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進行曲(13)
- 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1978~2008(下)(紀念版)
- 吳曉波
- 4698字
- 2016-07-08 16:59:26
在這之后,王海受邀參與一個題為“社區自主治理”的課題組,該項目經費來源于國家哲學基金。他曾起草《關于物業管理的立法議案》,經31位全國人大代表簽名后遞交給了全國人大。他還專門到紐約去考察非營利組織的運作模式,回國后,還真的籌辦了一個非營利組織,招募志愿者為公共利益服務。這個組織建立反欺詐網站,每天發布各種商業欺詐行為和不誠信行為的警示,避免消費者上當受騙,同時在社會上收集、核實各種欺詐行為和各種壟斷侵權行為的線索,向有關部門舉報、揭露。
2007年,在購買假索尼耳機的12年后,34歲的王海說:“我的理想是在國內成立一個為公共利益服務的非營利的反欺詐組織。”從青年“刁民”到有公眾服務精神的“維權專家”,王海一路走來,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企業史人物】萬國大佬
1995年2月26日,國際金融界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有著233年歷史的英國老牌商業銀行宣布破產,其誘因居然是因為一個多月前,它在新加坡的一位28歲的期貨經理的一個錯誤判斷。1月份,這個名叫尼克·里森的年輕人看好日本股市,分別在東京和大阪等地買了大量期貨,指望在日經指數上升時賺取暴利。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月底,日本的大阪和神戶地區發生大地震,東京股市掉頭下挫,巴林銀行最后損失金額高達14億美元之巨,不得不宣告破產。[35]
中國最大的證券公司萬國證券的總經理管金生在1月底就耳聞了“巴林事件”,他對上海的另一位“證券教父”、申銀證券的闞治東說:“中國要發生那么大的事件,大概要等10年以后吧。”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造化居然如此弄人,幾乎就在他說這段話的同時,他一手導演了一場毫不遜色的大災難。
此時的管金生正春風得意,萬國證券在他的打理下,從4個人、半間小辦公室起步,已經發展成擁有250多名員工、與國內外200家以上金融機構合作、總資產超過12億元的明星公司。從1994年的下半年起,上海證券市場的國債期貨交易漸起高潮,與股票市場的低迷相比,國債期貨的成交量逐日放大,各個品種的價格也上漲得讓人臉紅心跳,當年就是從國債倒賣起家的管金生在這波行情中當然不會落于人后。1995年1月,國債期貨市場最大的一個懸念是1992年發行的三年期國債會不會加息。這期代號為327的國債規模有240億元,將在6月份到期。按照它9.5%的票面利息加保值補貼率,每百元債券到期應兌付132元,而此時在市場上的流通價為148元上下。當時,銀行的儲蓄利率為12.24%,市場普遍認為327的回報太低了,因此有消息稱,財政部可能要提高327的利率。
但是管金生不這么看。他認為目前的宏觀局面是投資過熱,金融秩序混亂,特別是不久前發生的沈太福集資案,讓中央在利率提降等敏感決策上會采取保守的策略,因此,不可能從國庫中拿出額外的錢來補貼。于是,他下令萬國做空327。
然而,這次他竟賭錯了。他的做多對手是中國經濟開發總公司,隸屬于財政部。2月23日,財政部宣布提高利率,327國債將以148.5元兌付。
消息一經核實,327國債的市價就開始一路上漲,當日上午,價格就沖到了151.3元,比上日漲了3元多。這時候,管金生手中握有大筆327國債期貨合同,每上漲1元,就意味著他將賠進十多億元。被逼到死角的管金生急紅了眼,他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把價格打回去。萬國在市場上不斷放單,多空雙方發生慘烈的絞殺戰,市場上一派血雨腥風。到收盤前的最后7分鐘,已經失去理智的管金生孤注一擲,共砸出2112億元的賣單,硬是把價位打落到147.4元。
管金生的瘋狂舉動,終于讓管理層無法容忍。在這一天的攻防中,萬國放出上千億元的賣單,這至少需要100億元的保證金,它顯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資本保證,毫無顧忌的違規操作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當晚,上交所受命宣布,16點22分13秒(也就是管金生用天單壓盤的那一刻)之后的交易是異常的,經查是萬國證券為影響當日結算價而蓄意違規,故此后的所有327交易均無效。試圖虎口奪食的管金生終于被老虎咬住了,當時的局勢是,如果按147.4元的收盤價計算,萬國在327國債期貨交易中贏利10多億元,而按上交所后來的決定,萬國則巨虧60億元。
5月19日,管金生被逮捕。9月15日,上交所總經理尉文淵因管制不力被免職。1996年,萬國與申銀合并,改稱申銀萬國。
把中國股市攪得天昏地暗的327事件留下很多疑云,雙方爭奪的焦點其實就是327國債到底會不會“升息”。很多證券專家事后承認,“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升息,而且一升就是5個百分點”。至于市場上的多空絞殺更是失去約束,雙方都在保證金不足、惡意操縱價格等方面存在諸多的違規行為。
對管金生的審判結果要到1997年的2月份才出來,他被判處有期徒刑17年。有意思的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因為327國債事件而被捕的,但是對他的指控罪名則是受賄和挪用公款,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書指控,管金生利用職權,先后三次受賄29.4萬元,此外還挪用公司公款240萬元供他人進行贏利活動,“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管金生是中國企業史上獨特的“法罪錯位”[36]現象的又一個犧牲者,這位從江西小山村里走出來的股市梟雄功敗垂成,無語向天,他沒有委托辯護人,也拒絕法院為其指定辯護人。
1996 500強夢想
社會上有這么多資產閑置,
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機會,
千萬不能錯過,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
——趙新先,1996年
“標王”秦池所表現出的無比沖動,甚至帶有夢幻色彩的激進,一直彌漫在1995~1997年春季的中國商業界。它符合當時人們對商業的所有想象:奇跡是可以瞬間誕生的,羅馬是可以一日建成的,膽大可以包天,想到就能做到。秦池在其后的表演似乎也印證了這些“中國式道理”,在奪得“標王”后,秦池知名度一夜暴漲,迅速成為中國最暢銷的白酒,1996年實現銷售收入9.8億元,利稅2.2億元,比中標前增長了5倍以上。
1996年11月8日,名揚天下的姬長孔再次出現在梅地亞,他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主桌主位上,并作為企業家代表發言。他說:“1995年,我們每天向中央電視臺開進一輛桑塔納,開出的是一輛豪華奧迪,今年,我們每天要開進一輛豪華奔馳,爭取開出一輛加長林肯。”這番話如酵母一樣在梅地亞會議中心傳播,讓每個人都嗅到了一絲興奮而可怕的血腥。招標會開場,秦池酒廠以令人瞠目的3.212118億元蟬聯“標王”。
有記者問:“秦池的這個投標數字是怎么計算出來的?”姬長孔豪爽地回答,“我也沒怎么算,這就是我的手機號碼。”
這是一些讓人難忘的“創世紀”式的場景。過去三年來,消費品市場的迅猛膨脹和十分感性化的公眾心態,給了中國企業家們盡情揮灑的巨大而肆無忌憚的想象空間。所有的人竭盡全力地飛奔,藍圖被一次次地放大。這年開春,一部描寫平凡人奮斗的好萊塢勵志電影《阿甘正傳》在中國的各大影院火爆上演,人們都記住了湯姆·漢克斯扮演的主人公說過的那句名言:“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得到什么。”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盡情地想象吧。
在保健品領域,創辦剛剛兩年的山東三株公司靠無所不用其極的營銷戰略實現了20億元的銷售額,總裁吳炳新為三株做“五年規劃”:“1995年達到16億~20億元,發展速度為1600%~2000%,1996年增長速度回落到400%,達到100億元,1997年速度回落到200%,達到300億元,1998年速度回落到100%,達到600億元,1999年以50%的速度增長,爭取900億元的銷售額。”這一連串的“增長”和“回落”以廣告和新聞報道的方式刊登在中國最著名的新聞報紙上,令人炫目和驚詫。到這年底,三株真的實現了80億元的銷售額,成為當之無愧的保健品大王。
在百貨業,河南鄭州一家叫亞細亞的商場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標桿企業,它是全國第一家搞“微笑服務”和嘗試連鎖發展的商業公司。總經理王遂舟制訂發展規劃:“2000年前,在全國開設1000家連鎖商場,達到年銷售額500億元,排名全國商界第一,綜合實力進入全國最大企業前十名,成為對中國經濟有重大影響的國際托拉斯。還要在北京或上海建造亞細亞摩天大廈,至少高120層,象征亞細亞這樣一個歷史豐碑。”這些發展規劃經過專家的論證,被無比莊嚴地公之于眾,沒有人對這樣的目標表示懷疑,這似乎是一個靠狂想就能實現理想的年代。
當我們對發生在消費品市場上的激情故事津津樂道之后,接著就應該對1996年前后的中國企業形勢有一個更全景式的俯瞰。事實上,當時的格局算得上是冰火兩重天。
“冰”的一面,是一直無法從低效率和舊體制中自拔的國有企業集群。1996年,預算內國有企業的凈銷售利潤率降低到歷史最低點,虧損總數是1985年的28.6倍。相對比,全國鄉鎮企業的產值增長22%,中外合資企業的所得稅增長40%。這一年還是《破產法》頒布的第十個年頭。從1986年到1990年,全國破產的國有企業只有121家。到1996年,企業破產達到高潮,總計6232家,超過了過去9年的總和。
自1992年7月國務院發布《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宣布全面落實14項自主權之后,在決策層看來,該給的自主權已經全部下放了,接下來就應該是企業八仙過海,到市場上去各顯神通了。但事實卻讓人非常沮喪,絕大多數國有企業在競爭中一觸即潰。國家經貿委向全國國有企業推出的改革典型是邯鄲鋼鐵公司。“邯鋼經驗”歸納起來有兩條:一是“模擬市場”,采用最終產品的市場價格來“模擬”確定內部轉移價格,形成一個以保障全廠目標利潤為中心、由十幾萬個指標組成的成本控制體系;二是“成本否決”,就是將成本作為影響、誘導和矯正員工行為的杠桿,無論其他指標完成得多好,只要突破了分配給分廠、班組或個人的目標成本,工資和獎金就要受到影響。“邯鋼經驗”被認為是國有企業提高效率的最佳模式,國務院專門轉發了經貿委和冶金部的報告,號召全國國有企業“向邯鋼學習”,這么高的規格在“工業學大慶”之后還是第一次。不過,邯鋼也是30年企業史上最后一個全國性的“改革典型”,邯鋼的做法從根本上說就是美國百年前的“泰羅制”翻版,其“成本否決”也就是“泰羅制”的標準成本制度,它們主要用于提高生產或作業效率,但是并不能解決那些產品的市場銷路問題,更不觸及企業產權制度的創新。
由于效益不彰,國有企業的虧損面在這些年有增無減。國家統計局對天津、哈爾濱、沈陽、成都等15個大中城市的2600家國有工業企業的調查顯示,到1994年年底,這些企業的資產總額為2544億元,負債卻達2007億元,企業負債率平均高達78.9%,與10年前相比,資產增長了4.1倍,債務則增長了8.6倍。很多企業每天還在生產,但是制造出來的產品往往從生產線上搬下來,就直接拉進了倉庫。到1996年年底,全國鄉以上工業企業的庫存產品總值已經達到1.32萬億元,而在1991年,這個數字是0.13萬億元。發生在最大工業城市上海的景象是一個縮影。從1990年到1999年,上海一直在進行“退二進三”(退出第二產業,進入第三產業)的城市戰略轉型,大量的工業企業被解體或遷出中心市區,這是一個十分痛苦和艱難的過程。近10年間,創造過無數輝煌的上海紡織業先后破產終結41家,銷號200多家老企業,棉紡錠從原來的250萬錠壓縮到70萬錠,60萬紡織職工(主要是女性工人)下崗分流。這期間,上海失業人口的年均增長速度高達9.53%,其中1990~1995年間的年均增長率更是高達13.17%——而這僅是登記失業人數。上海的景象在國內其他老工業基地大量存在,必須記錄的是,數以千萬計的老國營企業職工們為城市經濟的改革付出了巨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