親傳給我的。你叔我不識字,所以就想把這書給你,你抽時間把它熟讀了還得照著做,有好處。第二件,你前幾年考大學失敗后我跟你講的話你還記得嗎?我當時說的是你太毛躁了,所以得吃一吃苦,磨一磨性子。叔高興的是,你很聽話并且還做得不錯,今年干著重活還能考上中國大學,叔高興啊。一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如果能修煉得任何小事都做得認真可靠,自然就會成大事,學問還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呢以前才會有很多文盲宰相。這第三件嘛——”他把“嘛”字拖得長長的,同時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了錄音機,示意他認真聽。黑叔鄭重地按下鍵,播出一句唱腔“可不能把文化當成包袱背”,這是《朝陽溝》里的唱詞,張長弓以前也聽過。但奇怪的是,整個錄音帶里就這一句唱詞翻來覆去的,看來是專門剪輯的帶子。聽完后,黑叔領著他又唱了一遍,然后猛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正色道:“孩兒啊,你要上大學了,叔高興!不過孩兒你給我記住,有文化很好,但會做事更好!光會讀書的人,在我看來就是半殘疾,你要保持健全啊……”
回到家里,娘和妹妹還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等他,他知道這是舍不得費電。他把黑叔的話給她們學了一遍,娘說:“我聽不懂這些,不過你黑叔的話最應該聽了,他沒有文化,可是能耐比誰都大。他讓你唱朝陽溝,你累了就唱著解悶,不過這不如女駙馬好聽。”妹妹說:“娘,讓哥買個隨身聽,學幾首港臺歌吧,還有楊鈺瑩、成方圓也好聽,別老讓哥聽什么朝陽溝女駙馬了,哥還得找媳婦呢!”娘拍了她一把說:“愿聽啥就聽啥吧。不過,你叔說的光會讀書的人就是半殘疾,我可不同意!文化人最好了!”
校園還沒有走熟呢,傳說中的軍訓就開始了。
除了張長弓,新生連里好像沒有一個喜歡軍訓的。因為別人都是從課堂里走來的,唯有他是從工地里走來的,所以來軍營摸爬滾打,他正好可以松松筋骨解解癢。學軍體拳,他的動作雖然難看,但氣勢洶洶,讓人又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一拳砸來。投手榴彈,他漫不經心地扔了51米,把個教官都給驚著了。而那些男女花骨朵們,大多都是要炸死戰友的扔法,這同樣也驚著了教官。晚上躺到大通鋪上,別人都哭爹喊娘地喊著渾身疼,只有他像沒事人一樣看小說。這是憋著要和同學們拉平知識結構,因為他這些年看過的書完全是語數外理化,武俠言情什么的一點兒沒沾過。他們有時會談論教官的年齡,因為這基本上是測不準的。目測至少30出頭的趙排長,其實才24歲;滿臉老謀深算的指導員竟然與張長弓同年同月同日生。
班里有不少來自高干家庭的,陳希希就是其中一個。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1比33。入學沒幾天,老七就對她贊賞有加了,說她雖是公安部某局長的千金,但為人豪爽熱情、直率感性,和誰都能處得來。張長弓一直沒有注意過她,到了軍營才了解到她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可愛,說話不屑于顧及他人感受,有時當著男生的面也會脫口說出臟話。他因此問班長,陳希希是高干出身,可怎么沒有知書達理的樣子呢?班長說,其實她也有溫文謙和的時候,但即使這時候也隱隱會有藏不住的隨性和傲氣,這倒不是因為她看不起人,而是本性使然。
這天男生方隊剛踢完正步,女生方隊已經在樹蔭下休息了,只有陳希希一個人遠遠地在太陽底下踢著正步。一個路過的女生說,陳希希的動作不達標,趙排長罰她加練20分鐘。正當大家都在欣賞這個高挑漂亮的女生一步三搖的正步秀時,她忽然停住腳步,指著趙排長發飆。大家正圍過去時,她撿起一塊石頭砸向趙排長,他一側身,左臂被削了一下。他這下子急了,撲過去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她大喝松手。他不但不松手,反而說再不聽話就關你禁閉!她才不吃這一套,而是大聲說道:“你幾次約我單獨輔導我沒答應,今天就找碴兒報復!剛才你跟我說的什么話,敢重復一遍嗎?”趙排長滿臉通紅地說:“你再胡說,看我不收拾你!”說著一把將她的手扭到了背后。班長見狀拉住他的胳膊說,松開她!趙排長沒想到有人敢挑戰自己的權威,一掌就把班長推了個趔趄。老七大吼你怎么打人?僵持了幾秒鐘后,張長弓撥開人群慢悠悠地走過去說:“你必須得道歉!”趙排長二話不說,一腳就踢了過來,但他沒想到這一腳像是踢到了電線桿,震得他齜牙咧嘴,張長弓卻是紋絲不動。趙排長急了,忽地往前跳了半步,一記直拳就砸了過來,張長弓頭一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帶一掰,對方疼得雙腿打彎差點蹲了下去。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喊揍他揍他!張長弓對大家擺了擺手,輕輕地放開他的手腕說:“教官同志,我這人并不擅打架,只是你的軍體拳太軟了,我勸你還是道個歉吧。”話音未落,陳希希從后面沖了過來,照著趙排長的腿肚子就是一腳,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陳希希正要再上腳,卻被張長弓喝住。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一個班的軍人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把他們三人帶離了現場。
三人被帶到連部,一陣問話后,指導員宣布三人各關禁閉一天。
宣布完畢正待執行,帶隊老師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把指導員拉到門外嘀咕了起來。不一會兒,指導員回來吩咐對趙排長立即執行禁閉,然后對張長弓和陳希希說:“你們可以歸隊了,記住,下不為例!”
路上老師雖然沒有講他對指導員說了什么,但倆人知道,老師一定是說這女生是公安部領導的千金,你們還是悠著點兒。
老師走后她說謝謝你了,你是少林武僧出身嗎?這么經打。他笑笑說咱可沒練過,只是在工地上窩過幾年鋼筋,那小兵的胳膊腿兒不會比鋼筋硬吧?
她嫣然一笑,下死手猛拍兩下他的肩膀:“夠哥們兒!”
次日他們換了新教官,大家相安無事,直到軍訓結束。
原以為軍訓后都成威武之師了,誰知道這幫小書生逃也似的離開軍營時,一個個的還是弱風扶柳。老二甚至說:“早知要受這洋罪,還上什么大學?我哥哥只是初中畢業,可人家去年炒股票賺了十幾萬呢。家里逼著我考大學,說讀書才是正道!現在才知道,這正道里還包括這活受罪的軍訓!”
炒股票就賺了十幾萬?張長弓以為自己聽錯了。
工科一年級的課程像是大雜燴,專業課以外還有外語馬哲、法律基礎之類的公共必修課,基本上每天的時間全都被摁住填鴨。課余時間大家慢慢地不再談論軍訓了,而開始談少年糗事推理武俠,還有哲學社會新老三觀,至于金錢美女呢,這些毛頭小子還沒有開竅。他們全屋就一個本地人,就是老四。老四新得雅號老畢,雖然他并不姓畢,也沒有姓畢的姥爺,他得此雅號的歷史背景是這樣的: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在貓兒凄厲的叫聲伴奏下,這廝打著侃老舍作品的旗號,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舊時的風月場所,內容之艷俗,聽得山里來的老六一口剩粥半天沒咽下去。當講到那地方的領班,就是所謂老鴇時,老四的發音是“老畢”,平聲,聽來很是傳神。看來秀才認字讀半邊啊,老潘笑得人仰馬翻,連連說貼切貼切、達意達意,你就叫老畢吧!自此“老畢”的昵稱不脛而走,他倒也樂于答應。也許人家認為,管他老鴇還是老畢,畢竟算是高管。后來不時有女生打聽不姓畢的人何以叫老畢,究竟典出何處?大家每每以壞笑作答,女生們于是就不敢再問了。不過后來女生們還是知道了這個典故,不知是哪個叛徒出賣的情報。
大學生活慢慢成習慣了,張長弓上課做做筆記寫寫信,下課饑則食渴則飲,并無不滿之處。他的暴得大名,是從食堂開始的。由于經歷特殊,所以他身上還保留有不少純體力勞動者的風范,例如不習慣坐下吃飯,所以得站著吃,甚至有幾次還嘗試過蹲姿。但蹲著用膳在大學食堂太令人發指,所以他慢慢就以站式為主了。站著吃就算了,但有一天晚飯前吃了西瓜,他竟端著西瓜瓢去打飯,師傅遲疑了一下,還是給他打了。張長弓喜歡吃面條,還必然得有蒜泥相佐,可學校食堂哪里會有這種配置,所以他就自己備著大蒜。這本也無可厚非,只是他吃大蒜的動靜實在駭人:先是把蒜拋進嘴咔巴咔巴嚼碎了吐到面條上,然后攪和幾下再端起飯碗呼哧呼哧地嗅上幾嗅,最后才悠悠開吃。他這套流程煞是銷魂,現場觀摩者,往往能省二兩飯票。
他一進食堂,有時還會想起高中時的飯票銀行事件。他當時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賺錢,更不是什么投機倒把,而只是想為同學們做件調劑余缺的好事。他家里窮,按說不該上高中的,因為這么大了該挑擔子了。是娘堅持讓他上高中的,說是不管再苦也得上學,因為大活著的時候說過,長弓這孩子不上學就真可惜了。學校知道了這個情況,就主動免去了他所有的學雜費,但這也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當年他的飯票銀行無疑是成功的,事實上養活了作為高中生的他,家里窮,他又飯量如牛,這倒算是個辦法。飯票銀行的事情讓出身銀行世家的老七感嘆了好幾次,說銀行這東西真是簡單,一個中學生無意間就重新發明了一遍!
還有一件事情讓他出了風頭,就是在全校秋季運動會上得了5000米冠軍。其實他事先并沒有料到會有這個結果,只是跑到第八圈時發現自己竟然是第四名,頓時就得隴望蜀了。跑最后一圈時,他離第一名只有幾步的距離,正當他咬牙發力越追越近時,不知是不是故意,那小子一個猛力的后甩腿,釘鞋一下子踢到了他的腳脖子上。他眼看著血流了出來,就大聲喊道:“你怎么踢人?”對方回頭看了一眼也大聲喊道,“誰愛踢你啊,一點小傷就這熊樣!你來啊,追上我才算本事!”張長弓被激怒了,拒絕了老師要他包扎的手勢,心想:一定要追上踢那小子一腳!還剩小半圈的時候終于追上了,不過他卻沒有踢過去,心想妥妥地當上冠軍才是真正的解氣。發獎的時候,他得意地拍了拍那個小子的腦袋,想不到對方還兇巴巴地翻了他一眼,他大度地揚了揚頭,沒跟他計較。這個冠軍不但有獎狀,還發了一套運動服,他很是喜歡,整天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元旦前的幾天,他路過國際交流中心工地時,看到了招臨時工的廣告,每小時一塊錢,他一時技癢,走進去報了名。他熟悉行情,知道這個待遇算是不低。面試官還是報到的那天見過的經理,不過該經理顯然已不記得他了,他也樂得不提這茬兒。幾天下來,見他的活兒干得有板有眼,經理就開始喜歡他了,把他的工資漲到和“正式工”一樣高。正式工們紛紛問他,你是正經的大學生,怎么比我們還能出苦力?
這天晚上收工后剛走出工地,迎面就碰到了陳希希。他說怎么這么巧?
“巧個屁,我就是專門來逮你的!”他說了聲謝謝,心想這妞也太直接了。
“怎么老躲著我?”
“誰躲你了?你沒看我天天上課和干活嗎?”
“喂,哥兒們,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不會是看上咱了吧?”
“看上你?瞧你那德行!”
“該不會是來請我吃飯吧?”
“這個真可以!我倒想看看農民工兄弟的飯量!”
他趕緊說是開玩笑的,剛在工地上吃過了。她卻不依了,連推帶拽把他弄到了一家自助餐廳,12塊錢一位。她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杯飲料,他卻是既來之則吃之,連續拿了三大盤雞鴨魚肉,干了兩瓶啤酒,最后還消滅了一塊煎餅兩個面包。她看呆了:“你確定你在工地上吃過了?”他點點頭,又去裝了滿滿一盤水果。
真是酒壯人膽。在餐廳外面的大樹下,她說你身上怎么這么臭啊,說著把臉湊過去作勢要嗅,他卻趁機抱住她在臉上啄了一口。就這半秒鐘的工夫,他感覺像是觸電了一般,頭腦空白全身發軟,除了一個部位。他覺著自己太可恥了,于是趕快蹲了下去。她有點兒吃驚,問這是怎么了,他只好謊稱是吃多了肚子疼。這肚子疼了好幾分鐘都沒有消退,看她急得要攔車了,就只好彎著腰跟著她走了。
這么走了百十米的樣子,他的腰終于直了起來,說話也恢復了常態。她問,你干嗎要打工,多影響學習啊,你爸也不多寄點兒錢給你。他說父親十幾年前就含冤而死了,為父親申冤是自己人生的一大使命。她又問了許多細節,還賠上了不少眼淚。
這以后他就真的躲著她了,因為“肚子疼”的窘態讓他深感不堪。
第一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驀然發現,自己并沒有怎么認真學習。因為他習慣性地聽不進去老師講課,作業也基本上是應付差事,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看小說上。到了快期終考試的時候,他才有些慌神了,于是趕緊丟下小說突擊復習了兩個禮拜。幸運的是,他不但混過了考試,而且分數還不低。
在圖書館備考時,他偶爾會翻翻報紙,知道了上海證券交易所1990年12月19日正式開業,這是新中國第一家證交所,朱镕基市長親自為開市敲鑼。還有,深圳證券交易所1990年12月1日開始營業,不過和上交所不同,深交所是試營業。
不知道為什么,他對這兩則消息特別在意,多年以后,他還記得兩市開業的具體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