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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叨篇

  • 尋回熱愛
  • 李軍奇
  • 11607字
  • 2016-09-24 23:37:24

從文墓游記

從文墓靜靜地安窩在鳳凰聽濤山腰。早已聞名他那句牛皮的墓志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也令人驚訝地暗淡在有點麻的碑石上,輪廓模糊。墓主是一個不長口才的人,他將熱烈的情緒與激烈的想法限制在一個個平緩的字句中。沒幾個人讀懂他的翠翠,但人人都拿翠翠在向往愛情的淳樸與癡狂。從文的夫人在他去世后曾說,沒人理解他內心在想什么。

讓人意外的是,令這座小城暴得大名的從文墓地,破舊不堪。我輩只能算是前文學青年,懷著景仰大師的心情,專門踏訪他的歸宿。誰曾想到,登山的入口,寫著大大的公廁幾字,鄉土菜的招牌也沒有忘記這個游客必來之處。本是初冬,肅殺一片,再加上這幾個不怎么爽目的招牌,不怎么衛生的地面,心情驟然敗落。不知道其他游客見此景有何情。那位安息于此的游子,肯定不會爽快。

黃永玉題字的碑石在去從文墓的途中。“一個戰士,要么戰死沙場,便是回歸故鄉”。他將表叔從文視為“戰士”,我想很難恰貼。是形容他的內在抗爭精神,還是寫他的文學精神?我對從文生平和性情知之零碎,就不敢再多妄言了。

多向上走幾個臺階,就看到了從文的墓碑。那邊16字的墓志銘被風雨模糊了,風歲月消蝕了,本來字體不大,需要仔細觀看。墓前不知是哪個偈拜者留下的桔子,黃燦燦的,像熟足了的歲月。不知從文生前喜歡吃桔子不,這是他家鄉的特產。很慚愧,急騰騰到了墓碑前才記得沒有帶束鮮花。我是不習慣祭拜亡靈的人,更多的關于生死的思索停留于紙上,所以疏于準備。

簡單的沒有規則的碑石,以至于讓同來朋友還想繼續找從文的墳墓。通過從文墓地的石板路,日益破碎,野狗游蕩,山化爛漫,鄉野的味道迎面撲來。而相反的方向,是那些戴著老建筑帽子的商業化店鋪,那里洋溢著殖民文化的小資與繁華——非本土的旅游產品扎堆吆喝;河的對面,小資或憤青味道的酒吧日夜喧鬧。這也是所有旅游名勝的通病,與鳳凰同名的麗江也是如此。酒吧仿佛無孔不入的病毒,引起當地發燒,之后是游客感冒。

我們是來尋找什么?說實在的,這里的山并非高峻秀美;沱江的流水也不清澈。鳳凰和中國所有的小城一樣充斥著沒特點的水泥樓房,而那些翻新的民居像被圈養的動物,沿江擺開,從高處望去,涇渭分明。我是來看建筑的,但建筑可以復制,多年以后,人們有必要千辛萬苦幾經轉車到這里看房子?我們是來看這里的百姓,可以說,鳳凰小縣城的人,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兩樣,更多的苗人生活只能去深山老林去體會。

朋友說旅游何為?大部分人就是想看奇山秀水,不忘景前留影;有的人想尋找一段奇遇,或許是旅途的結識新朋,或許是遭遇艷情,山水倒是其次;還有人,想在別樣的民俗中尋找文化的蹤影,在仔細琢磨中體會閑暇的樂趣。

很可惜,我們都是生活壓力下的匆匆旅人,更多的只能做“到此一游”的過客,走馬觀花般劫掠了當地民俗和風光的艷麗之花,心始終是游蕩漂浮的。本來是平復心情的旅游,也難掩浮躁,走進舶來的酒吧,企圖安撫寂寞之心。

挫折

從畢業至今,經歷了不少人生挫折,但讓人放心的是任何工作的困難均能成功化解,并且自己也喜歡那些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厭惡毫無生機的千篇一律;而情感上呢,由于懼怕,不太輕易觸碰,因而無所謂失敗;在人際關系上,很簡單,以心換心,從不參與利益爭斗,無所謂暗箭傷人,腹背受敵,愛之則近之,討嫌者請滾遠。

人生難免遇上挫折,沒有挫折的人生像毫無波瀾的流水,而挫折正如河底尖利的碎石和巨大的卵石,它們將柔弱的河水塑造得有些兇險,不可小覷。最出色的水平不是風平浪靜地老死于床塌,而是長于搏擊風浪卻最終葬身水底。

但是不是所有挫折歷經過了,豐收的果子就捧在眼前?是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突然間我懷疑這句話的客觀性與準確性。

我推猜第一個說出這話的人定是事業有成者,他不敢忘掉自己吃過的苦,更不忘記告訴別人——成功不是唾手可得,你可要吃得下苦,言下之意是不吃苦,就與成功無緣見面;沒有遭遇狙擊的登陸不是腳踏大地!

也許歸納這句格言的名人沒我的小肚雞腸,但君子之言往往被后世小人篡改并胡亂標簽時,君子就成了最大的幫兇。小人看不慣別人順利的發達,盡管自己雙手并未握過鐵錘,但他會用鐵錘一般的語言猛砸看不順眼的人。

道德

我愈來愈感到道德力量的渺小,原來在我視為強大的萬能的道德武器,現在,我懷疑它的普適性,甚至本能地警惕一切披著道德外衣的東西。道德是人內心的法度,它是神與自我的約定,它不是某個具體東西,它是流變的,像一股股流動的風,只有你自己努力感受它,才能感受它的鋒利與力量。

當一種現實猝不及防地降于眼前,那是你夢中千呼萬喚的。但你一直懷疑它的真實性,恍恍惚惚,像暈船的感覺,你冷漠的神情仿佛未感覺幸福的來臨,你無情的言語在在刻毒地傷害,你一直在防范什么,在防范中,你的冷酷與自憐同時增長,你不相信輕易到手的東西,你覺得委屈,生活中缺了什么,于是你在拒絕與牽掛中學會惦記。

不慍不火,不亢不卑,不猛烈,不怯弱,這就是典型的有教養的特征。教養不是用金錢與權勢就能堆徹,金錢買來的是冠冕堂皇,權勢得到的是趾高氣揚。在衣帽光鮮與盲目自信中收獲的是自欺欺人的高潮和口是心非的謅媚。教養不拒絕金錢與權勢,它不是后兩者的同謀。有教養的人必定明白人的限制與自由,他目光篤厚地與眾心接觸,不因你是富家而自矮三分,不因你是權貴而百般溜須。他貌似中庸的姿態平緩著憤怒者的嘶喊,減少瘋狂者的仇恨,削弱著強者的貪婪。他以超越和悲憫的態度面對不義與丑惡,仇恨與正義。他像一道能吸納無窮力量的橡皮厚墻,誰對他也無奈。

好玩而絕望的魯迅

關于對魯迅的評價,我看到最別致也最動聽的就是陳丹青的講演文章《我談大先生》。他一大觀點就是:就其文學價值而言,文章的好玩,百年中國,無人出其右。好玩是骨子里的,是性情,但更讓人記憶深刻的,還有他的絕望,先生在散文集《野草》中表達的人性的復雜,人性的黑暗,幾乎讓人窒息。好玩與絕望正是構成魯迅最本質的生命特質,陳丹青說,“好玩,然而絕望,絕望,然而好玩,這是一對高貴的、不可或缺的品質。由于魯迅其他深厚的品質——正直、剛烈、近于婦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經一再欣然上當。許多聰明的正人君子因為他上這些當而貶損他。可是魯迅都能跳脫,都能隨即看破而道破,因為他內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與虛空。這就是魯迅為什么至今遠遠高于他的五四同志們,為什么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

陳丹青的一篇文章,讓那些一輩子吃魯迅飯的專家教授汗顏。關于魯迅的絕望氣質,倒是有研究文章提及,當更多地被專家割裂性研究,我們看到的是憤怒的,對人性失望的,對同類悲觀的魯迅形象,他更多是德國刻板的尼才,而不是一個汲取魏晉風骨的中國士人。陳丹青很機智地用好玩來判斷魯迅的性格與文章,超越了許多爭論不休的關于魯迅文學價值的判斷。好玩,是一種直接把握,作者從大家被過分誤解的魯迅的筆仗開始,說了魯迅并非與自己的論敵全是不共戴天,夜里他罵過的人,第二天他照樣與他們吃飯,而被罵的并非全是怒氣。一位年輕時與魯迅交過火的老先生,到了晚年還得意洋洋:“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

不必顧及持異見的是熟人或朋友,不贊同了,照樣煽耳光,這里的底氣就是他磊落的胸懷,他不怕次日見熟人時候的難堪,他依據的文氣與理氣是充足的,他很自信這些(盡管這些自信,有可能是判斷失誤),如果依據他對歷史的熟識與認知,他自然知道避嫌,但他沒有那樣,他不是鄉愿,他痛恨鄉愿。這不是率性而為的玩性是什么?魯迅的好玩,也直接表現他的幽默與不動聲色的講笑話的本事上,微觀地表現在他取文章的題目和書名上,什么《論他媽的》、《南腔北調集》、《三講五噓集》、《而已集》、《三閑集》、《準風月談》等,幾乎是信書拈來的神來之筆,沒有舉重若輕的心態,沒有散淡的閑情,恐怕不會是這么趣味橫生吧。

當然有人在回憶文章中寫過先生的平易近人,先生的仁心,但更多地站在反駁批評先生文章的對立面上,把人的性格和文章的分割開來,帶著人情色彩。而像陳丹青這樣,將人的性格與文風統而論之,以“好玩”概之,實屬創見。

好玩,表明上是人的幽默、有趣,文章的可讀、機智,但更高層面的理解,好玩,應是肯定其性格和文學的張力,是張力與活力的復合詞,極形象地說明他的豐富性與多種可能性:“深刻,然而精通游戲;挑釁,卻隨時自嘲弄,批判”,你憑自己的理解,認為他會這樣,結果他偏沒這樣,而是沖刺到反向的遠方;他的不確定,不是浮萍,而是有其深厚的依據——那就是他的大氣,他不是為花架子而玩,不是為他人而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懷疑什么。

我們看老先生的文章,更多地體味到他的深刻與犀利,而忘了他的好玩。

將好玩與絕望結合起來,觀照先生,我們看到的是復雜但可以理解的先生,我們過去對魯迅的認識,道德的和意識形態的過多,把先生僵化了。近幾年來,一些所謂的牛人,基于反抗僵化的、神化的魯迅形象,口出惡言,貶損魯迅。前者或者后者,要么出于別有用心,要么是以批魯迅達到消解胸中塊壘的目的。百般被利用和被誤解的魯迅啊。

魯迅同時代的人,那些知識分子,那些熱心政治的文人,總因各種原因挑剔魯迅,他們可能在文章中大罵某人或某黨,但仍熱衷跑官場,或以結識要人為榮光,至少很重視自己被要人重視的殊榮,魯迅除了在教育部任職過后,我們很少看見過他出入過哪個達官的飯桌,充任哪個顯貴的幕僚。

現在的那些罵魯迅的,更多地把罵當成職業訓練、生存的手段。他們知道污蔑或貶斥魯迅就是點擊率和發行量,就是腰包鼓鼓。好玩的魯迅,他們看不到,看到的是被油彩重描的魯迅,他們自以為打碎了神像,可這神像跟魯迅有什么關系?

可以說,陳丹青是魯迅隔代的知音。況世稀有。

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

最近幾天夾雜著讀書,忽而粱文道《我執》,忽而胡蘭成《今生今世》。

同樣是寫情感,胡寫得得意而坦然,譬如對女人之歡。而梁則是理性的揣測與小心,在不安中尋求情感的純潔與安穩。

胡蘭成與張愛玲之間的情史,如果只看胡的記述,可見其彼此的沉醉與清醒。

張與胡交往時,張知道胡是有妻室之人,而且不乏許多女友,甚至是胡的“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如果情形真像胡蘭成說的那樣,張可謂比女權主義的祖母與實踐者波伏娃都要“想得通,行得早”。胡蘭成講張愛玲對婚姻是隨緣的態度,不強求,不曾追求過哪個,她認為有志氣的男人對結婚與否尚可慷慨,她是女子,也能如此。

胡說張是一個書里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但現實生活中很少牽愁惹恨,不會纏綿悱惻。這與張的個性相關。張愛嶺從小喜歡打扮,但不喜歡走母親設定淑女路線。走路不是東撞,就是西磕。

這透露出張性格里的強。強,讓她不喜歡向別人主動彎腰,即使人人喜歡的愛情。強,讓她變得桀驁,對于文壇名人,沒幾個看得順眼。

至于與胡蘭成的因緣,則是胡主動投懷送抱,肆意撩撥的結果,當然,胡的口才與文才著實打動了張。張愛玲愿意為胡,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萬千人中,惟有胡蘭成獨入張的情眼,若非胡的自炫與自戀,則見張的柔弱與寂寞。

不過胡蘭成為人是坦率的,他也寫到對張的引誘與偏好。隔幾天就去看張,后來則是每天一去。他很吃驚時人都知道張的文章好,但沒有熱到他想要的溫度。“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胡蘭成也是明白張是不輕易為誰而改變之人。兩人結婚了,“兩人怎樣做亦不像個夫妻的樣子”。胡做出了男人的擔當,他自知漢奸文人的前途迷離,“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辦儀式,只寫了婚書為定”。

“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這是胡張婚書上最后兩句話,為胡的手筆。干凈的,簡潔的書寫與祈禱,可見胡用情時的醇厚,用字時的匠心。

張愛玲在性情上,外人看來是個乖戾的上海女人,愛與恨,不輕易外露,而且見不得不潔之人。喜歡刺激的顏色,而且吝嗇。林達曾說過,張愛玲曾說過要定居美國拉斯維加斯。而拉斯維加斯的現實繁華與眩目世相,與張的性情,有點曲徑通幽的味道。

張愛玲到最后是不愿意承認與胡蘭城的情緣,至少不承認胡筆下自己的形象。

其情可諒。孤傲的張愛玲,即使西學學養深厚,面對胡的始亂終拋,難以釋懷是可以想見的。

胡蘭成號稱自己在張愛玲面前找到了自己。

這也確是兩性相悅的結果。

胡是珍重張的意見的:

買來貝多芬的唱片,硬要聽懂,在9歲學琴的張的一句“不喜鋼琴”聲中,興味嘎然而止。

張給了胡更多啟示與熏陶:胡原來不喜歡京劇、紹興戲等,在但張的指點下,居然也好上這口,他發現“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如果排除胡的投其所好的蓄意,那他們的心靈此刻真是相契。胡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山河歲月》也視為受張的影響。

幻變的火車

上大學前,沒有親眼目睹過火車;而坐火車,更是一種害羞的奢望。父親是鐵路工,回鄉探親,必是大包小包,每次接他,都必須用架子車拉行李。“火車好有勁!”這是兒時的感嘆。能看看這個怪獸該多好啊。可惜的是,家鄉不通火車,父親回家必須在西安火車站下,再轉長途汽車而回。火車,那時就只好乖乖待在想象中。

上大學時,送外省的同學回家。進站臺了,一聲哨響,黑壓壓的人,或拖兒帶女,或手提肩挑,呼嘯向前;地下通道幽暗骯臟。人群慌張的的模樣,類似跑空襲。與火車初次相遇,有點失望,“坐火車,原來如此狼狽。”

大學畢業,前往長沙,參加應聘考試。用湖南同學的學生證買張坐票,一路緊張,光擔心被人查票,連吃都忘了。20多個小時的顛簸,居然沒怎么睡。事后回想,那次列車上的人,吃吃喝喝,嘰嘰喳喳,一路嘴不停。他們是快活的,滿火車的人是快活的。因為前方,是希望與目的地。

落腳長沙后,每年返回故鄉,多是乘坐火車。火車的轟隆聲、汽笛聲,聽起來,格外親切。它護佑我回鄉。我可以像父親那樣,成為家人惦念的對象;我可以像父親那樣,掏出包里送給家人的禮物。而車上林林總總的旅人,亦是我感受異鄉風情、增長見識的絕佳機會。火車是豐富的,承載著鮮活的知識、隱藏著迷人的奇遇。

父親退休了,在一個風水上佳的谷地,找到一處修墓的佳地。他想早早地占位。兄長找到最好的師傅,一座帶著圍墻、柏樹蔥郁的墓地落成。父親滿足了,常言那塊地的妙處。然好景不長,一條鐵路線破山而來,橫亙在父親的墓地與村落之間。涵洞窄小、鐵網護路,這下徹底挫了父親的神氣。一個一生服務鐵路的工人,晚年最得意的抉擇,就這樣活生生被火車擊碎。父親墓地附近,他種植的核桃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他不再稀罕。

父親沉默了。病怏怏的。最后,哥哥提議并掏錢,“必須遷墳”。白花去一筆錢,父親自知難受,不過兒子的主動示孝,讓他的脾氣好了大半年。

如今我南下廣州工作,妻兒仍在長沙,火車更是交通的首選。桌子上已散落了不少車票。翻看著它們,想象著一次次返鄉時的急切與幸福,歸去時的傷愁與寂寞。一張張車票,似乎幻化成儲存記憶的碟片。而光陰的故事,就這樣被火車一片片串聯。

聶紺弩:老了也罵娘

這是一個不懼專制,性情散漫,脾氣倔強的老人。他不像那些經受文革的文化人的通常作為:或感恩其身份、地位的恢復,或撫摸傷口回憶其光輝往事,或把自己在反右和文革中所作所為時代化或者說故意遺忘,或只記得自己的屈辱而無視自己對別人的傷害,等等,聶老沒有這樣,他一直保持真性情,解放前,他清高,不輕易買別人的賬,他只需要認真地看書,不痛快就發發脾氣,發脾氣解不了饞就罵娘。

他罵了林彪和江青的難聽話,他坐牢了。期間,他把《資本論》看了17遍,他把《資本論》當成了《圣經》。按理講,這樣一個飽學之士,他通曉中國歷史的后門,了解潛規則,但他沒有按照常理生活和出牌,他沒有因出來牢門,地位日隆而性情溫和,成為秩序的維護者,文聯里,有人做著圈子里排座位的勾當,他不屑為之,他要的是性情的自由。

他不怕妻子,妻子過河拆橋,故意隔離與他情誼深厚的幾個老大姐之間的往來,他心知肚明,他發脾氣。他也說刻薄話,說妻子看上了他的錢財,他要把稿費都要以黨費上交。他是敏感的,他警惕與權貴的交往。有個高官欣賞其才學,給其新作寫序,別人在稱賞聶老水平之余,更是或真心或假心替聶老高興(畢竟這人也是有文化水準的人,也身居要職):有這樣的人物給你寫序,不知怎么找的呀?聶老剎時急雨突至,黑云翻飛,怒氣沖口而出,“媽的個B,我的書本來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壞了!”別人視為珍寶的東西,在他眼里,簡直就是狗屎,或不如。

我現在看那些遺留不多的所謂文化老人,他們文革事后寫的所謂真話和常識都被我們這個時代敬為天語,他們的反思文章,被我們這些年輕后生不吝詞語地稱賞,其實,事后的理性恢復容易,而當事時的冷靜更難,聶老,不論身受磨難前,還是身被榮光時,他是通透的,思想的光芒時時在他激憤的言辭閃爍,這才是我們民族精神的脊梁。所謂的中正和溫和,其實是民族精神的安眠藥,看似寬容,其實是匆忙計算和平衡后的產物,它沒了溫度,沒了熱血,沒了持久的生命力。

我們把過多的鮮花獻給了思想中等的人,而真正的民族良知,被我們遺忘,我總想,我們的文化昆侖需要思想的血脈、精神的脊梁,這精神和思想,不是改良的、閹割的,不書寫化了的。

聶老的個性或者說火氣,不單是個性問題。他最關鍵的是保持了知識分子的良知,清醒地堅守自己的文化陣地,在他的戰壕中,他盡心盡力,誰侮辱了自己的戰士身份,他定會拼個你死我活。他的文化批判的堅韌和敏銳,不受自己的待遇或別人的感受而變化,難怪他喜歡金圣嘆!

我們都是異鄉人

金錢的囂張,與精神的荒蕪,人倫的失序,與道德的高調虛偽,從來沒有一個時代的中國人面臨如此的現實困境。

我們都是鬼祟的善人。有資格講真話的人,不在其位;沒水平布道的人,挾金錢,媾和權勢,在一日千里的強占輿論高地。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用理論去粉飾金錢和權勢。賦予他們以良知與德行。而那些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們,或恐慌于物質的匱乏,或膽怯于虛榮的鼓惑,或驚懼于現實的打壓,于是不再光天化日,不再明火執仗,不再堂而皇之地為生民立命,為弱者鼓呼,而是學會曲徑通幽,學會迂回包抄,抵達簡單的善,需要鬼火照明。

我們都是亂渡的舟人。科學的昌達,日益在銷蝕宗教的影響。一方面是日益被科學爭取過來的普羅大眾,一方面是被現實折磨得失去目標感的高知分子。前者是蒙昧被開化的結果,而后者是開化后失去敬畏與靈魂的結果。在貧富分化,物欲膨脹與文明沖突的今天,兩者都有重新投入宗教懷抱的可能。我們貧窮的時候,需要精神激烈,甚至需要偏激的精神刺激,有奶便是娘,靈魂乖戾,可能是待同情的羔羊,也可能是待審判的罪人;我們脫貧了,我們擁有了高科技的生活,但靈魂空蕩,失去學習心,失去慈悲心,失去進取心,輕易放縱肉體,輕易投降感觀刺激,輕易放棄戒律,輕易給屈服找到借口。我們是靈魂飄蕩無所依無所向的舟人。

我們都是倀茫的空心人。我們苦悶于自己的失去,我們焦慮于自己的沒有,我們對真正需要的精神和信仰,卻客氣地拱手相讓,自動降低自己的精神海拔。我們似乎既明白迷茫的病灶,又不愿意真實地面對。

我們都是偽裝的羔羊。我們喜歡叢林法則,吃死弱者,抹著口邊橫逸的鮮血,還高蹈地宣講社會進步的本質與良知的邏輯起點。其實,有的口邊流血的狼,剝掉外皮,露出的是溫順的羊頭。他們也許本就沒有吃掉別人,可怕的是信服,至少不反對弱者被吃的必然命運。同情,成為時代最被鄙視的情操。

我們就這樣身處精神與靈魂的荒原,被隔膜綁票,希望人性美好,卻各自支離著人性。既明白自己的無力,又相信自己的無所不能,我們彼此都不相信,彼此都沒有同情,我們都是異鄉人。

西班牙內戰

林達在《西板牙旅行筆記》中比較詳細地考察了西班牙那段牽動國際的內戰史,一個被國際縱隊理想化的慘殺史。

被意識形態嚴重割裂的群眾,一分為二為左右兩派,在復雜的國際形式下,癲狂起來,亢奮屠殺,革命以革命的名義隨意槍殺“反革命者”,右派肆意報復,無數知識分子在不明就里的情況倒下,或么是自己的陣營,要么是對方陣營,要么干脆就是殘暴的沒有理由的殘殺。共和派內部盛行一種“兜風”的行刑方式——被關在監獄的所謂"反革命者",突然被一隊"革命者"拉走“兜風”,走時卡車滿人,回來時車廂空空。那些被兜風者,下落可能有二:要么暴尸街頭,要么斃命郊外。

在那里,沒有獨身其身,只有打著各種旗號進行瘋狂射殺的斗爭,共和派與佛朗哥派之間,共和派內部之間,陣營清洗與戰場炮火,同樣無情地屠殺著無數無辜者。

那些高唱著國際歌的國際志愿者,在西班牙大地上沒有找到善良與理想,收獲的是來自敵人或自己人的子彈,不少人是狼狽逃竄,理想破滅,精神殘破。

人性惡的普遍囂張,不再有意識形態之別,甚至,張揚善的政黨或組織,其惡行更為可恐!

一個把報復視為正常行為邏輯的民族或政黨,是沒有明天的。以殘酷清算了“階級敵人”的殘酷,其實不是證明自己行為的光榮與偉大,而是在證明對方行為的合理性。在那看似痛快淋漓的清算里,你,這個打著民主與自由,無私與博愛旗號的人,和你反對的人一樣邪惡,一樣是草民百姓的敵人。“任何對抗,是有勇氣和能力讓自己變得和對手不一樣,否則,就依然是落在對手給你預設的陷阱里。”

佛曰:怨怨相報何時了。佛看到了武斗的虛妄。針鋒相對,只會讓戾氣飛揚,留下的是他們的英雄,而血肉化為塵埃的,是蕓蕓眾生。

分類:精神抽筋。

鄉鎮青年的成長分析

“記得多年前看郝舫寫的KURT KOBAIN的傳記,跟著熱血沸騰。那時候我20歲,以為自己是垮掉一代那個路子,理應在酒精,亂交,天才的寫作中的了此殘生,年齡日長,幾天前我過了29歲的生日,卻最終發現,哥們真是理性,建設性,我喜歡巴赫,看青山,綠樹,進D廳就不自在,見到陌生女生(也有男生)仍不安——有時還用大聲喧嘩,傲慢來掩飾不安,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六十歲的心臟,但是,每當看到電影里英雄主義場面,不管是古羅馬的,還是拯救大兵里的,是編造出來的指環王,還是真實的,我都熱淚盈眶,我迷戀那種節制的力量,那種在不可逆轉的悲劇面前,仍保持從容,鎮定的氣質,昨天看了一整天的上的LINCLON的憂郁癥的文章,為此動容。”

這是我摘錄許知遠博客上的一段話,盡管我想用部分話語,但為了避免以偏蓋全之嫌,我乃大篇幅引進。此段話的中心思想,我想大概歸納為:許是一個自小內心憂郁,耽于幻想的鄉鎮少年。在叛逆的青春期受到天才人物成長的啟示,可能不是天才,也不安于平庸的成長,幻想自己就是天地間至大至剛的英雄,并被一些虛幻的高大的悲劇形象所震撼,迷戀“力”。因為內向,手無縛雞之力的緣故,這“力”不是漫山遍野的“蠻力”,是有節制性的理性之力。這也許造就了許的性格:救世情懷、抑郁神經。許自稱的鎮定和從容,在我看來,乃是有節制性的力的延續,它基于一種對自身限度的認識,似乎抽去了苦難意識和悲憫情懷,這可能就是他招人詬病的根源所在。當然我們也可能如此認定:許的“鎮定”,是懼怕改變環境而引來“殺身”之禍,他是孱弱的,膽小的。他給自己的“可憐”披上了知識的外衣——“節制的力量”、“從容和鎮定的氣質”,以至后來〈經濟觀察報〉標榜的、許所先上的“理性和建設性”。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仍是那個剛剛從農村到北京上學的小學生,那是22年前的事情了吧!我記得自己上中學時,上大學時,總是和大城市的孩子們玩不到一起,我經常會覺得自己很土,到了初三還不知道TDK是什么,工作了很久,去那些北京最時髦的酒吧,還覺得不舒服,在社交場合,總是不知道如何開始第一句話,記得有一年,悲痛的發現自己,永遠成不了凱魯亞克式的作家,心里苦惱不已,覺得自己乏味異常。”

這段話同上面的摘錄同出一處。許知遠終于從鄉鎮跳向城市,這不是一般的城市,而是中國鬧騰在大的、住著全國最牛的人的都會。那個鄉下的憂郁少年猛然間投身中國最牛的大學,身份的瞬間轉換,讓人很容易發生視角幻覺,仿佛自己真的是主宰城市命運的未來精英。郁郁氣質的人,最容易患上精神貴族的強迫癥——把眼下的不如意,想像成命運對自己的錘煉;把社會的不公與不義臆想成自己將來改造的目標。在虛假的使命感中磨練自己。當然在如此的精神和意志的八卦爐里折騰,變化格外迅猛。

有了精神貴族意識的許,因為來自鄉鎮,對物質的沉醉尚未適應,他不習慣走進酒吧,不喜歡和漂亮女生搭腔,“在社交場合,總是不知道如何開始第一句話”。我說,這種對物質都市的“不舒服”,是精神貴族的習慣性抵觸,但如此不適,并不防礙他對中產階級價值觀的靠近或欣賞。

前幾日,我和博友(我稱博客上認識的朋友為博友)1944聊到這樣一個話題:目前社會上有抱負,或者說干預主流價值觀的人,很多是鄉鎮出身(我這里的鄉鎮包括縣城和三線城市)。他們出身小康或著貧寒家庭,從小成績優異或者不上不下,但他有著文學或思想或文藝的偏好,當走進大學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不再風平浪靜。他開始左右開弓,汲取知識與思想。他書本上閱讀的苦難多于生活苦難,他文字里的憂傷多過現實中的援手相助,他愛真理,他鄙視一切以強權和強力解決問題的邏輯與手段。當他走出社會,他的教養與學識,讓他有條件成為精神傳道士,他開始進入媒體,扛上攝影或攝像機,幾番沉浮,在都市中修筑著自己的精神高地。這里的,有我熟悉的譬如原〈南方都市報〉主編程益中,原〈南風窗〉副總編輯張良、導演賈樟柯等。

與此相反的,二線和中心城市的青年,大學畢業后,更多地是尋找物質天堂——利用一切條件,擠身城市的強權部門或行業壟斷部門,做公安、公務員,做銀行職員、軟件工程師。當然我不是說這些能帶來物質利益的部分,對廣大鄉鎮出身的青年沒有吸引力,而是相反,絕大多數鄉鎮青年都向往那樣的去處,我只說,城市青年的競爭力強與鄉鎮青年,他們中間那些想冒尖做精神貴族的欲望少于鄉鎮青年,或者說,即使有,也怎么突出;而在物質的索取方面,他們幾乎呈現一邊倒的進取姿態。

我為什么喜歡用鄉鎮青年而不是城鎮青年,是因為我以為中國更像一個雞鳴狗吠的大集市,百姓沒有公民意識,城市化進程畸形。我們更多的城市本質就是鄉鎮,農民性更強。

我在此無意分化城市青年和鄉鎮青年的鴻溝,只是概括一種我自以為的現象,凡是概括,必是遺漏。有趣的現象是,那些城市青年慢慢成了中產階級,而鄉鎮青年們在言說或批判主流價值的過程,其社會地位也慢慢被主流價值所肯定。他們有條件享受城市中一切物質,只是心中稍一點文化的害羞或別扭,就如許知遠所稱的“不適應”。

銷魂的程界西村

一掛又一掛的豬肉,一只又一只刨膛的母雞,一輛又一輛淌著黑水的隔夜垃圾,在這幾百米長的小巷子狹路相逢,稱兄道弟。沖天腥味里,小朋友嬉笑著追打;街旁的窗里,一位老奶奶眼神冷漠地向外張望;剛給小菜淋過水的男人尖聲地喊著老婆;對面的小店,一對情侶吃著早餐;昨天開著電動三輪車的父親,今天又出發了,左右穿插,靈巧前行,三歲的兒子蹲坐在車廂的小板凳上,愣愣地四處張望……這是8點的程界西村,一個非典型的廣州城中村的清早畫面。

與被著名成人專欄作家劉原歌頌成革命搖籃的楊箕村相比,這里多的是臭氣,缺的是脂粉。當年劉某人夜班回家,硬著頭皮闖過一排排暗紅的發廊,抵御著門縫無數熱情的勾魂眼,跌撞地摸回腥熱的單間。忍聽隔壁歡聲,怒看窗下賣笑,一股鄉思拔地而起,純潔的靈魂敲出一顆顆惹火的漢字,一篇篇地撒向祖國的大好青年。楊箕村是劉原等無數南方系青年的青春按摩地。有人被撫慰,有人被勵志。那些走出去的,行走江湖,內騷外純,遇鬼收鬼,見佛殺佛,端的是淫界無敵長老。

程界西村,不見半點風月之痕。幾次錯目,居然認成“租界西村”。也好,且把這個煙火熏蒸的地方當成十里洋場、化外之所,出入其間,果然有種天地不收的豪氣開始側漏。大學朋友前來探望,一句“污穢之地”的惡評,讓我頓生撞墻之感;一句“泥中珠玉”的感嘆,又令我顧盼自雄。咳,咳,真俗!朋友在吹捧之余,上下其手,幫我裝好了紗窗。看樣子,他是有讓我在污泥里繼續打滾、將牛逼的節操進行到底的意思。他是學佛的,打坐時,雙腿盤繞,我跟學,驚呼如此這般會斷腿骨的。他嘿嘿笑著,只說:你試試,你慢慢試。有人學佛,是壞事干盡,夢里已裝不下安寧;有人學佛,是歷盡人間悲苦、自愿做人性的減法。我這朋友,醇厚在外,靈性于內。處處與人為善,會寫詩歌能彈琴。他學佛,我相信那是緣份的水到渠成,本性的自然親近。

窗外飄進幾聲吊魂的女聲戲曲,幾鏟飄香的爆炒,嘩啦的洗麻將聲,午夜的房間,熱鬧里的孤島;樓道里哐當有人碰上鐵門,高跟鞋的踢噠踢噠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恍然記起,這是個白領公寓。作為一個嚴重拉低我國白領標準的資深屌絲,我深感內疚,呼吁那些昔日從楊箕村走出的、如今一方的諸侯、舉國的高富帥們,毫不吝嗇地揮動你們如雷指點,敲打檄文,告誡那些頸戴黃金項鏈的包租公或包租婆們,沒文化不可怕,亂丟帽子遭雷打。對,就發表在你們的精神高地《南方都市報》上,就地開化這些城中村地主。

“你喜歡我不?”

“那還用說,喜歡!”

“為什么?”

“你是我兒子啊!”

這樣的對話,基本每天發生在程界西村的某個房間里。光著膀子,窗子半開,風扇坐在椅子上猛搖,老男人端著電話,一時會忘記夢里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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