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剿夷與撫夷(1)
- 中國近代史:1840-1937
- 蔣廷黻
- 4987字
- 2016-07-11 17:52:42
一英國請中國訂立邦交
在19世紀以前,中西沒有邦交。西洋沒有派遣駐華的使節,我們也沒有派大使公使到外國去,此中的緣故是很復雜的。第一,中西相隔很遠,交通也不方便,西洋到中國來的船只都是帆船。那時沒有蘇伊士運河,中西的交通須繞非洲頂南的好望角,從倫敦到廣州頂快需三個月,因此商業也不大。西洋人從中國買的貨物不外絲、茶及別的奢侈品,我們的經濟是自給自足的,用不著任何西洋的出品,所以那時我們的國際貿易總有很大的出超。在這種情形之下,邦交原來可以不必有的。
還有一個緣故,那就是中國不承認別國的平等。西洋人到中國來,我們總把他們當作琉球人、高麗人看待。他們不來,我們不勉強他們。他們如來,必尊中國為上國而以藩屬自居。這個體統問題、儀式問題就成為邦交的大阻礙,“天朝”是絕不肯通融的。中國那時不感覺有聯絡外邦的必要,并且外夷豈不是蠻貊之邦,不知禮義廉恥,與他們往來有什么好處呢?他們貪利而來,天朝施恩給他們,許他們做買賣,借以羈縻與撫綏而已。假若他們不安分守己,天朝就要“剿夷”。那時中國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剿夷與撫夷”。政治家分派別,不過是因為有些主張剿,有些主張撫。
那時的通商制度也特別,西洋的商人都限于廣州一口。在明末清初的時候,西洋人曾到過漳州、泉州、福州、廈門、寧波、定海各處。后來一則因為事實的不方便,二則因為清廷法令的禁止,就成立了所謂一口通商制度。在廣州,外人也是不自由的,夏秋兩季是買賣季,他們可以住在廣州的十三行,買賣完了,他們必須到澳門去過冬。十三行是中國政府指定的十三家可以與外國人做買賣的,十三行的行總是十三行的領袖,也是政府的交涉員。所有廣州官吏的命令都由行總傳給外商,外商上給官吏的呈文也由行總轉遞。外商到廣州照法令不能坐轎,事實上官吏很通融。他們在十三行住的時候,照法令不能隨便出游,逢八(也就是初八、十八、二十八)可以由通事領導到河南的“花地”去游一次。他們不能帶軍器進廣州,“夷婦”也不許進去,以防“盤踞之漸”。頂奇怪的禁令是外人不得買中國書,不得學中文。第一個耶穌教傳教士馬禮遜博士的中文教師,每次去授課的時候,身旁必須隨帶一只鞋子和一瓶毒藥,鞋子表示他是去買鞋子的,不是去教書的,毒藥是預備萬一官府查出,可以自盡。
那時中國的海關是自主的,朝廷所定的海關稅則原來很輕,平均不過百分之四,清政府并不看重那筆海關收入,但是官吏所加的陋規極其繁重,大概連正稅要收貨價的百分之二十。中國法令規定稅則應該公開,事實上,官吏絕守秘密,以便隨意上下其手。外人每次納稅都經過一種講價式的交涉,因此很不耐煩。
中國那時對于法權并不看重。在中國境內,外國人與外國人的民刑案件,我國官吏不愿過問,那就是說,自動地放棄境內的法權。譬如乾隆十九年(1754年),一個法國人在廣州殺了一個英國人,廣州的府縣最初勸他們自己調解,后因英國堅決要求,官廳始理問。中國與外國人的民事案件總是由雙方設法和解,因為雙方都怕打官司之苦。倘若中國人殺了外國人,官廳絕不偏袒,總是殺人者抵死,所以外國人很滿意。只有外國人殺中國人的案子麻煩,中國要求外人交兇抵死,在18世紀中葉以前,外人遵命者多,以后則拒絕交兇,拒絕接受中國官廳的審理,因為他們覺得中國刑罰太重,審判手續太不高明。
外國人最初對于我們的通商制度雖不滿意,然而覺得既是中國的定章,只好容忍。到了18世紀末年(乾隆末年,嘉慶初年),外國人的態度就慢慢地變了。這時中國的海外貿易大部分在英國的東印度公司手里,在廣州的外國人之中,英國已占領了領袖地位。英國此時的工業革命已經起始,昔日的手工業都慢慢地變為機械制造。海外市場在英國的國計民生上一天比一天緊要,中國對通商的限制,英國認為最不利于英國的商業發展。同時英國在印度已戰勝了法國,印度半島全入了英國的掌握,以后再往亞東發展也就更容易了,因為有了印度做發展的根據地。
當時歐洲人把乾隆皇帝作為一個模范的開明君主看,英國人以為在華通商所遇著的困難都是廣州地方官吏做出來的。倘若有法能使乾隆知道,他必愿意改革。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是乾隆帝滿八十歲的那年,如果英國趁機派使來賀壽,那就能得著一個交涉和促進中、英友誼的機會。廣州官吏知道乾隆的虛榮心,竭力慫恿英國派使祝壽。于是英國乃派馬戛爾尼(Lord Macartney)為全權特使于1792年來華。
馬戛爾尼使節的預備是很費苦心的,特使乘坐頭等兵船,并帶衛隊,送乾隆的禮物都是英國上等的出品,用意不外要中國知道英國是個富強而且文明的國家。英政府給馬戛爾尼的訓令要他竭力遷就中國的禮俗,唯必須表示中、英的平等。交涉的目的有好幾個:第一,英國愿派全權大使常駐北京,如中國愿派大使到倫敦去,英廷必以最優之禮款待之。第二,英國希望中國加開通商口岸。第三,英國希望中國有固定的、公開的海關稅則。第四,英國希望中國給他一個小島,可以供英國商人居住及貯貨,如同葡萄牙人在澳門一樣。
在乾隆帝方面,他也十分高興迎接英國的特使,但是乾隆把他當作一個藩屬的貢使看待,要他行跪拜禮。馬戛爾尼最初不答應,后來有條件地答應。他的條件是:將來中國派使到倫敦去的時候,也必須向英王行跪拜禮,或是中國派員向他所帶來的英王的畫像行跪拜答禮,他的目的不外要表示中、英的平等。中國不接受他的條件,也就拒絕行跪拜禮。乾隆帝很不快樂,接見以后,就要他離京回國。至于馬戛爾尼所提出的要求,中國都拒絕了,那次英國和平的交涉要算完全失敗了。
18世紀末年和19世紀初年,歐洲正鬧法蘭西革命和拿破侖戰爭,英國無暇顧及遠東商業的發展。等到戰事完了,英國遂派第二次的使節來華,其目的大致與第一次同。但是嘉慶給英使的待遇遠不及乾隆,所以英使不但外交失敗,并且私人對中國的感情也不好。
英國有了這兩次的失敗,知道和平交涉的路走不通。
中西的關系是特別的,在鴉片戰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后,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
到了19世紀,我們只能在國際生活中找出路,但是嘉慶、道光、咸豐年間的中國人,不分漢、滿,仍圖閉關自守,要維持歷代在東方世界的光榮地位,根本否認那個日益強盛的西方世界。我們倘若大膽地踏進大世界的生活,就需要高度地改革,不然,我們就不能與列強競爭。但是我們有與外人并駕齊驅的人力物力,只要我們有此決心,我們可以在19世紀的大世界上得著更光榮的地位。我們研究中華民族的近代史,必須了解近代的邦交是我們的大困難,也是我們的大機會。
二英國人做鴉片買賣
在19世紀以前,外國沒有什么大宗貨物是中國人要買的,外國商船帶到中國來的東西只有少數是貨物,大多數是現銀。那時的經濟學者,不分中外,都以為金銀的輸出是于國家有害的,各國都在那里想法子加增貨物的出口和金銀的進口。在中國的外商,經過多年的試驗,發現鴉片是種上等的商品,于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獎勵種植,統制運銷。乾隆初年,鴉片輸入每年約四百箱,每箱約百斤。乾隆禁止內地商人販賣,但是沒有效果,到了嘉慶初年,輸入竟加了十倍,每年約四千箱。嘉慶下令禁止入口,但是因為官吏的腐敗和查禁的困難,銷路還是繼續增加。
道光對于鴉片是最痛心的,對于禁煙是最有決心的,即位之初,他就嚴申禁令,可是在他的時代,鴉片的輸入增加最快。道光元年(1821年)輸入尚只五千箱,道光十五年(1835年),就加到了三萬箱,值價約一千八百萬元。中國的銀子漏出,換這有害無益的鴉片,全國上下都認為是國計民生的大患。廣東有一幫紳士覺得煙禁絕不能實行,因為“法令者,胥役之所借以為利也,立法愈峻,則索賄愈多”。他們主張一面加重關稅,一面提倡種植,拿國貨來抵外貨,久而久之,外商無利可圖,就不運鴉片進口了。道光十四五年(1834—1835)的時候,這一派的議論頗得勢,但是,除許乃濟一人外,沒有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提倡這個辦法。道光十八年(1838年),黃爵滋上了一封奏折,大聲疾呼主張嚴禁。他的辦法是嚴禁吸食,他說沒有人吸,就沒有人賣,所以吸者應治以死罪:
請皇上嚴降諭旨,自今年某月某日起,至明年某月某日止,準給一年限戒煙,倘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亂民,置之重刑,無不平允。查舊例,吸食鴉片者僅枷杖,其不指出興販者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斷癮之苦,甚于枷杖與徒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斷絕。若罪以死論,是臨刑之慘更苦于斷癮,臣知其情愿絕癮而死于家,不愿受刑而死于市。惟皇上既慎用刑之意,誠恐立法稍嚴,互相告訐,必至波及無辜。然吸食鴉片是否有癮無癮,到官熬審,立刻可辨,如非吸食之人,無大深仇,不能誣枉良善,果系吸食者,究亦無從掩飾。故雖用刑,并無流弊。
這封奏折上了以后,道光令各省的督撫討論。他們雖不彰明地反對黃爵滋,總覺得他的辦法太激烈。他們說吸食者尚只害自己,販賣者則害許多別人,所以販賣之罪,重于吸食之罪。廣州是鴉片煙的總進口,大販子都在那里,要禁煙應從廣州下手。唯獨兩湖總督林則徐完全贊成黃爵滋的主張,并建議各種實施辦法。道光決定吸食與販賣都要嚴加禁止,并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赴廣州查辦煙禁。林文忠公是當時政界聲望最好、辦事最認真的大員,士大夫尤其信任他,他的自信力也不小。他雖然以前沒有辦過“夷務”,他對外國人說:“本大臣家居閩海,于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悉其詳。”
實在當時的人對禁煙問題都帶了幾分客氣,在他們的私函中,他們承認禁煙的困難,但在他們的奏章中,他們總是逢迎上峰的意旨,唱高調,這種不誠實的行為是我國士大夫階級的大毛病之一。其實禁煙是個極復雜、極困難的問題,縱使沒有外國的干涉,禁煙已極其困難,何況在道光間英國人絕不愿意我們實行禁煙呢?那時鴉片不但是通商的大利,而且是印度政府財政收入之大宗。英國對于我們獨自尊大、閉關自守的態度已不滿意,要想和我們算一次賬,倘若我們因鴉片問題給予英國任何借口,英國絕不惜以武力對付我們。
那次的戰爭我們稱為“鴉片戰爭”,英國人則稱為“通商戰爭”,兩方面都有理由。關于鴉片問題,我方力圖禁絕,英方則希望維持原狀:我攻彼守。關于通商問題,英方力圖獲得更大的機會和自由,我方則硬要維持原狀:彼攻我守。就世界大勢論,那次的戰爭是不能避免的。
三東西對打
林則期徐的于考道慮光和十布九置年,(他1839年)正月二十五日行抵廣州,經一個星就動手了。他諭告外國人說:“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將爾國不食之鴉片煙帶來內地,騙人財而害人命乎?”他要外國人做兩件事:第一,把已到中國而尚未出賣的鴉片“盡數繳官”;第二,出具甘結,聲明以后不帶鴉片來華,如有帶來,一經查出,甘愿“貨盡沒官,人即正法”。外國人不知林則徐的品格,以為他不過是個普通官僚,到任之初,總要出個告示,大講什么禮義廉恥,實質上還不是在要價?價錢講好了,買賣就可以照常做了。因此他們就觀望,就講價。殊不知林則徐不是那類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到了二月初十,外人尚不肯交煙,林則徐就下命令,斷絕廣州出海的交通,派兵把十三行圍起來,把行里的中國人都撤出,然后禁止一切的出入。換句話說,林則徐把十三行做了外國人的監牢,并且不許人賣糧食給他們。
當時在十三行里約有三百五十個外國人,連英國商業監督義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內。他們在里面當然要受相當的苦,煮飯、洗碗、打掃都要自己動手。但糧食還是有的,外人預貯了不少,行商又秘密地接濟。義律原想妥協,但是林則徐堅持他的兩種要求。是時英國在中國洋面只有兩只小兵船,船上的水兵且無法到廣州,義律不能抵抗,只好屈服。他屈服的方法很值得我們注意,他不是命令英國商人把煙交給林則徐,他是叫英商把煙交給他,并且由他以商業監督的資格給各商收據,一轉手之間,英商的鴉片變為大英帝國的鴉片。
義律共交出二萬零二百八十箱,共計二百數十萬斤,實一網打盡。這是林文忠的勝利,道光帝也高興極了。他批林的奏折說:“卿之忠君愛國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外人尚不完全相信林真是要禁煙,他們想林這一次發大財了。林在虎門海灘挑成兩個池子,“前設涵洞,后通水溝,先由溝道引水入池,撒鹽其中,次投箱中煙土,再拋石灰煮之,煙灰湯沸,顆粒悉盡。其味之惡,鼻不可嗅。潮退,啟放涵洞,隨浪入海,然后刷滌池底,不留涓滴。共歷二十三日,全數始盡銷毀,逐日皆有文武官員監視”。外人之來觀者,詳記其事,深贊欽差大臣之坦然無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