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諷刺
- 光活著是不夠的:加繆勵志文選
- (法)加繆
- 5145字
- 2016-09-22 11:03:05
兩年前,我認識了一位老婦人。那時,她正受著病痛的煎熬,她曾以為自己會死去。她的整個右半身都癱瘓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半個身子,另一半已經毫無知覺了。人們強制這個好動而又啰嗦的小個子老婦人不作聲、不動作。孤獨的、目不識丁的老人麻木地度著漫長時日,她的全部生命歸向上帝。她信上帝:她有一掛念珠、一座鉛制耶穌像和一座仿大理石的圣·尤素福懷抱孩子的塑像,這就是明證。她對自己患有不治之癥有懷疑,但又那么說,為的是別人能關心她。
這一天,有人關心她了。這是一位年輕人(他相信有一個真理存在,并且還知道這個女人快要死去,但對解決這個矛盾并不關心)。他真的十分關注這位老婦人的憂愁。老婦人深深感覺到了。對病人來講,這種關注是一種意外的收獲。她對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的痛苦:她已走到生命的盡頭,她應該讓位于年輕人。她是厭倦了?這是肯定的。沒有人對她說話。她像狗一樣蜷縮在角落里。最好是結束這一切,因為她更愿意死去,而不是成為別人的負擔。
她的聲音變得像吵架,是市場上討價還價的聲音。然而,那位年輕人明白了。他認為,應該為別人承擔責任,而不是去死。但這只證明了一件事:即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負過責。而他恰恰對老婦人說——因為他看見了她的念珠——“您還有善心的上帝。”的確如此。但即便如此,人們還是煩她。若她祈禱的時間長了,如果她眼睛盯著地毯的某一圖案走了神,她的女兒就會說:“你還在祈禱!”病人說:“這礙著你什么啦?”“這不礙著我什么,但這讓人討厭。”老人沉默了,她用責備的目光久久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年輕人聆聽著這一切,一種不可名狀的巨大苦痛使他胸悶難受。而老人還繼續說著:“當她老的時候,她會知道她也需要祈禱。”
他感到老婦人已擺脫了一切,除了上帝。她任憑自己受這最后病魔的擺布,她也積德,但并非自愿,而且過于輕易地相信她還保留著的東西是唯一值得愛的財富,并最終義無反顧地被投入到祈求上帝的苦海中。但是,愿生命的希望會再生,而且上帝并不強違人意。
他們坐在餐桌旁。年輕人被邀前來進晚餐。老人沒有吃,因為晚上進食不易消化。她仍待在她的角落里,正好面對那個聽她講話的人的背。年輕人感到老人在審視他,吃得很不安寧。不過,晚餐仍繼續著。為了延長這次會面,人們決定去看電影。正好在上映一部輕松影片。年輕人冒失地接受了邀請,并沒有想到仍待在他背后的人。
出發之前,客人們起身去洗手。顯然,毫無問題,老人不去了。即使她沒有殘疾,她的無知也會妨礙她理解影片。她說她不喜歡看電影,事實上,是她看不懂。她在她的角落里,此外還對念珠串的顆粒表示空洞的關注。她把她的全部信念寄托在念珠上。她保存的三樣東西對她來說標志著神靈啟示的物質點。從念珠、耶穌與圣·尤素福像出發,在它們的后面,是巨大的深深的黑夜,她寄全部希望于這黑暗之中。
大家準備好了。他們走近老人,吻她并祝她晚安。她早已明白了,用力握緊念珠。但是,這個動作似乎既表明熱忱也表明失望。大家都吻過她了,只剩下年輕人。他溫情地握住老人的手,然后就轉過身來。但老人則看著這個曾關心過她的人。她不愿意獨自一人。她已感到了孤獨的可怕,感覺到持續的失眠以及令人失望的與上帝的單獨相處。她害怕了,她只有在年輕人那里才能安靜,她依戀著這唯一對她表示關心的人,拉住他的手不放,緊緊握著,笨拙地向他表示感謝以證實這種再三的要求。年輕人感到為難。而其他人已走回來催他。電影9點開始,最好提前一點到,以免在售票口等候。
年輕人感到自己面臨著有生以來最難忍受的痛苦:這就是一個人們因看電影而拋下的殘廢老人的痛苦。他想離開,脫身,不想知道這痛苦,試圖抽回自己的手。一秒鐘之后,他對老婦人產生了刻骨的仇恨,并且想狠狠地抽她一耳光。
終于,在病人從靠背椅上半起身的時候,他得以脫身并離開。老人驚恐地看著她能在其中棲身的唯一靠山消失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保護她。死的念頭攫住了她,她不太明確知道是什么使她恐懼,但她感到她不愿孤獨一人。上帝對她毫無用處,把她從人群中奪走,并讓她孤獨一人。她不愿離開人們。為此她開始哭泣。
其他人已經上路了。后悔的心情死死地攪擾著年輕人。他抬頭仰望有燈光的窗戶和那沉默房屋中的陰沉巨眼。但巨眼閉上了。老病婦的女兒對年輕人說:“她獨自一人時總要關燈。她喜歡待在黑暗之中。”
這位老人露出一副得勝的姿態:聳動著眉毛,晃動著指指點點的食指。他說:“我嗎,我父親當年每星期給我5法郎,我可樂到下一個星期六。嗯,我還有辦法存幾個子兒。首先,我要去看未婚妻。我得在曠野上走4公里,回來也得走4公里。好了,好了,我對你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再懂得玩。”三個年輕人和他——一位老人圍坐在圓桌旁。他敘述他平淡無奇的遭遇一些被拔高了的蠢事。令人生厭的事被他作為勝利來慶賀,他甚至不放過敘述中的沉默,他急于在別人離開他之前把一切都說出來,以保留他自認為能感動聽眾的往事。讓別人聽他說話,這是他唯一的癖好:對于別人向他投來的譏諷目光和唐突的嘲笑,他不加理睬,當他認為自己是受人尊敬的、閱歷十分豐富的祖輩時,對別人來講,他是一個老人,別人知道在他的那個時代一切都挺好。青年人不知道,經驗是一種失敗,只有丟棄一切才能知曉一點東西,他很痛苦,他什么也不再說了。這倒比外表快活要好。再者,如果在此他錯了,他若想憑借他的苦難來感動別人那更是大錯特錯了。當你整天為生活奔波時,一個老人的痛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說著、說著,用悶啞的聲音平鋪直敘地、興致勃勃地、漫無邊際地說著,但這不能延續很久。他的快活終有結束之時,聽眾的注意力已經渙散。他甚至不再好笑了,他老了。年輕人喜愛臺球和撲克,因為這與他們每天笨重的勞動不一樣。
他于是又孤獨一人了,盡管他努力編造謊話以使他的講述能更誘惑人。年輕人都不客氣地離開了。他又一次孤獨一人。人們不再聽他講話:當一個人年老時,這是最可怕的。人們已判定他沉默與孤獨。人們向他暗示他行將死亡。而一個行將死亡的老人是無用的,甚至是令人不舒服的、狡詐的。讓他走開;要是做不到這點,就讓他閉嘴:這是絕無僅有的一點敬意。而他很難受,因為他不能不說話,否則他就要想到他是老的。他還是站起來,向周圍所有人微笑著,并且離開他們。但他遇到的只是一張張冷漠的面孔,或是由于高興而搖晃的面孔,而他是沒有權利分享這種快樂的。一個人笑著說:“他老了,我不否認。可是,往往是在舊鍋里做出可口的湯來。”另一個更加嚴肅:“我們并不富有,但我們吃得好。你看,我的孫子吃得比他父親還多。他的父親要1磅面包,而我孫子則需要1公斤!吃吧,香腸;吃吧,加蒙拜爾(奶酪名)。有時他吃完了就說:‘嗨嗨!,然后繼續吃。”老人走開了。他慢步——像耕驢的腳步——穿過擠滿人的走廊。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不愿回去。平常,他習慣回到飯桌、油燈和盤子旁,在那里,他的手指機械地找到它們的位置。他還喜歡安靜地進晚餐,老伴坐在他前面,嘴里嚼個不停。他喜歡什么也不想,眼睛死盯著不動。今天晚上,他回家將比較晚。晚飯已擺好,都涼了,老伴大概已躺下。她并不擔心,因為她知道他有時會晚回家。她說:“他有月亮。”這就夠了。
現在,他緩慢而又固執地走著,孤獨而又衰老。在生命的盡頭,衰老變得令人厭惡。他說什么都沒有人聽了。他走著,轉到街角,打了個踉蹌,幾乎要跌倒。我看見他了,樣子很可笑,但這有什么辦法。無論如何,他還是喜歡上街,在街上要比在家好,因為這時若在家,焦躁使他看不見他的老伴,使他獨自留在房間里。有時,門徐徐打開,有一刻半開著。有人走進來。這人穿著淺色衣服。他在老人對面坐下,好久不說話。他一動不動,就像剛才打開的門。他不時地用手捋一捋頭發,并輕輕地嘆氣。在用同樣滿懷憂傷的目光久久注視這位老人之后,他默默地離去。他身后留下撞鎖生硬的響聲,而老人還留在屋里。他受到驚嚇,懷有酸楚而又痛苦的恐懼。而在街上,他并不是獨自一人,他總能碰到一些人。他越發焦躁起來。他加快腳步:明天,一切都將會變化,明天。突然,他發現明天將還是老樣子,后天,往后的日子也都一樣。他發現一切無可挽回,這使他萬念俱灰。產生這樣一些想法會讓你去死。由于不堪忍受這些想法,有人自殺——或如果人還年輕,就會把這些寫出來。
是衰老,瘋狂,還是酒醉,我不知道。他的終了將令人肅然起敬,催人淚下,是了不起的終了。他將死得壯麗,我要說的是他將在痛苦中死去。這對他是個安慰。而此外還有別的出路嗎?他永遠地衰老了。人們在即將來臨的衰老之上建設著。他們要賦予這無可挽回的煩人的衰老以無拘無束的閑情逸致。他們要成為工頭以便將來在小別墅中養老。然而,一旦已到暮年,他們就知道這是錯誤的。他們需要別人來保護自己。但對老人來說,必須有人聽他說話以使他相信自己還活著。現在,街上漸漸黑了,行人漸漸少了,但仍時有人聲。在古怪而寧靜的夜色中,街道變得更加莊重。在那環城的山丘后面,還殘留著白日余暉。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威嚴的煙霧在樹木茂密的山脊后面出現。煙霧慢慢升起,像松樹一樣展開。老人閉上眼睛。面對要帶走城市的喧鬧聲與天空冷漠而愚蠢的微笑的生命,他孤獨,不知所措。赤裸裸的他已經死亡。
還有必要描寫這件事的另一面嗎?人們可以想象,在一個骯臟、陰暗的房間里,老婦人在擺桌子——晚飯已做好了,她坐下,看看鐘,等了一會就開始吃起來,胃口不錯。她想:“他有月亮。”這就不用再多說了。
他們5個人生活在一起:祖母、小兒子、大女兒和她的兩個孩子。兒子幾乎是啞巴;女兒是殘疾人,思維有困難。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已在保險公司工作,小的還在上學。祖母已70歲了,但還掌管著這個家。在她的床上方掛著一幅畫像,畫像中的她還不到5歲,筆直地站著,穿著一件黑色長裙,飾物直扣到脖子,裙子上沒有一點皺褶,睜著明亮、冷峻的眼睛。她這一身皇后服飾隨著年齡一起放棄了,而有時她又試圖在街上重新找到這種衣著打扮。
她的外孫回憶起這雙明亮的眼睛還會臉紅。老婦人總等著有客人來,她好嚴厲地問外孫:“你喜歡誰,你媽媽還是你外婆?”而當她女兒在場時,游戲就變得復雜起來。因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孩子都會說:“我喜歡外婆。”他心中涌起對這位總是默默無語的媽媽的一股愛流。如果客人對這樣的偏向感到吃驚,那他母親會說:“這是因為是她撫養他的。”
這還因為,老婦人認為愛是一種人們強烈要求的事情。她的家庭主婦的意識使她養成一種刻板與偏執的性格。她從來沒有欺騙過丈夫,為他生了9個孩子。丈夫死后,她頑強地維持著這個家庭。離開郊區農莊以后,他們在一貧窮老區留了下來。并在那里生活了很長時間。
當然,這個女人并不乏優點。但是,在她的外孫們看來,她不過是個喜劇演員,正處在看問題容易絕對化的年齡。他們從他們的一個叔叔那里聽來了一件有趣的事:一次,叔叔來看他們的外祖母,發現她一動不動地待在窗前,而她招待他時手上拿著一塊抹布,并且抱歉地說,她要繼續干活,因為留給她干家務的時間不多。應該承認,事情就是如此。在家庭討論什么事情時,她很容易暈厥過去。她還因肝病劇烈地嘔吐。但她毫不掩飾病情的發展。她回避著在廚房里的垃圾桶旁大聲嘔吐,然后臉色蒼白地回到家人那里,雙眼因用勁而滿是淚水。若有人勸她去睡覺,她就會說她要做飯,并要人注意她在主持家務中所占的地位:“是我操持著家里的一切。”她還會說,“我要是死了,看你們怎么活!”
孩子們已習慣了,對她的嘔吐、她所謂的“進攻”并不在意,也不在意她的抱怨。一天,她臥床不起并要請醫生。家人為討她高興請來醫生。第一天,醫生認定她只稍染小疾,第二天則確診為肝癌,第三天又變成黃疸。而小外孫固執地認為這又是一幕喜劇,一次更巧妙的裝病。他并不焦慮。這個女人曾那么厲害地壓制過他,以致他一開始的看法并不悲觀。而在愛的清醒與拒絕中有一種絕望的勇氣。但是,裝病卻使人感到她真病了:外祖母裝病直至死亡。最后一天,她的子孫們幫她解大便,她簡言快語地對外孫說:“你瞧,我像小豬一樣拉屎。”一小時之后,她死去了。
她的外孫現在覺得他當初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能消除這樣的念頭:在他面前演出的是這個女人最后的和最可怕的一次裝病。若自問是否感到什么痛苦,那他絲毫也講不出來。只是在下葬那天,由于大家都失聲大哭,他才哭了,他怕自己在死者面前表示出不誠與欺騙。這是一個晴朗的冬日,陽光明媚。在藍天中,人們看到黃色的閃閃發光的寒冷。從墓地俯視城市,人們可看到燦爛而透明的太陽照在海灣上,閃閃發光,像一片濕潤的嘴唇。
所有這一切沒有聯系嗎?美麗的真理。人們上電影院,把一位老婦人扔在家里;一個不再有人聽他說話的老人;一位老婦人的死沒有換來任何東西。而另一邊仍是陽光燦爛的世界。若不接受這一切,又能做什么呢?這是三種相似而又不同的命運。死亡是我們無法擺脫的,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歸根結底,太陽還是溫暖著我們的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