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藝術論(9)
- 魯迅全集(第十七卷)
- 魯迅
- 4711字
- 2016-07-26 14:04:34
我還能夠引證別的許多一樣地有權威的研究者們。但你自己,不消說,是知道他們的。所以我不再來增添引用,但立刻指出“原始共產主義”的學說,最近時已在開始普遍的論爭的事來罷。就是,我在第一信上已經引用過的凱爾·畢海爾,以為這是不合于事實的。據他的意見,則實在可以稱為“原始底”這種民族,其去共產主義極遠。他們的經濟說,是個人主義底,倒較為適宜,然而這樣的稱呼也不對,因為他們的生活,一般地和“經濟”的最本質底的特征,是沒有關系的。
“在經濟之下,我們常常意味為人們對于生活資料之獲得的協同底活動,——他在自己的《原始經濟底構造》的概要里面說,——經濟,是以不獨關于現在的瞬間,并且關于未來的顧慮,節省底的時間的利用,以及那合于目的底的分配為前提的。經濟,是勞動,事物的估價,那使用的條理,文化獲得的從氏族到氏族的傳達的意思。”[4]但是,在低級的種族的生活上,卻只能遇見這樣特征的最微弱的端緒罷了。“倘若從薄墟曼和韋陀族的生活中,除去了火和弓矢的使用,則他的全生活,便將歸于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罷。各個薄墟曼,是非全然獨立地來扶持自己不可的。裸形的,而且不攜武器的他,就恰如野獸一般,和自己的同類一起,在一定地域的狹小的范圍內徘徊。……各個男女,都生吃著能用手捉,或用指爪從地中掘出的——下等動物,根,果實。他們有時成為小團體或大集團,聚集起來,有時因了那地方的植物底食料或獲物的豐饒的程度,而又星散。但這樣的團體,是不轉化為真的社會的。這不會輕減個人的生存。這光景,在文化的現實的負擔者,恐怕是特為不合意的罷。然而,由經驗底方法所搜集了的材料,卻實在就使我們這樣地來描寫它。其中一無臆造之處,依一般底的看法,則我們不過從低級的狩獵人的生活中,除去了已經作為文化的特征而出現了的東西,即武器和火的使用罷了。”[5]
這幅圖畫,不得不認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爾的著述的影響之下,已經畫出在我們頭里的原始共產主義底經濟的描寫,是完全不象的。
敬愛的先生,兩幅畫的那一幅,于你是“合意”的呢,我不知道。然而這并不是很有興味的問題。問題并不在對于你,我,或是第三者的誰合意,乃在畢海爾之所描寫,是否對的,是否和現實相符,是否和據科學所搜集的經驗底材料相應。這些問題,不但于經濟底發達的歷史,是重要的而已,即于研究原始文化的任何方面的人,也有至大的意義。其實,藝術之被稱為生活的反映,是并非偶然的。倘使“野蠻人”是畢海爾所描寫那樣的個人主義者,那么,他的藝術,就一定應該再現著他所特有的個人主義的性質。不獨此也,藝術者,專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所以,倘若你是用了畢海爾的眼,在觀察野蠻人,則當向我說“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乃是專主,因而人們之間,幾乎毫沒有什么協同底的活動,在那里,要講藝術,是不可能的的時候,你大概是十分地徹底的罷。
還有將下面似的事,添在一切這些上的必要。就是,畢海爾者,確是雖然盼望其有,而可惜那數目竟沒有那么地多的正在思索的學者之一人,并且因此之故,所以雖在他犯著錯誤之際,也應該加以認真的注意。
將他所描寫了的野蠻生活的圖畫,再來仔細地觀察一回罷。
畢海爾以關于所謂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生活的材料為根據,并且從這些材料中,只除去了文化的特征,即武器和火的使用,而就此加以描寫了。他由此指給我們,當研究他的繪畫時,我們之所應走的路。就是,我們應該首先玩味他實在曾經使用了的經驗底材料,觀察狩獵種族在事實上是怎樣地生活著的,其次,則選定關于他們在還未知道使用火和武器的那遼遠的時代,他們是怎樣地生活了的最足憑信的假定。在最初——是事實,其次——是假定。
畢海爾引證著薄墟曼和錫侖的韋陀族。能說這些無疑地屬于最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種族的生活,缺著經濟的一切的特征,而且在他們那里,個人是完全一任自己的力量的么?我斷定是不能說的。
先拿薄墟曼來說罷。如大家所知道,他們為了協同底的狩獵,往往成了二百以至三百人的隊伍,聚集起來。這樣的狩獵,是為生產底的目的起見的人們的最不可疑的協同,而同時也“前提著”勞動和合目的底的時間的分配。為什么呢,因為當此之際,薄墟曼有時是造作延長亙數英里的柵欄,掘深壕,在那底里設立起弄尖了的木材來的。[6]一切這些,即所做的分明不但為了滿足所與的時候的要求,且也為了未來的利益。
“有些人,否定著他們那里的一切經濟底意義的存在,——綏阿斐勒·哈恩說道。——而在書籍中說及他們的時候,是一個著者直鈔別個著者的錯誤的。自然,薄墟曼不知道經濟學和國家經濟,但這事,于他們之想到兇日的事卻并無妨礙。”[7]
而且在事實上,他們是從被殺的動物的肉,來作貯蓄,藏在洞窟中,或在遮蔽極好的谿谷里,留下已經不能直接參加狩獵的老人,在作看守的。[8]或一種植物的球莖,也被藏貯。搜集得很多的這些球莖,由薄墟曼保存在鳥巢里。[9]最后,則薄墟曼的貯藏蝗蟲,是有名的,為了捕蝗,他們也一樣地掘起深的長壕來。[10]
這是顯示著和理褒德一同,斷定在低級的狩獵種族那里,誰也不想到貯蓄的準備的畢海爾,是錯誤得怎樣利害的。[11]
協同底狩獵完畢之后,薄墟曼的大狩獵隊,誠然分散為小團體。然而,第一,是小團體的成員是一件事,各任自己的力量又是一件事。第二,薄墟曼雖然分散到種種的方面,但并不斷絕相互的聯絡。培喬安人曾對力錫典斯坦因說,薄墟曼總在借了火的幫助,互相給與信號,并且因此知道非常廣大范圍的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比文化高出他們遠甚的一切別的鄰近的種族,更為詳明。[12]我想,倘若他們那里,諸個人是專仗自己的力量的,而且倘若他們之間,以“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為專主的,則這樣的習慣,在薄墟曼那里恐怕就不會發生了。
移到韋陀族去罷。這些狩獵人(我是在就完全野蠻的,英吉利人所稱之為Rock Weddahs者而言),是和薄墟曼一樣,成著小的血族結合而生活的。而且在他們那里,由那共同的力,以行“食料的搜索。”誠然,德國人的研究者波爾和弗律支·薩拉辛,那是關于韋陀族的最新的,而且在許多之點,是最完全的著述的作者們,[13]但所描寫,卻將他們作為頗是個人主義者。他們說,在韋陀族的原始底的社會關系,尚未遭站在文化發展較高的階段上的近鄰民族的影響所破壞的時代,他們的全狩獵地域,是為各個家族所分割的。
然而這完全是錯誤的意見。薩拉辛所據以建立自己們來推定關于韋陀族的原始底的社會底編制的那些證據,即在說明和這些研究者們從中之所見,全然不同。就是,薩拉辛引用著十七世紀曾做錫侖島知事的望·恭斯的證言。但從望·恭斯的話中,卻只見有韋陀族所住的領域,被分割為個個的地區的事,決沒有說這些地區,是屬于個個的家族的。十七世紀還有一個著作家諾克斯(Knox)說,在韋陀族那里,森林之中,“有劃分它的境界”,而且“隊伍當狩獵及采取果實之際,越出這些境界,是不行的”。
這里所說的,是關于隊伍,并非關于個別底的家族。所以我們只好推定,諾克斯之所指,不是屬于個別底的家族,而是屬于多少總有點大的血族結合的地區的境界了。其次,薩拉辛又引證著英國人丁南德,然而丁南德究竟怎么說呢?他說,韋陀族的領域,是被分割于氏族間(Clans of families associated by relationship)的。[14]
氏族和個別底的家族——不是同一的東西。不消說,韋陀族的氏族,是并不大的。丁南德率直地稱之為小氏族——small clans。血族結合,在韋陀族所站的那生產力低的發展階段上,是不會大起來的。然而問題并不在這里。當此之際,在我們算是重要者,不是知道韋陀族的氏族的大小,而是知道它在這種族的個別底的個人的生存之中所演的那職務,能說這職務等于零,氏族并不輕減各個人的生存么?全然不能的!韋陀族的血族結合,彷徨于自己的首長等的指揮之下的事,是為世所知的。在宿營地也一樣,少年和青年睡在指導者的周圍,氏族的成年的諸成員又在那周圍,這樣地形成著防衛他們為敵所襲擊的活的鎖鏈,以就位置的事,是為世所知的[15]仗這習慣,而各個人的生存,全種族的生存,都得非常地輕減,乃是無疑的事。由于別的種種的連帶的顯現,而得到輕減,也不下于此。就是,例如寡婦,在他們那里,即從入于氏族之手的一切東西中,領取她自己的一份。[16]
倘若他們那里,毫無什么社會底結合,又倘若他們那里,惟專事“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則失了自己的丈夫的維持的女人們,不消說,就要交給全然兩樣的運命了。
在終結韋陀族的事情之前,再添說一點事,他們是也和薄墟曼一樣,為了自己本身的使用,又為了和近鄰的種族的交易,都在作肉類和別的狩獵產物的貯蓄的。[17]甲必丹·里培羅竟至于斷言,韋陀族決不將生肉入口,他們將這細細地撕開,藏在樹孔中,經過一年,這才取用。[18]大約這是夸張的。但總之,我再希望你注意,韋陀族也和薄墟曼一樣,用了自己的例子,將野蠻人不作貯蓄這一個畢海爾的意見斷然推翻了。而貯蓄的準備,據畢海爾,豈不是最不可疑的經濟的特征之一么?
安大曼群島的住民明可皮,[19]在那文化底發展上,雖略優于韋陀族,但他們也成著氏族而生活,并且屢屢計畫社會底狩獵。由獨身青年所捕獲的一切,均為共有財產,聽氏族的首長等的指揮來分配。雖是未曾參與狩獵的人們也仍然領得獲物的一份,因為認為是別的什么為全共同體的利益而做的勞動,妨礙了他們去打獵了。回營之后,獵人們圍火而坐,其時即開始酒宴,跳舞和唱歌。在酒宴中,狩獵時很少殺得獲物的不成功者,甚至于連消遣自己的時光于安逸中的單單的游惰者,也都得參加進去。[20]一切這些,可與“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相象么,而且從這一切事,能說在明可皮那里,血族結合并未輕減各個人的生存么?不!卻相反,不能不說關于明可皮的生活的經驗底材料,和我們所知的畢海爾的“圖畫”,是全不相合的。
為要使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生活,顯出特色來,畢海爾還從夏甸培克借用著飛獵濱群島的內格黎多的生活樣式的敘述。但是,注意甚深地全讀了夏甸培克的論文[21]的人,便會相信內格黎多也并非個別底地,而是仗著血族結合的被結合了的力量,在作生存競爭的罷。夏甸培克引用了那證言的一個西班牙的教士說,在內格黎多那里,是“父、母和孩子們各攜自己的弓矢,一同去打獵”的。以這事為基礎,則他們的并非孤立底不俟言,即成為小家族而生活著的事,也可以想見。然而這也不對的。內格黎多的“家族”是擁有二十人至八十人的血族結合。[22]這樣的成團的諸成員,在選定宿營的處所,決定行軍開始的時期等事的首長的指導之下,一同彷徨。白天則老人,傷病人,孩子們等,坐在大的篝火的周圍。這時候,氏族的健康而成年的成員們,便在森林中打獵一到夜,他們即都環了這火,睡在地面上。[23]
然而,往往孩子們也去打獵,而同樣地——對于這,雖然非大加注意不可——連女人,這樣之際,他們全體都去,“象要作猛烈的襲擊的烏蘭丹猿群一般”。[24]在這里,我也全然看不到“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
站在同一的發展階段上的,有在比較地最近時候成了多少足以相信的觀察的對象的中央亞非利加的畢格眉族。由最近的研究者們所搜集的關于他們的全部“經驗底材料”是決定底地推翻“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的學說的。他們協同而狩獵野獸,協同而掠奪近鄰的土人的農場。“在男人們做著哨兵,必要時便從事于戰爭之間,女人們則撈集獲物,捆束起來,而且將這運走。”[25]在這里不是個人主義連協作和分工也有了。
關于巴西的皤多庫陀,關于澳洲的土人,我將不再說及。為什么呢,因為講到他們,我就不能不復述關于別的許多低級的狩獵人的事了。[26]還是將視角轉到那已經到達了生產力較高的發達階段的原始民族的生活去,更為有益罷。這樣的民族,在美洲很有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