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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地底旅行(1)

英國

威男作

第一回奇書照眼九地路通流光逼人尺波電謝

溯學術初胎,文明肇辟以來,那歐洲人士,皆瀝血剖心,凝神竭智,與天為戰,無有已時;漸而得萬匯之秘機,窺宇宙之大法,人間品位,日以益尊。所惜天下地上,人類所居,而地球內部情形,卻至今猶聚訟盈庭,究不知誰非誰是。從前有個學者工石力子,曾說:“地球中心,全為液體。”一般學子,翕然從之。迨波靈氏出,竟駁擊不留余地,其說道:“設地球中心,是沸熱的液體,則其強大之力必將膨脹,地殼難免有破裂之患。猶氣罐然,蒸氣既達極度,則匐然作聲,忽至龜坼。然我等所居的地球,為甚至今還是完全的呢?”波氏之說出,這班隨聲附和的學士先生,也只得閉口攢眉,逡巡退去了。今且不說,單說地殼厚薄,仍然是學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是十萬尺,有的說是三十七萬尺,有的說是十六萬尺,而有名的英國碩儒迦布庚,則說是自百七十至二百十五萬尺。唉,好了好了,不必說了!理想難憑,貴在實行。終至假電氣之光輝,探地府之秘密者,其勢有不容已者歟。

卻說開明之歐土中,有技術秀出,學問淵深,大為歐、美人士所欽仰之國曰德意志。鴻儒碩士,蔚若牛毛。而中有一畸人焉,名亞蘺士,幼即居其叔父列曼家,研究礦山及測地之學。列曼為博物學士,甚有盛名,礦物、地質兩科,尤為生平得意之學;故常屏絕家事,蟄居書齋,幾上羅列著無數光怪陸離的金石,窮日比較研究,視為至樂。且年逾五十,體力不衰,骨格魁梧,精神矍鑠,隆準班發,雙眸炯炯有光。其明敏活潑的性質,便是青年,也不免要讓他幾步。一日,獨居書齋,涉獵古籍,不知有何得意,忽然大笑幾聲,蝦蟆似的四處亂跳。亞蘺士正從對面走來,見如此情形,不覺驚甚。忙問傍邊的灶下婢道:“叔父何故如是?”灶下婢搖手答道:“不知,主人沒吃午餐,并命晚餐亦不必備;停了片刻,便跳躍起來,諒是不吃飯的高興了。”亞蘺士越加驚疑,暗想此必發狂無疑,惟呼洛因來,或可稍解其煩悶。仰首吐息,涉想方殷。不圖列曼學士早經瞥見,大聲叫道:“亞蘺士!亞蘺士!來來!”亞蘺士聞言,連忙入室,列曼命他坐下。徐說道:“余頃讀臘丁奇書,知衣蘭岬島的斯捺勿黎山,有最高峰曰斯愷忒列。每年七月頃,噴火以后,其巔留一巨穴。余歡喜無量,不覺雀躍,余覃思大念,欲旅行地底者久矣。今幸獲新知,可償夙愿,故決計一行,汝將如何?行乎,抑居乎?”這亞蘺士,本有獻身學術的犧牲之志,今聞列曼言,也不覺手舞足蹈,不待說完,便拍手大呼道:“贊成!贊成!愿從愿從!”列曼笑道:“事不深思,便呼贊成,迨欲實行,必至畏縮,爾須再三思維,不可如是草率。若一聞創論,想也不想,即滿口答應,到后來卻躊躕不進,是要貽笑于大方的。”亞蘺士子細一想,果然有點危險。然丈夫作事,寧懼艱危?為學術的犧牲,固當爾爾。便把決心之故,告知了列曼,起身辭出。萬端感想,倏涌心頭,意大地中心,必有無窮崄巇,或遇酷熱,熔石為河;或遭冱寒,堅冰成陸,怕比風災鬼難之域,更當艱辛萬倍哩!唉!行路難,行路難!想去想來,那明月麗光,已輝屋脊。只見洛因已從門外款款而入,黛眼波澄,蜷發金燦,微笑問道:“君氣色大惡,遮莫有煩惱么?”亞蘺士道:“洛因洛因!長為別矣,不及黃泉,不能相見。這人間界,是卿的領分了!”洛因見亞蘺士如醉如狂,滿口囈語,愕然道:“君何故嚇妾,今愿速聞其詳。”亞蘺士道:“我憂吾叔父狂耳。”洛因道:“狂?妾今晨殊不見有狂態。”亞蘺士道:“真的!君試與譚,便知狂態。”洛因道:“究因何事呢?”說畢雙眸灼灼,促其速答。亞蘺士便從蝦蟆似的跳躍說起,自頭至尾,細細講了一遍。洛因且聽且思,不覺樂甚,反安慰亞蘺士道:“叔父安排,必無錯誤,君可勿憂。”并說了許多閑話,從容而去。

原來這洛因,是列曼的親戚。生得蕙心蘭質,楚楚可憐,與亞蘺士極相契合。然洛因雖是女子,卻具有冒險的精神,敵天的豪氣。所以得知此番地底旅行,卻比亞蘺士更為歡喜。而亞蘺士,則自洛因去后,斂心抑氣,徘徊房中,久之久之。洛因含笑入室,兩道視線,直射亞蘺士之面,說道:“妾適聆叔父之言,極有義理,決無不虞,且知君當時極力贊成,今為甚背地里如此為難呢?噫!行矣男兒!亞蘺士君!”雄赳赳的說了幾句,返身歸房去了。亞蘺士轉想,果然不惜,大丈夫不當如是么?便制定心猿,展衾就睡,無奈三尸作怪,夢中不是見熔巖噴溢的火山,便是遇怪石嵯峨的深谷,彷徨四顧,寂無一人,危哉危哉,悲聲成嗄,及大呼出險,醒來才知是自己的聲音。探首望玻璃窗,已有初日的美麗光線,閃閃然作紅薔薇色了。

亞蘺士急推衾披衣,推窗一望,見已有許多人夫,螞蟻似的盤旋中庭。列曼屹立其間,指揮收拾行李。亞蘺士失聲道:“呀,遲了,這位老叔父,不知又要嘮叨多少話哩!”便匆匆出房,這列老先生,果然大有嘲笑之色。冷笑道:“哼!你真勤極,睡至此時,你是做什么的呢?此刻不是十點鐘么?”亞蘺士漫應道:“是十點鐘了,然叔父為甚勿促至是呢?”列曼道:“你還不曉得么?我等是明天要動身的!”亞蘺士聞言,驚其過速,問了一句,“為甚明天就要動身?”而列老先生又發起恨來了,他說道:“我等是優游卒歲的人么?你怕死么?如此推托,你惜別么?同那洛因,有長圖大念的人,是可以惜別的么?”列曼絮絮叨叨,說個不了。亞蘺士沒法,只得裝著悠然的樣子,強辯道:“我是一無所懼的,有誰說我是怕事的,諒未必有罷。我的意思,不過以為從容辦事,才能完善,后面又沒催促的,何必像逃難一般汲汲如是呢。”列曼道:“沒有催促的么?這光陰不是么?”亞蘺士還說道:“今日是五月廿九,至六月杪,尚有……”列曼道:“你開口便說尚有,這‘尚有’兩字,便足為你是懦夫之證了!須知我等往衣蘭岬島,是遙遙遠道,與赴巴黎不同。你以為同往巴黎一樣么?若非我昨日終日奔馳,你連那從可奔哈侃至雷加惠克(衣蘭岬之首府)的汽船,只在每月廿二展輪一次的事情,還設[1]曉得呢!”亞蘺士不能辯,期期答道:“原來如此,我卻未曾留神。”列曼又道:“若待廿二,惟恐后時。我等須早往可奔哈侃才是。”此時一切行李,如繩梯、卷索、火繩、鐵鍵、鐵柄的木棍、鐵錘等,都已停妥。重復細心調查了幾遍,裝入行篋中。把螺旋捻緊,只待翌日啟行。亞蘺士也神氣發皇,奮力理事。蓋自趨絕地,壯士或為逡巡,然死迫目前,懦夫亦能強項。亞蘺士之奮迅雄毅,一變故態者,如是乎?抑非如是乎?

青年亞蘺士,于一剎那頃,大悟徹底,舍身決志,以赴冥冥不測之黃泉。洛因亦來,百方慰藉,亞蘺士為之奮然生踏天踔地之概。時長夜迢迢,更漏淅淅,雄風凜凜,私語切切,殘月上窗,萬籟俱絕,而亞蘺士眠矣,而洛因去矣。不知何時,勿聞有彈窗以呼者曰:“亞籬士君!亞蘺士君!”亞蘺士心中一跳,躍然而起。

第二回割愛情揮手上征途教冒險登高嚇游子

卻說亞蘺士夢中聽得叫聲,嚇了一跳,幸而子細聽去,是平日常來驚夢的洛因,在外扣窗說道:“亞蘺士君,再不起來,又要討叔父的罵了。”亞蘺士連聲稱是。急忙起床,洗盥畢,已是朝餐時候。走進食堂,見叔父列曼,笑容可掬的,已吃得腹笥便便,還拿乳羔炙雞,張著口大啖不止。瞥見亞蘺士進來,招手命坐,滿口含著食物,含糊問道:“你一切事都豫備了沒有?”亞蘺士答道:“都妥當了,我本來沒有豫備的事。”列曼拍手笑道:“好好!既如此,你快吃朝餐,那驛馬已在門外等久了!”遂回過首向洛因道:“亞蘺士遠行,你要寂寞了,然我望你善自攝衛,與時相宜。”洛因微笑道:“這自然,多謝叔父。”列曼點點頭,又對灶下婢說了許多看守門戶的要領,侍奉洛因的規矩。才說完,便把兩目直注在亞蘺士吃飯的口上,呆呆立著。亞蘺士雖才半飽,然沒奈何也只得投匕而起。列曼口里嚷道:“走罷走罷!”便橐橐的先自出去。亞蘺士見叔父先行,便來同洛因握了一握手。洛因還說什么前途保重努力加餐這些話。亞蘺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裝著笑容,返身便走,上了馬車,在列曼對面坐下。馭者加上一鞭,黃塵擁輪,去如激箭。亞蘺士眼中,惟仿佛見亭亭倩影,遙望車塵;而馬車一轉,正被列曼遮著,暗忖道:“予欲望洛兮,叔父蔽之……”然馬車已抵迦修荊士汽車驛了。兩人即換坐囗車中,未幾汽笛一聲,車動蠕蠕,既而如風行電掣一般,自驛間馳出。亞蘺士檢點過行李,列曼從懷中取出一封紹介信,說道:“這是我故鄉剛勃迦府的駐扎領事丁抹國的芬烈謙然氏寫的。”便要讀給亞蘺士聽,什么“有博物學士列曼君”。又是什么“有地底旅行之大志”。亞蘺士雖隨口答應,其實并沒聽得半分。只見四圍景色,都如過眼煙云;一帶高原,倏在囗車之后,不多時竟到吉黎海岸了。

列曼學士說一聲“我覓汽船去!”早已執杖下車。亞蘺士招呼行李畢,急到船塢。見這老叔父,已面紅耳赤,在汽船上亂跳,口里說道:“其實可恨,你們總歡喜待,豈非浪費光陰么?我看你們待到什么時候!”原來這艘汽船,必待夜中方能出發,非靜候九時間,不能啟行。他性質本來褊急,越想越氣,所以尋著船長,又在那里大加教訓了。船長卻悠然答道:“閣下何必著急如是呢?荒村景色,處處宜人,策杖尋幽,豈不大佳么?”亞蘺士亦在旁笑道:“終日奔馳,獨未探得此事,此刻有什么法子呢?”列曼沒法,只得走到平原,瞻眺風景。伹見茅屋參差,遠林如薺;晚禾黃處,小鳥歡鳴;乳羊成群,牧童偷睡。亞蘺士亦為之心曠神怡,大賞旅行的佳趣。漸而晚山爭赭,慕[2]靄蒼然,兩人便入村中,飲了幾瓶啤酒,徐步登舟,已將夜半。少頃,汽船埃雷,已吐煙排浪,向哥逐爾廬進發。翌日十點鐘,到了可奔哈侃府郭外。遂舍舟登陸,在芬尼士旅亭解了行李,小憩片時,列曼呼使仆問道:“此地的北方博物館何在?”使仆答道:“此去不遠。”列曼遂偕亞蘺士出門,向博物館而行。此博物館,雖基礎不寬,構造甚質,然經干事湯珊氏多年辛苦經營,故北方的名產古物,無不搜羅薈萃。每年觀客,實繁有徒。湯珊聞二人來游,歡喜不迭,待遇極為優渥。列曼將調查往衣蘭岬汽船的出發日期一事托了湯珊。湯珊說:“六月二日,恰有丁抹國的華利吉獵艦,向雷加惠克府進發。”列曼大喜,謝了湯珊。又拉亞蘺士同去拜會艦長,說明來意。艦長拔倫道:“二君可于禮拜五午前七時來此。”列曼也不再責他待時,唯唯作別,歸了旅館,豫計行期,尚距數日。二人旅居大都,縱覽名勝,還不至十分寂寞。惟亞蘺士雖歷覽雄都,終不免時生遐想,望伊人兮天一方;挑燈偶語,聯袂游行,都如昨夢,不可得矣!亞蘺士方支頤馳思,恍若有亡,而好事的叔父,卻偏惠然肯來,早立其側,問道:“亞蘺士!你想甚么?想上這譙樓一游么?我陪你去。”一面說,一面向空中亂指,亞蘺士連忙答道:“不是不是,我登高時,要昏眩的。”列曼笑道:“暈眩這種事情,都不能習慣么?不行不行。”亞蘺士還不肯,無奈列曼苦勸不已,只得懶懶的同到譙樓,但見古壁圖云,飛甍入漢,真好個所在。列曼令門守開了門,偕亞蘺士拾級而上,其中冷氣森然,昏不見掌。亞蘺士已渾身寒栗,不能復耐,行了幾百級,目眩頭暈,幾欲仆地。大叫道:“我不上去了。”列曼怒叱道:“你如此懦弱,是個支那學校請安裝煙科學生的胚子!能旅行地底的么?”亞蘺士不得已,縋著列曼衣襟,戰戰兢兢,竭力向上,不一時,竟達絕頂,開眸一望,則飛云如瀑,御風而馳,輕帆疑鷗,浮游波際。瑞士的海岸,正返照入兩目之中,其景色之高尚偉大,為生平未曾夢見。約一時后,乃徐步下樓。亞蘺士才覺筋骨爽然,如釋重負。然年齡方幼,未涉征途,受了一點鐘的冒險教育,不免又生游子天涯之感。幸而得了一個朋友,是法國人,漸相契合。或探古跡,或游梨園,拿這人作了拄杖,始免羈旅之苦。蓋丁抹梨園,華麗甲天下,優人之尊,世無其匹,有入大學兼修數種學科而卒業者,有出入宮禁,王公大臣爭來交歡,愿為其義子從仆而不可得者云。

第三回助探險壯士識途紓貧辛荒村駐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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