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騎士

——[美]華盛頓·歐文

在卡斯提爾的一座古老的本尼迪克特修道院的回廊里，存放著曾經顯赫的騎士家族伊諾霍薩的遺跡。在這些遺跡中有一尊大理石制造的騎士塑像，甲胄在身，雙手合十，仿佛正在祈禱。這位騎士墳墓左側的浮雕上清晰地雕刻著一隊基督教徒騎士俘虜了一對摩爾夫婦；右側的浮雕則是同樣一隊基督教徒跪在一個圣壇前面。與修道院里其他大多數遺跡一樣，這個墳墓已經差不多快變成廢墟，而且墳墓上的浮雕也基本上看不清了。只有目光睿智的古董鑒賞家才能看得真切。這里要講的故事，就與這座墳墓有關，而且在西班牙的編年史中也有記載。以下就是故事的內容。

大約幾百年前，有一位名叫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的卡斯提爾貴族騎士，他是邊境城堡的領主，時刻站在抗擊摩爾人的最前線。他的領地擁有70名王室騎兵，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武士。在這些騎士的幫助下，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征服了無數摩爾人的土地，當地人聽到他的名字都聞風喪膽。他城堡的墻上掛滿了旌旗、彎刀和能夠顯示領主威嚴的戰利品。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還是一位行動敏捷的獵人，他喜歡各種各樣的獵犬、追逐獵物的快馬和獵鷹。只要不忙于戰事，他就會以驚擾領地周圍的居民為樂。每次他都會帶上獵犬和號角，手持一把矛，手腕上站著一只獵鷹，身后跟著一大批隨從，浩浩蕩蕩地去打獵。

他的妻子多娜·瑪麗婭·帕拉欣，是一位溫柔而羞怯的淑女，與這位富有冒險精神的騎士似乎不是特別相配。每當她的丈夫要踏上征程時，這位可憐的婦人總會潸然淚下，依依不舍。

有一天這位英勇的騎士照例外出打獵，他在邊境上的一片林間空地上安營扎寨，讓手下人分散開來拉開打獵的帷幕。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剛到了一會兒，就有一隊摩爾人，有男有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到了森林的空地上。這些摩爾人手無寸鐵，個個盛裝打扮，身著薄絹細紗，佩戴著各種織繡品，披著華麗的印度披肩。他們佩戴的黃金、寶石質地的手鐲和腳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在這群摩爾人中領頭的是一位年輕的騎士，他身著華麗的服飾，神情莊重而高貴。青年身邊跟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的面紗被清風微微吹起，一張美艷的面龐既溫柔又歡快。

唐穆尼奧感謝上蒼賜給他如此豐厚的獎賞，一想到能夠把這些異教徒身上閃亮的戰利品帶給自己可愛的妻子，他就異常興奮。他吹響了打獵的號角，號角聲響徹整個森林。頓時，他手下的獵人們從四面八方沖出來，把受驚的摩爾人統統包圍住。

漂亮的摩爾女子絕望地摩挲著雙手，她的貼身女仆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而年輕的摩爾騎士此時仍然保持著鎮靜，他詢問統帥這支部隊的基督騎士的尊姓大名。當被告知是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時，這位摩爾人的臉上一亮。

“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他邊說邊走向那位騎士，吻了吻唐穆尼奧的手，“我聽說您是一位驍勇之士，英勇善戰，有著騎士風范。我堅信自己一定能遇到您，在我的心里您才是摩爾神的兒子。我現在正要與我的未婚妻舉行婚禮，是天意使我們成為您的臣民，我們相信您的寬宏大量。您可以帶走我們所有的財富和寶物，帶走任何您心儀的人，但是不要讓我們蒙受恥辱。”

聽到這席感人肺腑的話語，看到如此般配的一對年輕夫婦，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的心被這份謙恭和溫情打動了。“如果我拆散了這對幸福的戀人，上蒼是不會允許的，”他說道，“作為征服者，我宣布我的俘虜可以在我的城堡里大慶婚禮15天。”

唐穆尼奧說完后，便派出最快的騎兵提前出發，通知自己的愛人多娜·瑪麗婭·帕拉欣迎接這對新人。他和自己的騎士們則親自護送這對摩爾夫婦——不是以押送俘虜的方式，而是以儀仗隊的方式。他們走近城堡的時候，看見城墻上旌旗飄揚，聽見鼓號喧昂。隊伍走到城堡前，吊橋緩緩落下，多娜·瑪麗婭走出來迎接隊伍，身后跟著她的女仆和騎士。她熱情地擁抱并親吻年輕的新娘阿利夫拉，指引她進入城堡。同時，唐穆尼奧向其下屬領地發出信函，將各地的奇珍美味運到城堡里，讓這對摩爾夫婦的婚禮盡可能豪華。整個城堡沉浸在歡樂和喜悅中長達15天，人們在角斗場上觀看馬術、斗牛表演，參加大型宴會，跳舞歌唱。婚禮結束后，唐穆尼奧請出新婚夫婦，護送他們和其隨從安全地穿越邊境。這是西班牙騎士表示禮節和慷慨的舉動。

這件事情過去許多年后，卡斯提爾的國王號召所有貴族與他一起對摩爾人作戰。唐穆尼奧·桑喬率領他的70名騎士成為第一批響應號召的人，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英勇騎士。唐穆尼奧的妻子多娜·瑪麗婭摟著丈夫的脖子驚叫著：“啊，我的上帝！你還要拿你的命冒幾次險呀，你什么時候才能對自己已獲得的榮譽感到滿足呢？”

“就這一次戰斗，”唐穆尼奧回答說，“這是最后一仗了，以卡斯提爾的名譽擔保，我發誓，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放下寶劍，率領我的騎士去耶路撒冷吾主的墓前朝圣。”

說完，所有的騎士都與唐穆尼奧一起宣誓，多娜·瑪麗婭這才覺得稍微有點兒放心。她用期盼的眼神目送著軍隊的旌旗，直到消失在樹林中。

卡斯提爾國王率領軍隊來到薩爾瑪娜拉平原，在這里他們遭遇了摩爾人的主力部隊，雙方展開鏖戰。在激戰中，唐穆尼奧遍體鱗傷，但是他仍然堅持在戰場上殺敵。最終，基督騎士們戰敗，國王被摩爾人包圍，隨時都有被俘虜的危險。

唐穆尼奧動員自己的騎士一起突圍援救卡斯提爾國王。“現在是時候了，”他大聲說道，“是證明你們忠心的時候了。像所有勇士一樣戰斗！我們是為了真正的信仰而戰，如果我們犧牲在這里，那么我們就會在這里獲得新生。”

唐穆尼奧帶領著自己的騎士保衛著他們的國王，奮勇殺敵。他們纏住敵人，給國王充足的時間撤離。這些勇士們為忠誠而英勇戰斗，直到最后一口氣。唐穆尼奧與一位強壯的摩爾騎士單槍匹馬進行搏斗時，被對方砍傷了右臂，最后慘遭殺害。戰爭結束時，摩爾人將這具可怕的基督騎士的尸體留下當做戰利品。當他拿下騎士的頭盔時，看見的是唐穆尼奧的面龐。摩爾人悲慟地捶胸頓足，痛哭道：“悲哀呀！我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最寬宏大量的騎士！”

當戰斗在薩爾瑪娜拉平原打響的時候，多娜·瑪麗婭·帕拉欣則守候在城堡中祈禱丈夫能夠平安歸來。她的雙眼一直望著通往摩爾人地區的道路，她不斷詢問站在塔上放哨的士兵，問他有沒有看到什么。

在一個陰冷的黎明時分，哨兵吹響了號角。“我看到了，”他大聲喊道，“有一隊人馬正順著蜿蜒的山谷向這邊走來了。隊伍里有摩爾人和我們的人，我們領主的軍旗走在最前面。這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我們的領主勝利歸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俘虜！”

頓時，整個城堡都人聲鼎沸，歡樂起舞。城墻上旌旗飄揚，號鼓宣揚，吊橋緩緩落下，多娜·瑪麗婭帶著她的女侍從和騎士沖出城堡迎接戰勝歸來的丈夫。當隊伍慢慢走近時，她卻看見隊伍里有一個用黑色天鵝絨覆蓋的豪華棺材架，上面躺著一位騎士，就好像是在休息。這位騎士身穿甲胄，戴著頭盔，手中持劍，儼然一位不能被征服的勇士。棺材架的四周圍繞著伊諾霍薩戰馬的盾牌。

許多摩爾騎士守著靈柩，他們個個披麻戴孝，神情凝重而沮喪。為首的那人跪在多娜·瑪麗婭面前，雙手掩面。她看到此人就是她曾經在城堡中為之慶祝新婚的新郎，此時，他卻帶著她丈夫的尸體回來了，就是他在戰斗中殺害了自己的丈夫！

安置在本尼迪克特修道院的塑像表達了這位摩爾人對唐穆尼奧之死的愧疚和尊敬。溫柔忠誠的多娜·瑪麗婭不久便隨夫而去。在其丈夫墳墓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刻有以下文字：“瑪麗婭·帕拉欣，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之愛妻，長眠于此。”

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的傳奇故事并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告終。就在薩爾瑪娜拉平原戰斗的同一天，站在耶路撒冷圣殿外的牧師看到一隊基督騎士徐徐走來，好像是要來朝圣。這位牧師是一位西班牙人，當朝圣隊伍走近時，他認出打頭的就是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身后跟隨著與他出生入死的英勇騎士。牧師急忙找到主教，告訴他有一隊可敬的朝圣者來到圣殿門前。于是主教帶著盛大的牧師和修士隊伍，懷著崇敬之情迎接朝圣隊伍。唐穆尼奧的身旁有70名騎士，他們臉上都帶著高傲但機械的神情。有一些騎士把頭盔拿在手里，他們的臉色像死尸一樣地慘白。他們沒有相互致以問候，也沒有左顧右盼，而是筆直地往前走。

騎士們進入禮拜堂，在救世主耶穌的墓前跪下，默默地祈禱。儀式結束后，他們起身離開。主教和修士們走上前與騎士們說話，但是這些人似乎都聽不見。所有的人都在驚嘆這件奇事到底意味著什么。主教詳細地將這天的日期記錄了下來，然后送信到卡斯提爾詢問有關唐穆尼奧·桑喬·德·伊諾霍薩的消息。他收到回信，信上告訴他唐穆尼奧和他的70名騎士就在那天慘死沙場。因此，這些人一定是受到祝福的基督騎士的靈魂，他們是來實現自己到耶路撒冷朝圣的誓言的。這就是騎士對卡斯提爾王國的忠誠，堅守誓言，哪怕是進了墳墓。

如果有人對這些騎士的奇幻故事有任何懷疑的話，可以查閱弗雷·普魯登西奧·德·桑多瓦爾所著的《卡斯提爾和利昂國王的歷史》。此人才高八斗，而且是十分虔誠的教徒。你可以在《唐阿隆索四世史》中找到有關記錄。這本書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持懷疑態度的人消除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