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鼠搬家
- 故河口物語(1-6)
- 麋鹿美麗
- 4467字
- 2016-09-09 10:55:51
前面說過祖母一年上頭有幾次云游。特別是冬播與春耕時節。人家忙得要死,她倒好,只心往外跑。所以鄉親們都說祖母是乖懶。
那時灘外的田地多種勞籽,勞籽跟油菜籽一個品類,比較潑皮,象野生的五爪藤,撒把籽,不需管理,就自生自長自結果了。它的顆粒比油菜籽大,黑灰色。它的生長周期短,可趕在長江漲水之前收割,畝產不比油菜籽低,價格也比油菜籽高。于是每到收割季節,無論哪塊田地都是人山人海,拾勞籽的人比街上過節時還多。有的還與收割者并肩,搶拾著呢。惹得村上看黃佬拿著根苗子,四處吆喝。但吆喝也是白吆喝,沒人聽他的。而看黃佬的苗子對農人來說,也不足以構成威脅,因為大家都知道那是用來趕牲畜的。
拾勞籽也不是祖母的獨創,而是一種風俗。也算把公家浪費的糧食再收拾到農人手里。但祖母對拾勞籽的熱愛,肯定超過同時代的人。
夕陽西下,一輪暗紅的太陽映襯在江面上,一位農婦弓著腰在夕陽下拾勞籽。她雖滿臉皺紋,卻笑容燦爛。這是祖母拾勞籽的圖景。米勒筆下的《拾穗者》,佝僂著背,裹著白色頭巾,看去卻比祖母蒼老了很多。而祖母拾勞籽的情形卻是活生的希望與滄桑同在。祖母當是希望與滄桑的集中者,永垂不朽?
等拾完勞籽回來,家里的冬播已完了。祖母便把曬干了的尖辣椒,用籃子裝好掛在屋檐下,等來年春耕季節拿出去賣。過完年,祖母多不在家,早就湖南海北的擱姐妹,串鄉賣辣椒去了。
隔壁隊同姓的陳印堂爹,有四個兒子,個個能干,大兒子在五馬口山廠當廠長,二兒子在故河口村當書記。是又藍小藍的父親。祖母跟陳印堂的老婆以妯娌相稱。小姑叫陳老太婆為伯母,姐們叫陳印堂爹為大爹爹,與又藍小藍成了堂叔輩的姊妹。祖父何時又多出了這樣一個弟兄,都是祖母的功德了。還有遠的,青苔村下姓孟的,養了八個丫頭,就一個在身邊,其他的都失散了。那獨丫頭養有一兒一女,與小姑四叔年歲差不多。祖母叫孟老太婆為舅媽,小姑叫孟老太婆為舅婆。自此我們又多了門親戚,都不知道該叫他們什么。因隔著的輩分太多,該叫太舅婆!后來孟老太婆死了,她的兩個外甥子就寄養在祖母家,與四叔小姑成了兄妹。也許祖母娘家沒有一個親人,心上有些失衡,所以就擱了些毫無血緣關系的親戚。
這么多年來,祖母對自己娘家的印象陌生了。就記得解放初,外去當兵的哥哥給她寫信來尋過她。說是當上了中央委員。后來父親還按地址寄過一封信,只是石沉大海。由此父親還在中央委員中尋找姓徐的年歲相當的,一個許世友,另一個徐向前。祖母到底姓許還是徐,倘不是那封信,一輩子都不會清楚。祖母只記得那個音xu。父親說,信里著名許。那未,許世友是我們的舅爹嗎?看名字似乎與許七友同胞的兄妹。可那時舅爹中并沒叫許四友這個名字的。
但想祖母出生武術世家,哥們也武功高強,出去當兵做了將軍也可能。于是連姐們都喜歡對人炫耀,說自己的外舅公是將軍許世友。包括鹿女與陸仔相好時,也就此向他炫耀過。陸仔都偷著笑死了。
往后那舅爹又來過一封信。只是那年月,有過那樣的家史,還是一樣害怕拿出來看,即使大家看了,也不敢聲張,更不敢回信。(祖母的童年之家是大地主員外。成分不好,怕被牽連。)那邊看見兩封信都沒回,就沒再來信了。父親成家后,曾想按那個地址去尋外舅爹。只是兒女眾多,事務繁忙抽不開身,最終不了了之。
某個高興的時候,祖母也會講起童年時的深宅大院。講起舅爹們習武的情形。就與現在電視電影里的鏡頭差不多。紅紅的圍墻,綠色的圍墻樹,開闊的院子,齊整的花欄。一群青年在里弄刀弄輥,打拳踢腳。祖母一說起來就無限遺憾,祖母本也想習武,只是曾外祖父不讓。為了保證家族血統的純正,很多武功是傳男不傳女。所以,祖母雖出生武術世家,家中獨女,卻未得一拳半腳。也不曾享受過任何輝煌。但祖母娘家自有開明之處,那就是祖母是少見的大腳女子。只可惜祖母對于自己的童年記不全。
前面寫到過,祖母把大姑做童養媳賣給了人家兩次。從此行為可看出祖母的心理是有問題的,且很抑郁。祖母雖對子女有些不近常理。但對孫子輩的卻很好,許是時間慢慢流逝,祖母童年的抑郁也流逝了。
小時候,祖母常來跟我們打伴。母親正月去了外公家。家里還剩臘魚臘肉麻糖瓜子什么的。祖母白天就跟我們約好,叫升好爐子備好足夠吃的東西,然后夕陽西下,就來跟我們打伴講故事。什么薛任貴反唐,武則天,楊家將,癡情漢子懶婆娘,外婆與狼等等。常常一講,就是一通宵。
外婆與狼的故事就挺嚇人,幾姐妹擠在一張床上,都起堆了。夜里聽到一點動靜,就以為是狡猾的狼,在吞噬某個姐妹的趾甲或額骨。而先前祖母那張和藹的臉,也顯現出狼的影象。但凡廚房的老鼠簌簌,便當某個姐妹已悄悄起床,在燒燙死狼的開水;但凡祖母的呼吸也當是狼的。好在遲日起來,并沒有哪個姐妹少半根趾甲。祖母也沒變成狼。說實話,那時我非常害怕遲日起來,祖母變了狼。
由著這些隱秘的內心經歷,祖母時常外出就不奇怪了。祖母不在的日子,家里自是母親打理。祖父下不了地,好多年都這樣。父親又不在,面對這一家的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母親絲毫不敢松懈,也從未有過半句怨言。
母親每天都很忙,沒時間抱怨。不僅白天忙,晚上也忙。你說祖母在外面擱了那么多親戚,又無多少錢,用啥子跟人聯絡呢?就用母親做的鞋。祖母一回家,就給母親布置任務,什么樣式,什么顏色,多少雙。待祖母再出門,就背著一包袱鞋。然后就把那一雙雙的鞋送人了。
母親嫁來的大柜子里,就只見一疊疊的鞋底,碼得高高的,一排又一排。母親嫁過來的抽屜里,就只見紅的黑的藍的線,與東草絨咔嘰布料。那些都是用來做鞋面的。
母親每天都要做到深夜。故河口的燈都熄滅了,母親還在納鞋底,青蛙都沉睡了,母親還在穿針引線。做著做著,雞便打鳴,天就亮了。母親剛躺下,又爬起來,趕早去田地干活,還干得有勁有力。在母親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來。
故河口的堤道隱藏在荒蕪下。荒蕪中歇著干枯的河床,盤結著荒蕪的野草,鳥兒在它上空盤旋。更有迤儷溫暖的陽光,一日日灑在故河口,也是荒蕪的。母親百天百日過著同樣的日子,她的隨遇與平靜,讓她也具備了這一樣荒蕪的氣質。她們一同生長著,沒有絲毫驚奇,卻又無不讓人驚奇。
故河口的天空,晚霞落下了。看見晚霞就想起了家。晚霞溫暖緋紅的照得故河口一片靜謐。母親行走在孤單的村莊上回家。晚霞予她溫暖,父親予她溫暖。父親是她的家,姐們是她的家,土地是她的家,糧食是她的家。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夜燈長明。沒人知道她的這份執著與堅韌來自哪里?
沒有祖母在家的家,是忙碌而寧靜的。這種時光對祖父來說,更是清閑而寂靜。太陽照在破舊卻溫暖的柴房上。祖父躺在一個角落,一手拉著繩子,一手拿著響噶棍。繩子牽的那頭是三姐的搖窩。母親又新坐了月子。祖父邊拉繩子,邊趕雞子鴨子,怎么趕,也趕不走那咔噠咔噠的聲響。什么聲響?如列車奔馳在隧道上?待得祖父細聽,三姐又急促的哭起來,新生兒的哭聲亦是清脆嘹亮的,似遮蓋了那個聲響。祖父只是搖啊搖啊搖啊,也不管孩子為什么哭。也懶得近去看一看,直搖得孩子不哭為止。
待母親回來,孩子滿搖窩的都是屎尿。母親也不管,吃過飯,又去了田地。倒是小姑領著姐們玩耍回來,跟三姐換過洗過,再放進搖窩,之后又都是祖父的事了。他又在那里搖啊搖啊搖啊,用響噶棍趕啊趕的,怎么也趕不走那咔噠咔噠的聲響。外面太陽出得風風火火,如秋風刮掃著落葉,卻不是那聲響的。是什么在響呢?這個秘密,只有祖父一個人知道。因為這個聲響只在祖父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響起。大家伙一回來,便消失了。
春耕完了。友打卦從外云游回來。一回來了,就屋檐下,床底下,門彎里,末角里,廚房里,柜子里,找啊找啊?在家翻箱倒柜的折騰好幾天。母親,小姑,二叔,姐們都望著祖母敢怒不敢言。翻啥呢?誰動了她的金銀財寶,又有啥金銀財寶?每天家里好端端的,她一回來,就異樣出怪,都不見了啥?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不見了啥,可那卻是祖母的心頭肉。咦,奇了怪了,那籃子不是好好的在屋檐下掛著么,里面的東西咋長腿跑掉了呢?祖母找啊找啊找啊,突然盯著祖父,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這老頭之所以叫千歲爺,就因為走不動,哪里有力氣偷去賣呢?老天爺還是比較吝惜我,讓他成了個千歲爺,要不的話,每天跑出去打牌賭博,這家的孩子們還不早餓死,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更別說這么自由……可我的東西到底哪里去了?祖母實在納悶。悶悶坐在門前,望著屋檐下的籃子發呆。大家都不知道乍回事,那籃子從前不也那樣掛著的么?盯著那籃子發個啥呆?
倒是祖父冷不丁的問了聲:“友打卦,你的辣椒不見了吧?”祖父好久前就不叫祖母友姐了。友打卦聽了驚一跳:“你,你把我的辣椒藏哪里去了?”陳千歲說:“不告訴你?”“你個死鬼把我的辣椒弄哪里去了,快告訴我。”友打卦焦急的嚷。陳千歲穩當的說:“就不告訴你。”“你這死老頭……”
眼看兩人吵了起來,大家才知祖母的紅尖辣椒不見了。眼看兩個本來就象仇人的人,更似有著刻骨仇恨的要打起來,大家伙這才過來勸祖父陳千歲,說出辣椒在哪里算了。
陳千歲漫不經心的說:“友打卦太兇狠,連辣椒都怕你,它們自長腿跑到你的蚊帳上了。”友打卦聽了吃一驚,大聲結巴的叫喊:“俺的辣椒,辣椒,長腿,長腿長腿跑到蚊帳上去了,希奇不希奇?”祖母的意思是辣椒根本不會自己長腿跑到蚊帳頂上去,肯定是陳千歲的杰作?陳千歲說:“我道你兇狠,你還不服,家里的老鼠都怕你,我道那門前怎么每天咔噠咔噠咔噠的響,原是老鼠在搬家……”
大家伙聽到“老鼠搬家”,忍不住噴的一笑,還道是祖父故意要氣祖母。友打卦聽罷,當是更氣,也更不相信:“我在家的時候,怎沒見老鼠搬家,乍我出去了,就搬?”
不是老鼠也是老鼠了,你說這個家,除了老鼠還有誰?友打卦仔細想了想,不得不相信。這個家里誰不怕我,誰敢動我的東西,真是骨頭長緊了,欠揍。祖母邊在內心嘀咕邊跑到床頂一看,天……
祖母見之喜極而泣:“老鼠乍跟我過不去呢?幸好還在,要賣幾十塊錢呢。”陳千歲回過話來:“友打卦,可怪不得我,你在家,老鼠都不敢出來,你一不在,老鼠都自在,本來我還跟你趕過幾回的,可怎么趕,也趕不走,它們都不怕我……只怕你,這世界上,老鼠都怕你,你說,你到底兇不兇……還說你不兇……狠……”
聽祖父這一說,大家伙都自一邊去,不當祖母的面笑。祖母第一次沒有罵祖父,一個人暗暗的去收拾好辣椒,等到某日又出去做她的友打卦,串鄉賣辣椒去了。這樣一賣就是幾十年……
記得小時候,我還隨祖母去河對岸的沙河鎮賣過一次辣椒,賣得一塊二一斤。一包裹辣椒二十來斤,串鄉兩三天就賣完了。然后選一個晴好的天,又背一包裹去,這樣循環,直到賣完為止。河那邊的沙河鎮人有錢,開著大小店鋪與館子。與故河口街差不多。只是祖母怎么不把辣椒拿到故河街去賣,我就不曉得了。賣完后,祖母就帶我到沙河鎮的包面館里吃包面。那包面真好吃……
這些平凡的日子雖有些不和,卻也有著無比的溫馨。平常的農家生活,不如此又怎樣?祖母每次賣完辣椒都會給家里帶回很多好吃的東西。那些日子于母親祖母祖父,還有二叔小姑姐們,都是寧靜而溫馨的。家里有著母親與祖母這兩個主力的配合及努力,一家子一時還成了地方上的標桿。可這樣的時光并不長久,往后發生的一些事讓這個家幾欲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