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底旅行(3)
- 魯迅全集(第十一卷)
- 魯迅
- 4794字
- 2016-07-20 12:30:18
至七月二日,忽遇十字隧道,三人毫不猶疑,仍向前進。其地既無微光,又甚狹窄,亞蘺士大懼,問道:“畢竟往那一方走,才是?”列曼不答,折而東行,兩人只得跟著。或佝僂,或匍匐,難易莫擇,艱辛萬狀。蓋地中旅行,既無先導,復無把握,不同在地面上,有地圖羅盤,指示方向,只憑著列曼指揮,向前亂撞。倘偶然大意,不消說是難免有性命之憂。然梗斯是個獵夫,不曉得憂深慮遠,惟亞蘺士思前想后,步步生愁,將四面石壁,端詳了一會,對列曼道:“觀此洞穴的兩傍巖石,大有漸近地面之狀了。”列曼道:“你莫亂想!我們極難的地方,已經過了不知多少,便是漸近地面,有何可怕呢?”亞蘺士大聲道:“真的!真的!我們此刻走路,不是像登山一般么?”列曼怒叱道:“胡說!”亞蘺士爭道:“胡說?是山!一定是山!”列曼置之不理,縱身飛跑。亞蘺士沒法,也只得拚命疾走。忽見電鐙的光,返照稍薄,知巖石之質,已與前者不同。便大叫道:“啊!地球第二變革時代的巖石到了。”列曼道:“你又來胡說!”亞蘺士道:“我是在此考察學問!你莫聽錯了!”便提起電鐙,照著巖上的石灰沙土,給列曼看。列曼默然。亞蘺士暗想道:“你也有閉口的時候的么?”然終日說話不止,又覺口干,便向列曼要水。列曼道:“囊中已無滴水,待前面覓得時再飲罷!”亞蘺士不語。過了半日,大叫道:“口又渴,足又痠,不能走了!”列曼大怒道:“你故意紓滯,想回去么?已走了這許多路,能回去的么?”便來攙著亞蘺士的手,挽之前行。亞蘺士且走且說道:“昔哥侖波之探亞美利加也,在舟中合掌誓神,以慰憤懣不平之麥多羅士曰:‘汝姑忍之,若三日后不遇新洲,則誓歸故國。’今我亦誓于神,告我叔父曰:‘若一日之后,尚無泉水,我也只得回去的。’”列曼應道:“甚好!甚好!若再無泉水,我亦偕汝言歸!汝姑忍之!”此時疾行如飛,又進了一條隧道。久之久之,仍不見有泉水的形跡,連強項的列曼,也只可嘆一口氣,翻身臥倒,束手待斃了。三人張著口,渴不能耐,喉痛欲裂。亞蘺士伏在列曼身邊,喘息不止。梗斯則四處亂鉆,尋覓泉水,忽然不知所往。今也兩人希望已窮,焦渴欲死。僵臥飲泣,慘不可言!倏見梗斯從對面跑來,盡平生之力,大呼道:“域顛!域顛!!”列曼聞之,一躍而起,曳著亞蘺士,沒命的飛奔。原來“域顛”為衣蘭岬島方言,即“水”的意思。所以列曼聞之,如得神托一般,歡喜無盡。忙問道:“在那里!?”梗斯向前亂指,遂隨之行。約二千“趺得”,已聽得淙淙然的聲音,料不在遠。列曼大喜,額手道:“此正石泉也!”亞蘺士至此,神色稍定,聲嘶道:“流水么?”列曼撫其背,答道:“正是!正是!”然覓了良久,終不見石泉的所在。子細聽時,卻在后面,越走越遠,水聲越微。三人十分憂悶,只得返身回來。梗斯靜聽片時,忽從腰間取出鐵錐,向石壁擊去。亞蘺士大驚道:“危險!危險!倘鑿開石壁,積水涌出,我們不要溺死的么?”列曼道:“不妨!不妨!……泉伏石中,我竟未曾想到,真昏瞆極了!”梗斯神色從容,穿了兩“趺得”,已達泉脈。飛泉如弩箭一般,直向外射。亞蘺士急用手去掬,忽大叫一聲,退了幾步,滑倒在地。列曼大驚道:“為何?為何?”亞蘺士呻吟道:“痛甚,這水是沸的!”列曼回頭看時,則水中蒸氣,已向上冒,裊裊如霧,彌漫穴中。梗斯取出器具,接了泉水,放在地上,尚未冷透。亞蘺士已爬過來,牛飲而盡。三人又另飲了數盂。列曼道:“此鐵礦泉也。故臭味如此!”梗斯又將水囊裝滿,就近搬了土石,把孔塞住。然流水已湯湯遍地,復從穴間滲出不止。三人至此,始復人色,惘然久之。列曼道:“此水任其自然就下之性,不必理會。亦無什么危險。我們權息于此,待明日再走罷!”于是檢了一處干燥地面,一同休息。是日過于疲勞,一臥倒便都酣然睡去,雖水聲潺潺,不復能驚夢寐了。
第六回亞蘺士痛哭無人鄉勇梗斯力造渡津筏
卻說翌日醒來,都忘苦渴。亞蘺士銳氣勃勃,勇健如常,奮然在前,掉臂而進;且放聲高歌,震得兩傍石壁,皆嗡嗡作響。自勵道:“以后再不可卻退了!”至八點鐘,這一道長廊,仍然迂回紆曲,如臥長蛇。惟覺偏向東南,非一直線。溢出的泉水,亦洶洶下流,不舍晝夜,若追蹤逐跡者然。列曼道:“水必就下,迄于地心。我等隨之行,終有達地底之一日。”三人曉行夜宿,不覺到了十二,仿佛已至雷加惠克東南方三十“迷黎”的所在。迨十七日,又下降了七“迷黎”。大約自斯捺勿黎火山直起,已在五十“迷黎”之下。亞蘺士想及此,忽然拍手大笑。列曼在后,問道:“你笑什么?”亞蘺士道:“我既居衣蘭岬島之直下矣,怎么不笑呢!”列曼道:“正是!正是!你的話,一毫不錯。”便取出磁針、測量器、寒溫表等,將遠近縱橫,寒溫方角,細細檢查了一遍。說道:“我們已過皤蘭特岬,不消幾時,即可在大海之下矣。”亞蘺士道:“正是!我們將到大海之下了。我們頭上,必有悲風煽水,怒浪拂天,鯨鯢嘯吟,鱷魚蠕動的情景。旅客一嘆,舟子再泣,誠足憂悲,不可說也。彼等豈知乃有忘人間世而生活于地球里之我輩哉!”三人跟著流水,又向前行。出長廊,經洞穴,遇崎嶇之險道,攀崚嶒之危巖。轉瞬之間,已將半月。雖然辛苦,然以較從前,則還算平安無事。一日,亞蘺士居前,進了一個洞穴。巖石磊落,艱險無倫。偶不措意,忽跌倒于地,所提電鐙,正磕在一塊尖角石上,嘩啷一聲,碎為微塵。亞蘺士躺了半日,爬得起來,列曼已不知所往。只得竭力大叫,摸索而行。不料這個洞穴,竟是一條死路。愈走愈狹,漸難容身。四壁闃然,不聞人語。想列曼等兩人,已從他道走遠了,亞蘺士身上又痛,心里又愁,路徑又暗,一步一跌的出了洞穴,仍然不見有一點鐙光。暗想追著流泉,或能相見。然無奈電鐙既熄,流水無聲,不知往那里走才是。一時萬慮攢簇心頭,忽目眩耳鳴,伏地不能起。忽覺身上冷汗沾衣,用手一摸,嗅之微有血腥,知皮膚已受擦傷。然窘急之余,竟不覺十分疼痛,定神細想,悲不自勝。恨列曼,罵梗斯,憶洛因,大聲道:“汝以謂我尚旅行地底乎?吾死久矣!”說畢,淚如雨下。停一會,只得又站起來,大叫道:“叔父!梗斯!”仿佛似有應者。然側耳細聽,則無非四壁反應的聲音,如嘲如怒而已。亞蘺士沒法,按定了心神,匍匐而前,大呼不輟。耳畔忽有聲道:“亞蘺士!……”子細聽去,卻又寂然!又忽見前途似有一點火光,熒熒如豆。自思道:“莫不是我目中的幻覺么?”擦眼注視,果然還在。只聽得又呼道:“亞蘺士!亞蘺士!”亞蘺士至此,真如赤子得乳一般,止了哭,拚命向鐙光跑去。果然見列曼提鐙迎來,大呼道:“吾亞蘺士,汝在此乎?”亞蘺士忙搶上前,追著列曼,又啜泣不已。列曼坐在地上,喘息道:“我疲甚,汝其告我!”亞蘺士遂將失散情形,一一告知列曼。列曼也有凄愴之色。自責道:“我過矣!我當初聞你叫喚,疑你在后撒嬌,故置之不理,放步前行。孰料汝竟狼狽至是哉!嗚呼!我過矣!遲了良久,你竟不來,倚耳壁間,亦不聞聲息,我乃返身搜尋,不期相遇于是,此我之過也!苦汝甚矣!”握著手,惘然不知所為。時適梗斯踵至,看見亞蘺士,便說了一聲:“搿特臺。”(譯言佳日)亞蘺士道:“唉,梗斯,此時何時?今日何日乎?”列曼道:“汝憊甚矣!前面地方,較此稍好,再走幾步,略為休息罷!這些話,明日再譚。”于是列曼及梗斯兩人,攙著亞蘺士彳亍前行,到一處寬闊地方,一同坐下。亞蘺士又問道:“今日究竟何日呢?”列曼道:“今日八月十一日矣!”亞蘺士點頭,閉目靜息,似聞有波濤洶涌,沖激斷岸之聲。心中大疑,暗想道:“真耶夢耶?抑我腦病耶?”開眸看時,則又見有一道光線,與日光相似,不覺又甚驚疑。正擬定睛細看,則列曼已從對面過來,在旁邊坐下,拿著一塊面包,遞給亞蘺士道:“你且吃此,善養精神。我們明日要泛海了!”亞蘺士瞿然道:“明日泛海?海在那里?船在那里?”列曼笑道:“海么?名曰列曼海。”亞蘺士問道:“列曼海?這海難道是叔父的么?”列曼徐徐答道:“發見此海,乃由我始,故名列曼,以志不忘。”亞蘺士大喜,慌忙吃了面包,一躍而起,向前急行。不半日,其地忽然開豁,別有一天。苔菌繁生,青林欲滴。出了樹林,已見大海如鏡,微波鱗鱗。三人相視,喜色可掬。在海岸邊,縱覽植物,則奇草珍木,交互枝柯,多為世間有名植物學家所未經夢見。入夜,露宿海邊。一夜無話。次日,亞蘺士健康已復,游步荒磯。列曼勸道:“此海水與地中海無異,設能游泳,頗益身體,汝盍為之!”亞蘺士依言解衣入海,沐了浴起來,則梗斯已炊晨餐,羅列岸上,三人共食,覺芬芳甘美,與平日不同。食畢,梗斯收拾了器具,持斧自去。亞蘺士及列曼兩人,談論了許多湖水成因的道理,及推測這大海之廣狹,造船之方法。不一會,梗斯汗流滿面,飛跑回來,向前指道:“造船的樹木,已砍來了。”兩人忙走去看,樹形甚奇。列曼道:“此是什么樹木?”梗斯道:“這就是生在海底的樅松及其他之針葉樹,正可以造船的。”便拿起斧來,或削或砍,無異一個大匠。至第二日,居然告成。亞蘺士取出極韌的繩索,編了一艘大筏。長十“趺得”,寬五“趺得”,列曼見了,不勝嘆[4]喜。擇八月十四日晨,拖筏下海。上面立一支桅檣,掛著衣服,權作風帆之用。三人上了筏,列曼道:“把此港立一佳名才是。”亞蘺士忙答道:“名洛因港何如?”列曼看了亞蘺士一眼,拍手笑道:“好極!好極!以后呼作洛因港就是了。”梗斯取起木篙,推筏離岸。此地空氣稠密,壓力大增。加以西北風,飄飄吹來,風帆飽孕,早已放乎中流,直指彼岸。列曼道:“如此速率,二十四時間,可行三十‘迷黎。’登陸之期,當不在遠。”亞蘺士危坐筏首,仰視晴昊,俯聽波聲,嘆[5]喜不盡。遂又拍手高歌起來,其歌道:
“進兮,進兮,偉丈夫!日居月諸浩遷徂!曷弗大嘯上征途,努力不為天所奴!瀝血奮斗紅模糊,迅雷震首,我心驚栗乎?迷陽棘足,我行卻曲乎?戰天而敗神不痡,意氣須學撒但粗!吁嗟乎!爾曹胡為彷徨而踟躕!嗚呼!”(撒但與天帝戰,不勝,遁于九地,說見彌兒敦《失樂園》。)
第七回泛巨海垂釣獲盲魚入戰場飛波現古獸
卻說三人從洛因港解纜后,好風相送,一剎時已前進了許多路途。遙望洛因港,青如一發,隱約波間,既而竟不可辨。惟茫茫海原,與天相接,其中有一筏與三人而已。至八月十六日,西北風起,筏行更疾,知離岸已約三十“密黎”。加之晴空如洗,大海不波,其愉快誠不可言喻。梗斯樂甚,自語道:“這海中有魚沒有?”便取出一支釣竿,用一粒面包作餌,垂入波間。少頃,向上一提,竟得小魚一尾,潑刺筏面。列曼驚喜道:“魚么?”亞蘺士道:“此即‘阿蓄蟄兒’魚也。”兩人子細看時,卻又不然。其頭頗圓,其口無齒。鰭雖尚大,而尾則無。博物學家皆列之“阿蓄蟄兒”族中,實非真的“阿蓄蟄兒”魚也。此魚生于荒古,種類甚卑,又無雙目。列曼指著魚頭,說道:“此佛帖力魚之屬耳。”亞蘺士道:“正是!正是!合眾國侃達吉州地下洞穴中的盲魚,真可謂無獨有偶了。”列曼道:“不然,此種盲魚,與地球上者異。即如澳國西南部卡拉紐賴州的地下洞穴中,棲有鯢魚之一種,曰‘布羅鳩士’,亦為盲魚,然去其外皮,則內仍有發育不完之雙目。試抉而檢察之,知其幼時之構造,本與他種脊椎動物中之魚類無殊。特水晶體欠缺,及網膜之色素層不完全而已。蓋此魚在荒古時,本具炯眼,后因棲息黑暗世界,視官無所為用,發育乃停。遺傳久之,遂成此相。而此佛帖力魚,則原與此種不同。”亞蘺士點首受教,隨問梗斯要了釣竿,一連釣了許多。大地之中,竟獲海味以充庖廚,三人不勝忻喜。波路壯闊,彼岸難望,不覺又是幾日。所見生物,類皆珍奇瑰怪,不可究詳。亞蘺士本好博物之學,際此幾忘饑渴。尤奇者為飛鼉,像蝙蝠一般,生著兩扇肉翅,頸修以[6]蛇,喙利于鳥;齒如編貝,凡六十四枚;足有銳爪,可以升木;若登陸時,則以前足步行。各國動物學家,尚無定論。有說是屬鳥類的,有說是屬蝙蝠類的,有說是屬水陸并棲的飛族的。許多碩學鴻儒,終不能下一明確的見解。亞蘺士見了,又驚又喜,忙繪成圖形,不免又同列曼討論一番。議論雖皆新穎可聽,惜此間不暇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