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求新知,忍痛離鄉(xiāng)(2)
- 治學的霸主:傅斯年
- 陳雪
- 4981字
- 2016-09-22 16:59:32
白駒過隙,傅斯年三年的預科生涯,在努力地學習和各種校內活動中畫上句號。1916年夏,傅斯年成為了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起初,他覺得“國學”(即后來的中國文學系)是學習的根本,能收獲更多知識,故此而選,主攻傳統(tǒng)國學文化。
傅斯年進入本科后,便開始著重學習各種古文經學,特別好讀章太炎的作品。章太炎是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他不滿于清朝的腐朽統(tǒng)治,反對“以孔教為國故”,并對袁世凱復辟深惡痛絕。是時,北大文科有許多老師都是他的學生,對其理論頗加推廣,這也成為傅斯年選擇國學門的一個原因。
傅斯年從預科時便開始追隨章太炎,贊同他的“反孔教會”言論。升入本科后,他常隨身帶著一本章太炎的作品,隨時閱讀,即使在其他學科的課堂上,若覺得老師所講之處不足以吸引他,也會拿出章太炎的書一邊讀,一邊在空白處寫下自己的理解和心得,同時以紅筆批注出重點語句。
傅斯年有此“怪癖”,自然引得其他任課老師關注。有一節(jié)歷史課上,老師見他一直低頭看書,便不時將視線落到他身上,以作提醒,可傅斯年仍我行我素,毫不顧忌。
優(yōu)秀的學生,在老師眼里常能獲“特權”。對于傅斯年的我行我素,老師們并無過多干涉,畢竟他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且曾以平均94.6分的高分名列班級第一名。章太炎的學生們見傅斯年如此出類拔萃,都深感欣喜,他們努力培養(yǎng)傅斯年,希望他能繼承章氏學統(tǒng),成為推廣章氏學說的傳人。傅斯年也的確不負眾望,很快成為章太炎的學生黃侃的得意門生。
那時,傅斯年的博學甚至超過了一些老師。據傅斯年的好友羅家倫講述,傅斯年在北大就讀期間,校內有一位教授名為朱蓬仙,負責講授《文心雕龍》。朱教授也是章太炎的學生之一,可他對自己所教的課并不擅長,有時還會出現些許錯誤。學生們對此很無奈,卻又沒有辦法為其指出。
傅斯年不比一般學生,他的鮮明個性及對待學術的認真,令其總能一語中的。當時,一位同學從朱教授那里借出講義的全稿交給傅斯年。傅斯年一邊翻閱,一邊畫出其中的錯誤并進行修改。僅用了一晚,他就看完了全部講義,并將出現的三十幾條錯誤一一改正了過來。
改好后,全班同學集體在講義上簽了名,然后將講義送到了校長那里。校長一看這些修改,便知執(zhí)筆之人造詣極深,他不相信這些出于學生之手,擔心是其他教授指使學生所為,便對簽名的學生們進行突然襲擊,請他們去校長室進行問話。
同學們害怕被校長問到時露出馬腳,又不想傅斯年一人承擔擅改教授講義的責任,便每人分了幾條,牢牢記住,待校長提問時只說自己負責了這幾條便是。此事告一段落,沒有一人受到責備,這門功課也得到了調整。
傅斯年擅自修改了教授的講義,并不是為了自顯才學,而是出于對學術的責任心。其時,傅斯年已初步展現出狂放不羈、為求真理不怕得罪任何人的性格。這種性格在時間的雕刻下棱角鮮明,漸成為其獨有的氣質。
3.同窗摯友,和而不同
少年氣盛,同窗情深。人們常說學生時代的情誼最為真切、深厚,最能在生命中占據重要地位,此話不疑。傅斯年在北京大學的學習生涯中,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者,他們陪伴他走過了最有朝氣的歲月,且時不時攪動著體內最澎湃的熱血。
舉凡志同道合者,皆不論家私、背景,只在乎品格、志趣。傅斯年在北大所交的好友中,顧頡剛是一個不得不提之人。顧頡剛是江蘇人,從小熱愛文學,進入北大預科后對戲劇產生興趣,并沉迷其中。他與傅斯年在文學方面興趣相投,對當代時局和歷史問題的看法一致,兩人相識不久后便成莫逆之交。
此外,兩人的成長環(huán)境雖不同,但家世背景相似,且都自小經歷過喪親之痛,由祖父母撫養(yǎng)成人。
顧頡剛也出身于書香門第,他的家族曾被康熙皇帝賜為“江南第一讀書人家”。相比傅斯年,顧頡剛的古文基礎略遜一籌,可這并不妨礙二人相處,而他也對古文古史懷有更濃烈的情感。
讀私塾時,顧頡剛因天資不夠聰穎,吸收知識的能力略差,時常被老師和母親責罵、體罰。顧頡剛的父親也常年在外,可他的母親過于苛刻,不容其犯一點錯誤,令顧頡剛畏懼不已。
母親過世后,顧頡剛便與祖母相伴。祖母也是一個嚴厲之人,以致顧頡剛的童年充滿了打罵和斥責,這多少讓他對這個世界產生了一絲恐懼,思想中并存兩種全然相反的極端性格。多數情況下,他為人溫和、平易近人,而一旦觸及自尊,或觸碰了底線,他就會突然堅決起來,語氣尖銳。
大學生活讓顧頡剛如沐春風。在這期間,他流露出大多江南人特有的溫潤、矜持,傅斯年則不同,顯出的是誰也不服的火爆脾氣。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可二人相處甚歡。顧頡剛每每面對傅斯年時而冒出的火爆脾氣和尖銳詞語,往往淡然一笑,盡量忍讓,但有時,也會孤獨而自負,此可謂好友相處之真性情流露。
不同于今時大學校園里,學生們常成群結伴,一起吃飯、學習、游玩。當時的北大校園中,同學之間鮮有接觸,即使同住一間宿舍,彼此之間少有交流,平日里吃飯、去圖書館、散步等,都是各行其是。在當時那種環(huán)境里,傅斯年與顧頡剛的關系能那般親密,實在難得。
預科期間,傅斯年知曉章太炎的“反孔教會”論后,希望能在《勸學》上發(fā)表一篇與章太炎思想相關的、批判“孔教會”的文章。他找到顧頡剛,表其意圖,顧頡剛略作沉思,便揮筆寫下了《喪文論》一文,在文中指出當時擔任“孔教會”會長的康有為那種“復古尊孔”思想是錯誤的,并對“孔教會”大力指責、批判。傅斯年讀過《喪文論》后,連連叫好,稱贊顧頡剛的這篇文章“可與章太炎的《駁建立孔教議》相媲美”。
顧頡剛面對傅斯年的夸獎連連自謙,說自己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傅斯年不表贊同,并與顧頡剛大談當時文學界所具的毛病。在傅斯年看來,文言文并非沒有優(yōu)點,但它已是一種死去的語言,想要人進步,社會進步,必須大力推行白話文,只有白話文才能更清晰簡明地傳達意思。
傅斯年稱,自古以來,中國文學最大的毛病是“面積唯求,深度卻非常淺薄”,過于注重詞句的排列形式和辭藻堆砌,而忽略了對內在層次的強化。他認為,西方的文法、詞法、句法等非常值得中國人學習,顧頡剛對傅斯年的觀點嘖嘖稱贊,對其佩服之情更甚。
1917年,蔡元培回國后任北大校長,聘請了陳獨秀為文科長、劉師培為《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講師,之后又聘請了胡適、李大釗、劉文典等人入校教書,同時宣布,學生們可以隨意聽課,無論是本校學生、外校學生還是其他人員,只要在布告欄上看到感興趣的課,就可以在指定時間去聽。如此,北大校園內立刻呈現出一派新氣象,有些教室里往往門庭若市,晚去的學生只好站在走廊里側耳。
顧頡剛與傅斯年住在一個宿舍,所學專業(yè)卻不同。顧頡剛選的是哲學系,一次,他在上新來的教授胡適的課時,見其講課方式十分新穎,卻不被學生們所接受,頗有擔憂。當時,蔡元培規(guī)定,若哪一位教授不受學生歡迎,學生可集體提議,罷免這位老師。顧頡剛知道,憑借傅斯年在學生中的地位,只要他“才口一開”,學生們就不會繼續(xù)與胡適作對,思及此,他決定叫上傅斯年一同去聽課。
一日,傅斯年走進教室,看到滿屋子都是學生,可這些學生卻不全是來認真聽課的。一些學生專門搗蛋,只要老師一開口,便在下面起哄,欲把胡適氣走。再看站在講臺上的胡適,沒有絲毫尷尬或猶豫,一副不急不緩的樣子,面露微笑。傅斯年第一次見胡適,他看胡適如此年輕,卻能淡定從容地面對挑刺的學生們,心中不由生出一番欽佩之意。
可以說,顧頡剛無意之間成了傅斯年與胡適之間的“媒人”,而傅斯年又一不小心成了胡適的“恩人”。
聽罷胡適的課,傅斯年深感其學。他覺得胡適授課思路清晰,頭腦靈活,且能以新穎的方式授課,將新的見解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足見其絕對是一名非常稱職的教師。還有一個細節(jié)不能馬虎,胡適雖留過洋,全身上下卻無一絲奢華,也未曾有留洋之人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毛病,諸般點滴,都讓傅斯年對胡適產生了好感。
傅斯年曾因被愛才惜才者看中,他又怎不知懷才不遇之苦?
如此,有了傅斯年的肯定,那些在課上起哄搗亂的學生們安靜了下來,他們雖不認可胡適,卻都認可傅斯年,于是一改之前的惡劣態(tài)度,安心聽課,竟然也從胡適的課中覓得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和歡愉,對這位年輕教授的喜愛之心日甚。
在那之后,傅斯年又接連聽了幾堂胡適的課,對他的認可和崇敬之情愈濃,不過他并不是一個喜好夸耀的人,所以從未對胡適提及此事。胡適雖曾詫異過學生們?yōu)槭裁磿蝗恢g變得乖巧,卻從不得知其中原因,更不知自己能留下完全是傅斯年的功勞。直到多年后,胡適終于尋得根由,遂對傅斯年心存感激,且對這名學生的“為善不欲人知”的行為表示欽佩。
顧頡剛邀請傅斯年去聽胡適的課,也并無太多想法,一是覺得這課講得確實值得聽,二是想知道傅斯年對胡適授課的看法。他萬萬料想不到,自己一時的無意之舉,竟讓好友成了胡適的忠實擁護者和保護者。
聽過胡適的課,也與胡適有過幾次交談后,傅斯年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胡適在國學方面不如傅斯年,但其所展現出的新思想、新覺悟,卻是傅斯年不得見的,后者佩服得五體投地,更令其對傳統(tǒng)文化生了一些質疑。
接觸過胡適的先進思想后,傅斯年開始覺悟,傳統(tǒng)國學并不能真正讓人開闊眼界、認識世界,它們可以作為學習初期的墊腳石,卻不能作為建筑文化世界的全部材料。
如果說,胡適是帶領傅斯年走入新文化的領路人,那么顧頡剛就是把傅斯年送到胡適身邊的趕車人。在這一方面,傅斯年對顧頡剛心存感激。然而,雖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傅斯年與顧頡剛卻也不是在所有問題上看法一致。在針對知識和政治的重要性進行討論時,兩人就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顧頡剛認為,知識的力量大于政治,傅斯年則恰好相反。或許,這種對政治和知識所占地位的不同看法,決定了他們二人日后關系的破裂。
大學期間的顧頡剛與傅斯年就像兩只刺猬,彼此關系親密,卻又不能靠得太近。他們對彼此都產生過重要影響,無奈根本追求不同,最后還是分道揚鑣。可盡管如此,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事,都是他們人生中不可抹去的回憶,也都是他們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
傅斯年在北大還結識了許多同窗好友,如周炳琳、徐彥之、袁同禮、毛子水、沈雁冰等。這些人中的一些人,在后期與他一起參加了新文化運動,成了與他并列一個戰(zhàn)壕的伙伴;一些人與他共同創(chuàng)辦了《新潮》,號召文學革命;一些人在他的邀請下與他回到北京大學,教書育人;一些人在他研究史語期間給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和幫助;一些人在他任職臺灣大學時毅然接受他的邀請,與他并肩從事教育事業(yè)……
4.恩師授業(yè),得益終生
歲月變遷,世事難料。誰也未曾想到,那個一心追隨章太炎的傅斯年,那個視國學為知識之根本的傅斯年,那個被所有章氏門生視為衣缽傳人的傅斯年,會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轉變?yōu)椴辉偻瞥缯率蠈W說之人。
傅斯年的同學毛子水說:“傅先生最初亦是崇信章氏的一人,終因資性卓葷,不久就沖出章氏的樊籠;到后來提到章氏,有時不免有輕蔑的語氣。與其說是辜負啟蒙的恩德,毋寧說這是因為對于那種學派用力較深,所以對那種學派的弊病也看得清楚些,遂至憎惡也較深。”
追根溯源,這一切都源自蔡元培就任了北京大學的校長。
蔡元培少年時博覽群書,甲午戰(zhàn)爭后開始接觸西方學說,曾先后兩次出國留學。在國內,他曾擔任過中國教育會的事務長、愛國女校及愛國學社的總理、光復會的會長、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擔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時,他便主張廢除舊式學習制度,建立資產階級民主教育體制,后因袁世凱企圖復辟,辭職離開。
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在這之前,全國的大學校園中仍然一派舊時的文化氛圍:一些教師到這里教書,為的是有朝一日從政為官;還有一些教師本身就是北洋政府的官僚,他們揚揚自得地在學校里招搖過市,一旦有學生向他們請教問題,則一副為難嘴臉,簡單搪塞幾句或提前躲開。至于學校里的學生,有不少都是官僚子弟或紈绔之徒,平日不用功讀書,吃喝玩樂卻一樣不差,只等著畢業(yè)后當官斂財。
這樣的現狀與蔡元培的就認初衷顯然背道而馳。他旨在將北京大學打造成為培養(yǎng)國家高級人才的學府,而不是供官僚子弟混文憑的場所。他在就職后第一次演說中指出:“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
故此上任之后,他首先改變的是學校中的文化氛圍。他先聘請了兩位大師級人物,分別是學識淵博且善于靈活授課的劉師培和主張“為學務精”和“宏通嚴謹”的黃侃。他認為,校內真正將心思用在教書上的老師太少了,既然請,就一定要請真正有學問、會教學、能變通的。
在聘請教師時,他提倡海納百川,無論保皇分子或思想激進人士,獨善其身之人或隨波逐流之人,只要有真才實學,對學生有好處,皆能入校施展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