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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剿夷與撫夷(3)

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廣州與外人通商已經(jīng)三百多年,好像廣州人應該比較知道外國的情形,比別處的中國人應該更能與外人相安無事。其實不然,五口通商以后,唯獨廣州人與外人感情最壞,沖突最多。此中原因復雜,第一,英國在廣州受了多年的壓迫,無法出氣,等到他們打勝了,他們覺得他們出氣的日子到了,他們不能平心靜氣地原諒中國人因受了戰(zhàn)爭的痛苦而對他們自然不滿意,自然帶幾分的仇視。第二,廣東地方官商最感覺《南京條約》給他們私人利益的打擊。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因為中外通商集中于廣州,地方官吏,不分大小,都有發(fā)大財?shù)臋C會。《南京條約》以后,他們的意外財源都禁絕了,難怪他們要恨外國人。商人方面也是如此,在戰(zhàn)前,江、浙的絲茶都由陸路經(jīng)江西,過梅嶺,而由廣州的十三行賣給外國人。據(jù)外人的估計,伍家的怡和行在戰(zhàn)前有財產(chǎn)八千多萬,恐怕是當時世界上最富的資本家。《南京條約》以后,江、浙的絲茶,外人直接到江、浙去買,并不經(jīng)過廣州。五口之中,上海日盛一日,而廣州則日形衰落。不但富商受其影響,就是勞工直接間接受影響的都不少,難怪民間也恨外國人。

仇外心理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殺外國人,他們到郊外去玩的時候,鄉(xiāng)民出其不意,就把他們殺了。耆英知道這種仇殺一定要引起大禍,所以竭力防御,絕不寬容。他嚴厲地執(zhí)行國法,殺人者處死,這樣一來,士大夫罵他是洋奴。他們說:官民應該一致對外,哪可以壓迫國民以順夷情呢?因此耆英在廣東的地位,一天困難一天。

在廣東還有外人進廣州城的問題。照常識來看,許外國人到廣州城里去似乎是無關宏旨的,在外人方面,不到廣州城里去似乎也沒任何損失,可是這個入城問題竟成了和戰(zhàn)問題。在上海,就全無這種糾紛。《南京條約》以后,外人初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在上海城內(nèi)租借民房,后來他們感覺城內(nèi)街道狹小,衛(wèi)生情形也不好,于是請求在城外劃一段地作為外人居留地區(qū)。上海道臺也感覺華洋雜處,不便管理,乃劃洋涇浜以北的小塊地作為外人住宅區(qū),這就是上海租界的起源。

廣州十三行原在城外,鴉片戰(zhàn)爭以前,外人是不許入城的。廣州人簡直把城內(nèi)作為神圣之地,外夷倘進去,就好像與尊嚴有損。外人也是爭意氣,他們以為不許他們?nèi)氤牵褪强床黄鹚麄儭j扔①M盡苦心調(diào)停于外人與廣州人民之間,不料雙方愈演愈起勁。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英人竟兵臨城下,要求入城。耆英不得已,許于兩年后準外人入城,希望在兩年之內(nèi),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入城可以不成問題。但當時人民攻擊耆英者多,于是道光調(diào)他入京,而升廣東巡撫徐廣縉為兩廣總督。道光給徐的上諭,很清楚地表示他的態(tài)度:

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則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遷就,有失民心。至于變通參酌,是在該署督臨時加意權衡體察。總期以誠實結民情,以羈縻辦夷務,方為不負委任。

徐廣縉升任總督以后,就寫信問林則徐馭夷之法。林回答說:“民心可用。”道光的上諭和林則徐的回答,都是士大夫階級傳統(tǒng)的高調(diào)和空談,僅以民心對外人的炮火當然是自殺。民心固不可失,可是一般人民懂得什么國際關系?主政者應該負責指導輿論。如不指導,或指導不生效,這都是政治家的失敗。徐廣縉也是怕清議的指責,也是把自己的名譽看得重,國家事看得輕。當時廣東巡撫葉名琛比徐廣縉更頑固,他們繼承了林則徐的衣缽,他們上臺就是剿夷派的抬頭。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兩年后許入城的約到了期。英人根據(jù)條約提出要求,廣州的士大夫和民眾一致反對。徐廣縉最初猶疑,后亦無可奈何,只好順從民意。葉名琛自始即堅決反對履行條約,他們的辦法分兩層:第一,不與英人交易。第二,組織民眾。英人這時不愿為意氣之爭與中國決裂,所以除聲明保存條約權利以外,沒有別的舉動。徐、葉認為這是他們的大勝利,事后他們報告北京說:

計自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二十日,居民則以工人,鋪戶則以伙計,均擇其強壯可靠者充補。挨戶注冊,不得在外雇募。公開籌備經(jīng)費,制造器械,添設柵欄,共團勇至十萬余人。無事則各安工作,有事則立出捍衛(wèi)。明處則不見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實皆折沖御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眾志成城,堅逾金石,用能內(nèi)戢土匪,外警猾夷。

為紀念勝利,道光帝賞了徐廣縉子爵,世襲雙眼花翎;葉名琛男爵,世襲花翎。道光又特降諭旨,嘉勉廣州民眾:

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系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于中乎!

道光三十年(1850年)年初道光死了,咸豐即位。在咸豐年間,國內(nèi)有太平天國的內(nèi)戰(zhàn),對外則剿夷派的勢力更大。道光三十年五月,有個御史曹履泰上奏說:

查粵東夷務,林始之而徐終之,兩臣皆為英夷所敬畏。去歲林則徐乞假回籍,今春取道江西養(yǎng)疾,使此日英夷頑梗不化,應請旨飭江西撫臣速令林則徐趕緊來京,候陛見后,令其協(xié)辦夷務,庶幾宋朝中國復相司馬之意。若精神尚未復原,亦可養(yǎng)疴京中,勿遽回籍。臣知英夷必望風而靡,伎倆悉無可施,可永無宵旰之慮矣。

咸豐也很佩服林則徐,當即下令教林來京。林的運氣真好:他病大重,以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名譽借此保存了。

七剿夷派崩潰

林則徐死了,徐廣縉離開廣東打太平天國去了,在廣東負外交重任的是葉名琛。他十分輕視外人,自然不肯退讓。在外人方面,他們感覺已得的權利不夠,他們希望加開通商口岸。舊有的五口只包括江、浙、閩、粵四省海岸,現(xiàn)在他們要深入長江,要到華北。其次,他們要派公使駐北京。此外,他們希望中國地方官吏不拒絕與外國公使領事往來。最后,他們要求減輕關稅并廢除厘金。這些要求除最后一項外,并沒有什么嚴重的性質(zhì)。但是咸豐年間的中國人反而覺得稅收一項倒可通融,至于北京駐使、長江及華北通商及官吏與外人往來各項,簡直有關國家的生死存亡,絕對不可妥協(xié)的。

咸豐四年(1854年),英、美兩國聯(lián)合要求修改條約。當時中國沒有外交部,所有的外交都由兩廣總督辦。葉名琛的對付方法就是不交涉,外人要求見他,他也不肯接見。英、美兩國的代表跑到江蘇去找兩江總督,他勸他們回廣州去找葉名琛。他們后來到天津,地方當局只允奏請皇帝施恩稍為減免各種稅收,其余一概拒絕。總而言之,外人簡直無門可入。他們知道,要修改條約只有戰(zhàn)爭一條路。

咸豐六年(1856年),葉名琛派兵登香港注冊之亞羅船上去搜海盜,這一舉動給了英國人開戰(zhàn)的口實。不久,法國傳教士馬神父在廣西西林被殺,葉名琛不好好處理,又得罪了法國,于是英、法聯(lián)軍來和我們算總賬。

咸豐七年(1857年)冬天,英法聯(lián)軍首先進攻廣東,士大夫階級所依賴的民心竟毫無力量。英、法不但打進廣州,而且把總督巡撫都俘虜了。葉后來被押送印度,死在加爾各答。巡撫柏貴出來做英、法的傀儡,維持地方治安。民眾不但不抵抗,且?guī)椭税逊_衙門的庫銀抬上英船。

咸豐八年(1858年),英法聯(lián)軍到大沽口,交涉失敗,于是進攻。我們迫不得已與之訂《天津條約》,接受英、法的要求,于是英、法撤退軍隊。

清廷對于北京駐使及長江通商始終不甘心,總要想法挽回。清廷派桂良和花沙納到上海,名為交涉海關細則,實則想取消《天津條約》。為達到這個目的,清廷準備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英法放棄北京駐使、長江開通商口岸,清廷愿意以后全不收海關稅,幸而桂良及何桂清反對這個辦法,所以《天津條約》未得挽回。清廷另一方面派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在大沽布防,僧格林沁是當時著名勇將之一,辦事極認真。

咸豐九年(1859年),英、法各國代表又到大沽,預備進京去交換《天津條約》的批準證書。他們事先略聞中國要修改《天津條約》,并在大沽設防,所以他們北上的時候,隨帶相當海軍。到了大沽口,看見海河已堵塞,他們嘖嘖不平,責中國失信,并派船拔取防御設備,僧格林沁就令兩岸的炮臺出其不意同時開炮,英法的船只竟無法抵抗。陸戰(zhàn)隊陷于海灘的深泥,亦不能登岸,他們只有宣告失敗,等國內(nèi)增派軍隊。

咸豐九年的冬季及十年(1860年)的春季,正是清廷與太平天國內(nèi)戰(zhàn)最緊急的時候,蘇州被太平軍包圍,危在旦夕。江、浙的官吏及上海、蘇州一帶的紳士聽見北方又與英、法開戰(zhàn),簡直驚慌極了,因為他們正竭力尋求英、法的援助來對付太平軍。所以他們對北京再三請求撫夷,說明外人兵力之可畏及長江下游局勢之險急。清廷雖不許他們求外人的援助,恐怕示弱于人,但外交政策并不因大沽口的勝利而轉強硬,北京此時反愿意承認《天津條約》。關于大沽的戰(zhàn)事,清廷的辯護亦極有理。倘使英、法各國代表的真意旨是在進京換約,何必隨帶重兵?海河既為中國領河,中國自有設防的權力,而這種防御或者是對太平軍,并非對外仇視的表示。海河雖阻塞,外國代表尚可在北塘上岸,由陸路進北京。中國根據(jù)以上理論的宣傳頗生效力,大沽之役以后,英、法并不堅持要報復,要雪恥,他們只要求賠償損失及其他不關重要之條約解釋與修改。這種《天津條約》以外的要求,遂成為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的起因。

咸豐十年,英、法的軍隊由側面進攻大沽炮臺,僧格林沁不能支持,連天津都不守了,清廷又派桂良等出面在天津交涉,格外的要求答應了。但到簽字的時候,一則英、法代表要求率衛(wèi)隊進京,二則因為他們以為桂良的全權的證書不合格式,疑他的交涉不過是中國的緩兵之計,所以又決裂了,英、法的軍隊直向北京推進。清廷改派怡親王載垣為欽差大臣,在通州交涉。條件又講好了,但英使的代表巴夏禮在簽字之前聲明,英使到北京后,必須向中國皇帝面遞國書。這是國際間應行的禮節(jié),但那時中國人認為這是外夷的狂悖,其居心叵測,中國絕不能容忍,載垣乃令軍隊捕拿英、法代表到通州來的交涉人員。這一舉激怒外人,軍事又起了。

咸豐帝原想“親統(tǒng)六師,直抵通州,以伸天討,而張撻伐”,可是通州決裂以后,他就逃避熱河,派恭親王奕留守北京。奕是咸豐的親弟,這時只二十八歲,他當然毫無新知識。咸豐八年(1858年)天津交涉的時候,他竭力反對長江通商,捕拿外國交涉代表最初也是他提議的,所以他也是屬于剿夷派的。但他是個有血性的人,且真心為國圖謀,他是清朝后百年宗室中之賢者。在道、咸時代,一般士大夫不明天下大勢是可原諒的,但是戰(zhàn)敗以后而仍舊虛驕,如附和林則徐的剿夷派,或是服輸而不圖振作、不圖改革,如附和耆英的撫夷派,那就不可救藥了。恭親王把握政權以后,天下大勢為之一變。他雖缺乏魄力,他有文祥做他的助手。文祥雖是親貴,但他的品格可說是中國文化的最優(yōu)代表,他為人十分廉潔,最盡孝道。他可以做督撫,但因為有老母在堂,不愿遠行,所以堅辭。他辦事負責而認真,且不怕別人的批評。我們?nèi)缂氉x《文文忠年譜》,我們覺得他真是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政治家。

奕與文祥在元首逃難、京都將要失守的時候,接受大命。他們最初因無外交經(jīng)驗,不免舉棋不定。后來把情勢看清楚了,他們就毅然決然承認外人的要求,與英、法訂立《北京條約》。條約簽定以后,英、法退軍,中國并沒喪失一寸土地。

咸豐八年(1858年)的《天津條約》和十年(1860年)的《北京條約》,是三年的戰(zhàn)爭和交涉的結果。條款雖很多,主要的是北京駐使和長江通商,歷史上的意義不外從此中國與西洋的關系更密切了。這種關系固可以為禍,亦可以為福,看我們振作與否。

奕與文祥絕不轉頭回看,留戀那已去不復回的閉關時代。他們大著膽向前進,到國際生活中去找新出路。我們研究近代史的人所痛心的就是,這種新精神不能出現(xiàn)于鴉片戰(zhàn)爭以后,而出現(xiàn)于二十年后的咸末同初。一寸光陰一寸金,個人如此,民族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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