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張鳴善:酒過三巡的寂寞
- 時光不可倒流,人生不可重來
- 周語
- 5048字
- 2016-10-09 09:58:43
【普天樂】愁懷
雨兒飄,風兒揚。
風吹回好夢,雨滴損柔腸。
風蕭蕭梧葉中,雨點點芭蕉上。
風雨相留添悲愴,雨和風卷起凄涼。
風雨兒怎當?風雨兒定當,風雨兒難當。
在元代的儒士之中,有厭世者、混世者、隱逸者,看洛陽花,梁園月,這種情緒往往是以唱、插科打諢的方式流露出來的。這種情緒的流露,失去了平和感,時而尖銳,時而低沉。儒士所扮演的角色半真半假,以游戲或戲謔的姿態演繹感傷主義的愁懷,往往看戲的人初看完一折,已經糊涂滿眼,虛虛實實亦分不真切。
月下獨酌,酒過三巡,我們就看到了張鳴善。孫楷第《元曲家考略》于其身世語焉不詳,其詳盡的身世已難確查。我們只知道他孤獨地來到了揚州城已經很久,時常寫一些男女風情和山林歸隱的曲子。揚州城滿地芍藥,那樣妖嬈,他久居江浙已經習慣了這種愁懷陡升的日子。這個一個詞句詼諧、筆頭犀利的曲家,一路從湖南流寓江浙的揚州,東南之地給了他溫和的氣質,卻也多了纏繞、交錯的情愫。以致這樣的曲子讀起來,總像是天際之間云霧繚繞,一時也看不清楚。
張鳴善就在這其中一具臉譜之下,用他犀利的詞風挑撥風月場的虛浮,詼諧的句子,顯示出他的智慧與從容之氣。黃昏時分,一燈青光,寂靜地照著案堂下蒼老的面容,所有朝代的書生額頭就寫滿那古老的字體,涂滿朱彩筆墨,即將在夢醒時分登場清唱。時值元末喪亂之際,他幾度流寓各地,倍感世事艱辛,這曲子便可當作是他平生的寄寓。
所謂的揚州,是鵝黃色的,張鳴善在一個黃昏流寓此地,便被這柔和而細致的城市吸引了。或者他可以選擇這么一個城市作為一個歇腳地,看看那滿地芍藥、大明寺,以及縷縷的楊柳。他在揚州城走走停停,身上想必也并無多少銀錢,只當是走馬看花,逍遙自在一番。但是他在后來的某一日提筆寫到這個城市的時候,筆頭下還是頗有法度,詼諧和犀利的風格總能讓他與病懨懨地出門看春景的書生區別開。“雨兒飄,風兒揚。”揚州的雨飄飄灑灑,風兒輕輕揚起綠意,不會讓他感覺過于焦慮,只許攜著竹杖,吃一些廉價的揚州菜,便能心滿意足。
但是,稱呼張鳴善為愁懷不可排遣的厭世者似乎并不正確,他同時也是一個精神上的放逐者,一個夜奔的俠士,酒客。雨水飄落在青煙似的山中,他們棲身的草廬縷縷寒風,常讓人感到天地間的荒涼都是乘虛而入。待到天晴之時,焚香沐浴,在晨光中更衣洗塵,他的心情才能平靜下來。“雨兒飄,風兒揚。”這句子是如此柔軟,如草木灰輕輕地散發出昨夜雨水的氣息,清晨的光線照在山谷,風兒講潮濕的水汽帶走,只留下他抖抖衣服上的塵痕,重新安定下來。
古代的夜晚總是這樣在凄傷中迎來黎明,晨光。揚州的清晨,可以看到琉璃色的光,斜斜地落在雨后的柳樹上,張鳴善揚州一夢,也許是幾十年的光陰,寄身在這江浙的城市中,山桃、杏樹、紫丁香的氣味讓他的疲倦漸漸釋放,消散,心境歸于謙和、清寂。
儒士的厭世情緒在元代的曲劇里,總是以一種悲劇來展開,厭世者終于還是要佩戴玉飾、寶劍三通鑼鼓之后齊刷刷地登場。他們原本是生活在凡間的人,如今卻要在鬧劇里生存下來,避免權力的傷害的同時,自我的放逐便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放逐,即是某種程度上的厭世,離開傳統的科舉仕途,獨自為自己的人生尋找出路。隱士與躬耕的農夫,在深層面上來說,都是元代意識形態之下求生的不同途徑而已。青山綠水間的隱士,素衣風塵,清晨的風吹來,山嶺蔥郁,在面對禾苗、霜月、雨水的時候,需要思考收成、銀錢等日常生活的瑣碎之事;田壟上的農夫,穿著草鞋,顧慮險惡而殘忍的稅吏以及惡匪,并沒有誰是生活在形而上的世界里。那些疲倦而聒噪的書生們爭執不斷,他們似乎都是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盒子里,只能看到頭頂的天空,只有下雨的時節才會抬頭看一眼這外面的世界。
如果能夠在元代做一個特立獨行的厭世者,有幾種身份可以供選擇:隱士,就是歸隱山中;躬耕,這是一個向著民間回歸的途徑,立足于農業的詩意與現實乖戾的夾縫之間。那雨水從青黛色的山麓飄到普通士子的宅院里,落在梧桐樹上,滴水敲窗,叮叮的聲音讓那些嬗變與蛻脫的驚醒者倉惶失措。
在暗夜的雨夜里,他們顯得手足無措。無論你是農夫還是隱士,你需要為自己涂上丹砂,粉墨,掩面唱完這一折,才能度過這漫漫長夜的煎熬。曲子剛剛唱了開頭,你就能目睹人間冷暖,掩面而泣的角色假癡不癲,每個人都在戲中著迷。
元代的厭世者,他的故事不是酒鬼的獨白,不是引得哄笑乖巧戲子的唱詞所能概括,那種怪誕與虛無的情愫,是每一個士子不能逃脫的束縛。張鳴善與對粗暴、庸俗的厭惡,讓他的曲子有一種尖銳,所以他的淡泊與憂悒都是這厭世情緒的一種排遣。煙火彌漫冷清,仕女孤苦伶仃,史書里有太多的山,陷阱,迷途,血腥,雨夜,不僅僅有白狐出沒,冤魂聚散,也有黃粱之夢,刀光血災,墳塋空崗。黃面白須的道人從楚國的都城出發,散盡符箓丹水朱砂,那艷麗的金黃就是谷米的色澤。
元代士子生活的真實圖景或人物的命運,在于生活的細枝末節之中。很少有人懂得這些士大夫的哀樂、傷悲,只覺得他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過于迂腐,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明白生活在困境之中的人的艱難。夜晚的元大都有傳奇故事、俠士劫殺、市井團圓色彩的評說,也有苦心經營維持生活的酸秀才。張鳴善不是一個具備冒險精神、游戲態度或者縱橫家那種指點江山的氣質,他代表的是一種平常人的生活之道。這種士子做不得鐵匠、將軍、師爺,也做不得風流才子、莽漢,只是順應自然,該怒當怒,對待人恭敬、平和,也有一定的正義感,但是卻沒有改變時局的力量。賈仲明《錄鬼簿續編》稱其“有《英華集》行于世,蘇昌齡、楊廉夫拱手服其才”。這就是元末士子那種平常心的所在。它是儒家天下情懷的一個縮影,不退守書齋,也不能攻城拔寨,救濟時弊,只能最大限度的堅持人格的獨立。
依靠艱澀的史料,野史,雜言,書話來尋找張鳴善在揚州城生活的這段歲月里有趣的故事,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古人行蹤不定,其事跡大多難于尋覓,而揚州城之大,滿是綻放的芍藥,張鳴善興許去興來之時看花去了,他的曲子只留給后來人細細玩味。
就這么一個揚州的客人,來了這里便不再遠行,居住了很久,想必是被愁懷困住了,不愿意再踏上苦旅。無論是做一個貧困的士子,一個出入宦海的謀士,縱橫家,那都是次要的。揚州的風景如此之美,他則能輕易地錯過?
張鳴善即是如此。他自號頑老子,久居江浙的揚州、蘇州等地,無事之時,心境與歷代的交游天下的士子差不多,保持著一個世俗生活之中人的身份。張鳴善不是凡事都往壞處著想的天生悲觀主義者,他寫愁懷,多是帶著憂思的心結。“雨兒飄,風兒揚”,張鳴善寫四季的風雨、青山的紅葉、客舟在行人疲憊之時橫在江面上慢慢漂移,沒有儒士的名士心態,權當自己是天地間、客舟上一個普通人,醉來看明月,醒時盼歸程,沒有太多的激進色彩,他不是能夠仗義橫劍、持刀劫財的俠士,也不會寫出破壞力極強的曲子擾亂虛假太平中儒生的清夢。張鳴善的孤獨和焦慮隨著這曲子,得到緩解。雨水滴在船頭,客棧,他在奔赴揚州的路上不斷的感受到風兒的細膩、柔軟,進入江南的腹地,呼吸到荷花叢中的清香,他的思路才逐漸叢羈旅、漂泊之中折回來。
在瞬間的火花中化為灰燼。
在江南的某個草廬下,張鳴善寫著“風吹回好夢”的曲詞,望著遠處的小路,抖落衣上的灰塵,磨墨、掬水洗筆,沒有悖逆,含混的嘲諷、譏笑。他向來是直來直去,不會掩飾曲中的觀點。他是懂得士子筆墨虛妄無力一面的,有著一定的政治智慧和良知,這也是在其曲作中可以獨到的。譬如“雨滴損柔腸”這樣的句子,難得的清凈之中,他并沒有隨同市井之輩陷入沒落士子的失落情緒,有著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的心態。因此,他的曲子沒有狹邪的色彩,愁懷就是愁懷。在四合死寂,暮色如水的夜晚,這種音樂帶來的便是心靈上的安頓。
張鳴善的日常生活之門逐漸打開,我們可以看到他真實的生存狀態,大到去揚州做官,小到,捏著一枝青瘦竹節磨墨寫字。如果想知道古人如何度過這慢慢長夜、苦旅,讀他的曲子便能感知。“雨點點芭蕉上”,雨水滴在芭蕉之上寫幽靜與孤苦冷清,早先的戲謔和嘲諷、化作這一腔苦悶。我們不知道古人是不是都曾這樣想過,和光同塵,做一個普通人,以日用之心來消泯內在的痛苦。歲歲奔波,驊騮疲憊,人心倦怠,不知道何處才是歸途,何處才是棲身之處。
他不是一個從城市開始逃亡之路,被逼進入鄉村的士子,或多或少還謀得一官半職,能喝一盞暖茶,譏笑一下自己的卑微,嘆息一聲風雨的寒冷。少了噓寒問暖這樣的人間關懷,士子們孤身尋覓出路,凡世的磨難讓這些心靈飽受煎熬。“風雨相留添悲愴”,這悲愴是半生零落的寒磣、士子情懷的凋零,當時的環境下無法效仿唐代干謁之風,亦無法戴破帽,持竹杖,樂逍遙,尋自在。他不屬于“精英階層”,也不屬于“普羅大眾”,而更接近古代先秦的“游士”。他太了解人世間的那些癡癡呆呆,顛倒、黑白。邊喝酒邊看戲的知縣、酷吏是不會了解這個游士的心懷的。這悲愴,是上下不能,欲罷不能,委屈、急躁之余的心態;是面對不能解脫的世事,幻滅感的降臨所萌生的焦慮。
張鳴善終于感到了世相冷酷的逼近,“雨和風卷起凄涼”,他在客船、山寺思考著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情。他不是古代筆記、稗史、戲劇中的士子,會流眼淚,會訴說平生之苦,盡管失落和辛酸在這樣的雨季讓人倍感頹唐,閑適的人生亦是遙不可及。困頓到極處,在去往揚州的路途上,他已經學會以一個凡夫俗子的眼光去面對生活。不做伶官、能砍柴則砍柴,能涂鴉則涂鴉,糊口即是糊口,披卷即是披卷,事事不馬虎,也不出風頭。但在人生根本的大義、事理上卻能做凡夫所不能做,譏諷時弊,嘆息民生,于凄涼之中尋得人生真義。
于是在元大都城墻下混跡半生的士子們開始“思凡”,想過一種恬淡、安然的生活。看著那鬧騰騰的商號、貨棧、客舍,他們內在的凡俗之心開始復蘇、萌芽,成為元末士子歸隱、辭官、返回書齋尋求智慧的濫觴。這思凡之心,也不是道與俗的矛盾,古代讀書人的生存狀態大抵是如此。“風吹回好夢”,這是張鳴善瞬時的思慮,他從武昌一路來到揚州,走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這是和逃離宦海回歸山村的士子的不同之處。
元末的張鳴善在風雨之夜,似乎更渴望能和故交飲一杯竹葉青,下一盤棋,吃一點咸菜,幻想像嶗山道士那樣抱拳迎客。這樣可以使得因諷刺、挖苦、憤激的心靈不會受傷太深。他在嘲諷因躁急之時,獨自對弈,雨水洗塵,凡夫的苦惱和頹喪卻也是一種另類的救贖。等他抵達揚州的時候,心氣也平和了,閑工夫用在這里,才是對了。
思凡,就是撐著雨傘在揚州以一個小官員的身份,凡俗的性情去看待身邊的冷暖,風景的變化,回到油鹽柴米的日常之樂里去。明代《太和正音譜》評其詞“如彩鳳刷羽”,“風蕭蕭梧葉中,雨點點芭蕉上。”無論是神秘的巫師還是游吟詩人,化緣的僧客,看到這雨季、芭蕉上的水滴,都會有愁煞的感覺。思凡之心,不是糊涂人兒即興的樂趣,而是本身生活在夾縫中的士子特有的心態。他渴求的是青旗沽酒,看蒼茫山外千峰云起,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從點滴開始改變生活的困境。
當遇到雨天,他就撐傘出門,走出庭院,看看揚州的雨、花、石,河流;遇到審理雞毛蒜皮大小的政務,就黑白分明,怒發沖冠而思路清晰,這個凡夫原來也是如此的難做。風的蕭瑟,雨的愁懷,是不必論超越生死、勘破命相這樣的玄虛的,這愁懷是豐盈的在一瞬間充滿漫步的張鳴善內心。
在閱讀過眾多的歷代大儒的生活筆記之后,我們可以來看看元末的普通士子是如何度過這個時代歲暮的時光的。對“道”或“理”的理解都是從平常人的角度去講述。他的人生在漂泊之中渡過,官居幾品、俸祿幾許這樣的問題是疏于思考的。張鳴善久寓江浙,居揚州時間尤長,文人身份轉化往往就是在這種粗茶淡飯、一路風雪之中,完成了這個轉變過程。
放下書卷,用盡了盤纏,抵達了揚州,看著江浙之地盤旋的水路,張鳴善這才感覺到他原本一直質疑的生活方式存在的問題。他在任淮東道宣慰司(治揚州)令史的時候,亦是如此。但是從根本上說,張鳴善的生活和仕途,與江南儒士集團的生活方式還是存在一定的區別。“風雨兒怎當?”及至入明,擢江浙提學,后謝病辭官,隱居吳江,這個疑問還是困擾著他。滿街皆是酒館、茶樓、店鋪,他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里。“風雨兒定當,風雨兒難當。”人生即使是困頓如此,可是也得一心擔當,不能退縮。難于擔當卻又不得不承受這生活的重壓。
張鳴善的日常生活筆記并沒有留給后人觀瞻,但是關于他在揚州仕官的故事和記載卻多少能讓人想象一下他當時的生活。仿佛他立于壁前,青燈之下閱卷完畢,愁懷滿腹,無法排遣。我們讀到的也是凡俗之人的平生,關于他的大義、激烈、溫和等等。任它是漁樵話,葫蘆架,酒醒花前,還是苦樂瘋癲,這世間的生活卻不能回避,不能輕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