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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標(biāo)題原文為《Dream》,發(fā)表于1936年。

阿加莎·克里斯蒂

埃居爾·波瓦洛沉著地沖那所房子打量了一眼。接著他的目光移向它周圍的景物——幾家店鋪,對面的工廠大樓,一幢幢廉價的公寓樓房。

然后他又回頭看了一下“北路府邸”,這是一棟寬敞而安逸的老宅子,當(dāng)年四周都有綠油油的田野環(huán)繞著,氣派優(yōu)雅而傲慢。現(xiàn)在它只是一所不合潮流的遺物,淹沒在繁華時髦的倫敦市內(nèi),且已被人遺忘了。

沒有幾個人能說出這所府邸屬于誰,盡管房主的名字會被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之一。但是金錢既能使名聲顯赫,也能使名聲隱沒起來。性情古怪的百萬富翁班尼迪克特·法利決定不把自己所挑選的居住地公諸于眾。他本人很少露面,偶爾出席一下董事會議,他那消瘦的身材,鷹鉤鼻子和刺耳的尖嗓音輕而易舉地鎮(zhèn)住了到會的其他董事們。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位有名的傳奇式人物。

人們談?wù)撍欠N古怪的吝嗇啦,他那種難以置信的慷慨啦,他那件出名的布頭拼的、足足穿了28年的晨衣啦,他那份從不更換的白菜湯和黑魚子醬的食譜啦,他對貓的憎恨啦,這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無人不曉的。

這些事埃居爾·波瓦洛也都聽說過。他對自己要拜訪的那個人就知道這些,自己外衣口袋里裝著的那封信也沒告訴他更多的情況。

他一邊按門鈴,一邊看一眼手腕上戴的式樣好看的新手表,這終于取代了他過去多年使用的那塊大掛表。嗯,正好9點半。

等了適當(dāng)?shù)囊欢螘r間,大門打開了。一個十分典型的聽差站在門口,身后是亮著燈光的大廳。

“班尼迪克特·法利先生在家嗎?”埃居爾·波瓦洛問道。

那個仆人用既不觸犯人而又有效的目光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Engrosetend é tail法語:既概括又仔細(xì)。,埃居爾·波瓦洛心里贊賞地想道。

“您預(yù)先約好了嗎,先生?”那人用和藹的聲調(diào)問道。

“約好了。”

“您貴姓,先生?”

“埃居爾·波瓦洛。”

聽差鞠了一躬,退后幾步。但是那雙靈巧的手接過來客的帽子和手杖之前,還有一道手續(xù)要執(zhí)行。

“請原諒,先生,我得向您要一封信。”

波瓦洛從口袋里謹(jǐn)慎地掏出那封折著的信,把它交給聽差。后者只把信掃了一眼,又鞠一躬,把信退還。那封信的內(nèi)容十分簡單。

北路府邸,星期三,八點

致埃居爾·波瓦洛先生

敬愛的先生:班尼迪克特·法利先生有事要向您請教。如您有空,他希望您明晚星期四九點半鐘能到上述地址來一趟。秘書 雨果·康沃賽謹(jǐn)啟

附:來時務(wù)請攜帶此信。

“請跟我先到樓上康沃賽先生房中去一下。”聽差說罷,就在前面領(lǐng)路,踏上寬闊的樓梯。波瓦洛跟在他身后,一面觀賞著那些花里胡哨的藝術(shù)品。他對藝術(shù)的鑒賞總帶有一種資產(chǎn)階級趣味。

來到樓上,聽差在一扇門上敲了一下。

埃居爾·波瓦洛稍微揚了揚眉毛。這是第一個不和諧的雜音,因為上等聽差進(jìn)屋時從不敲門。然而,毫無疑問,這還是個一流的聽差。

里面有個聲音喊了句什么,聽差就把門推開。他通報一聲——波瓦洛又感到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做法:“老爺,您等待的那位先生到了。”

這是一間相當(dāng)大的房間,布置得像工作室一樣簡單。幾個檔案柜,一些參考書,幾把安樂椅和一張很大的寫字臺,上面整整齊齊地放滿附有標(biāo)簽的公文。房內(nèi)只有一把安樂椅,旁邊的小桌子上亮著一盞綠燈罩的臺燈。這盞燈擺的位置正好整個照著從門口走進(jìn)來的人。埃居爾·波瓦洛眨了眨眼,意識到那個燈泡至少有150瓦。扶手椅上坐著一個穿著一件布頭拼的晨袍的消瘦的人——班尼迪克特·法利。他的腦袋以一種獨特的姿態(tài)向前探著,鷹鉤鼻子像馬鼻子那樣凸出來。他的腦門上聳起一綹像鸚鵡冠毛那樣的白發(fā)。兩只眼睛一面懷疑地盯視著來客,一面在眼鏡的厚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

“呃,”他終于開了口,嗓音尖細(xì)刺耳,“你就是埃居爾·波瓦洛嗎,呃?”

“為您效勞。”波瓦洛一只手扶著椅背,鞠了一躬,畢恭畢敬地答道。

“坐下——坐下。”老頭兒暴躁地說道。

埃居爾·波瓦洛正坐在那盞燈的強烈照射下。老頭兒從燈光后面,好像在仔細(xì)研究他。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埃居爾·波瓦洛呢?”他不耐煩地問道。“你給我說說看,呃?”

波瓦洛再一次從外衣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交給法利。

“好的。”百萬富翁勉強同意道,“就是它。這就是我叫康沃賽寫的。”他把信折好,扔了回去,“那么,你就是這個家伙了,對不對?”

波瓦洛揚了一下手,說道,“我向您保證不是假的。”

班尼迪克特·法利忽然格格笑了起來:“變戲法的人從禮帽里掏出金魚之前,就是這么說的。能說會道是變戲法的一部分,你知道。”

波瓦洛沒吭聲。

法利說道:“你一定認(rèn)為我是一個喜好懷疑的老頭兒吧?我就是。對誰也不要相信!這就是我的座右銘。你有了錢就難保也不能相信。對,絕不能相信任何人。”

“您打算,”波瓦洛輕聲提醒道,“跟我商量什么事嗎?”

老頭兒點點頭:“對。永遠(yuǎn)買最好的貨色。那就是我的座右銘。去找專家就別考慮價錢。你一定注意到了,波瓦洛先生,我還沒問你多少費用。以后再開賬來吧。我不會對它發(fā)脾氣的。牧場上那些笨蛋以為賣給我雞蛋時可以跟我要兩先令九便士,而市場上價錢才只有兩先令七便士。騙子多極了!我不能讓人騙。但是拔尖兒的人不一樣,他值這個價。我本人也在頂尖上,我明白。”

埃居爾·波瓦洛沒吭聲。他仔細(xì)聽著,腦袋略微朝一邊歪著。

盡管他外表無動于衷,但他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有種失望的感覺。他還不能琢磨透。到目前為止,班尼迪克特·法利的言談舉止符合大家對他本人的看法,然而波瓦洛還是感到失望。

“這個人,”他厭惡地自言自語說,“是一個走江湖的,地地道道的江湖騙子。”

他也認(rèn)識一些其他的百萬富翁,性格也古怪,但是他感到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有一股力量,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迫使自己對他表示尊重。他們?nèi)绻┲患碱^拼的晨袍,那是因為他們愛穿這樣一件長袍。可是班尼迪克特·法利穿的這件晨袍,至少波瓦洛這樣覺得,好比舞臺上的一件行頭,那人本身也好像在舞臺上演戲。

他又平平淡淡地重復(fù)道:“您要找我商量點事嗎,法利先生?”

富翁的態(tài)度驟然變了。他向前探身,聲調(diào)變得嘶啞:

“對,對。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是怎么想的。找最拔尖的人!我一向就是這么干!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偵探——情況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到目前為止,先生,我一點都不明白您的意思。”

“當(dāng)然,”法利急促地說,“我還沒開始跟你說呢。”

他又把身子向前探了探,提出一個奇特的問題:“波瓦洛先生,你對夢有什么了解嗎?”

小個子揚揚眉毛。他萬沒料到會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關(guān)于這方面,法利先生,我應(yīng)該向您推薦拿破侖寫的《夢集》,或是哈利大街最近開業(yè)的心理學(xué)家。”

班尼迪克特·法利清醒地說:“這兩種我都試過了。”

富翁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起先幾乎像是喃喃自語,后來嗓音一點點高起來:

“一夜接一夜總是做同樣的夢。我有點害怕。總是一樣的夢。我坐在這間屋旁邊我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我的書桌前寫字。那兒有一座鐘,我朝它瞥一眼,看清時間——正是3點28分。總是這個鐘點,你知道。而我一看到這個鐘點,波瓦洛先生,我知道又得干了。我不愿意干,可又非干不可。”

波瓦洛泰然自若地問道:“非得干什么啊?”

班尼迪克特·法利沙啞地說:“3點28分,我打開書桌右邊第二層抽屜,拿出我放在里面的手槍,上好子彈,然后走向窗戶那兒。然后——然后——”

“怎么樣呢?”

斑尼迪克特·法利輕聲說:“我就開槍自殺。”

沉默了片刻,然后波瓦洛說:“這就是您做的夢嗎?每天晚上都一樣?”

“對。”

“您自殺后又發(fā)生什么事?”

“我就醒了。”

波瓦洛若有所思地慢慢點點頭:“我有點好奇,您在那個抽屜里當(dāng)真放了一把手槍嗎?”

“是的”

“為什么?”

“我一直這樣做。總該防備著點兒。”

“防備什么?”

法利不耐煩地說:“闊佬都有仇人。”

波瓦洛足有一兩分鐘沒吭聲,后來問道:“您到底請我來干什么?”

“我就要告訴你。首先,我請了一位醫(yī)生——更準(zhǔn)確地說,三位醫(yī)生。第一位說是飲食問題。他是個老頭兒。第二位是新學(xué)堂里出來的小伙子。他肯定這一切都是由于我在嬰兒時期發(fā)生過一件事,而且就在那個具體時間——3點28分。按他的說法,我是那么下決心不想記起那件事,以致我用毀滅自己來象征它。這是他的解釋。”

“第三位醫(yī)生怎么說呢?”

班尼迪克特·法利發(fā)怒地扯起尖嗓門說:“他也是個小伙子。他有一種十分荒謬的理論!他說我的生活使我那樣地難以忍受,以致我決心要終止它!然而,要是承認(rèn)這是事實的話,也就承認(rèn)我的一切在根本上都是失敗的,我在清醒的時刻拒絕面對這種現(xiàn)實。但是我睡熟時,一切抑制力都不存在了,我就干了自己真正想干的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波瓦洛說:“他的觀點是連您自己也不知道您真愿意自殺嗎?”

班尼迪克特·法利尖叫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現(xiàn)在十分幸福!我要什么有什么——凡是金錢可以買到的我都有!這簡直是異想天開,不可置信,虧他想得出來!”

波瓦洛很感興趣地望著他。也許是那雙發(fā)抖的手,那種發(fā)顫的尖叫聲,使他覺得這種否定未免過激了。他心滿意足地說:“我該做些什么呢,先生?”

班尼迪克特·法利突然鎮(zhèn)靜下來。他用一個手指頭在他身旁的桌子上篤篤地敲著。

“因為還有一個可能性。如果他說得對,你就是那個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一切的人!你的名氣很大,你遇到過成千上萬的案件——離奇的、不可思議的案件!如果有人知道,你就全知道。”

“知道什么?”

法利的聲音降到耳語一般低:“假如有人想殺我,他們能這樣做嗎?他們能讓我一夜接一夜地做那個夢嗎?”

“您是指催眠術(shù)嗎?”

“是的。”

“我想,也許可能吧,”波瓦洛終于說道:“這個問題更應(yīng)當(dāng)去請教醫(yī)生才是。”

“你過去沒遇過這類案件嗎?”

“沒有跟這完全一樣的,沒有過。”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老讓我做同一個夢,一夜接一夜,一夜接一夜,等到有那么一天這種想法實在叫我受不了啦,我就真這么干了。我就會按照我夢中多次的做法——殺了我自己!”

埃居爾·波瓦洛慢慢搖搖頭。

法利說,“你不認(rèn)為這是可能的嗎?”

“可能?”波瓦洛搖搖頭,“這是一個我不敢輕易招惹的字眼。”

“那你認(rèn)為這是不大可能的嘍。”

“非常不大可能。”

班尼迪克特·法利喃喃地說:“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然后,他又提高嗓門、尖叫道,“那為什么要我做這樣的夢?為什么?為什么?”

埃居爾·波瓦洛搖搖頭。

班尼迪克特·法利突然說:“你肯定從來沒遇到過這類事嗎?”

“從來沒有過。”

“我只想知道這一點。”

埃居爾·波瓦洛小聲清清喉嚨:“您能允許,”他說,“我提個問題嗎?”

“問什么?問什么?愛問什么就問什么吧。”

“您懷疑誰要殺您?”

“沒人。誰也沒有啊。”

波瓦洛固執(zhí)地問:“難道這個想法是自行出現(xiàn)在您的腦子里嗎?”

“我想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性。”

“按我自己的經(jīng)驗來說,我應(yīng)該說沒有這種可能。另外,您過去讓人催眠過嗎?”

“當(dāng)然沒有過。難道你認(rèn)為我會讓人在我身上干這種蠢事嗎?”

“那我認(rèn)為可以說您的理論完全不能成立。”

“可是這個夢,你這個笨蛋——這個夢!”

“這個夢趨勢特殊,”波瓦洛體貼地說,“我想觀察一下這出戲的現(xiàn)場——書桌、時鐘和手槍。”

“當(dāng)然可以。我?guī)愕脚赃吥情g屋子里去。”

老頭兒裹了一下晨袍,欠欠身要站起來,接著又突然坐下來。

“不,”他說,“那間屋沒有什么可看的。該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了。”

“可我想親自觀察一下。”

班尼迪克特·法厲聲說,“沒有必要。你已經(jīng)把你的意見告訴了我。”

波瓦洛聳了聳肩膀。“隨您便,”他站起來,“對不起,法利先生,我不能對您有什么幫助。”

班尼迪克特·法利兩眼直勾勾地瞪視著前方。

“我不要一大堆騙人的玩意兒,”他咆哮說,“我把情況都告訴了你,而你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事情就到此為止吧。你可以給我開張咨詢費賬單來。”

“我不會忘記的。”這位偵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然后他就朝房門走去。

“等一下,”富翁叫他回來,“那封信——我要收回。”

波瓦洛揚了一下眉毛。他掏出一張折好的紙片遞給老頭兒。后者察看了一下,點點頭就把它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埃居爾·波瓦洛又朝屋門走去。他迷惑不解,腦子里在反復(fù)思考那個剛剛聽到的故事。然而,就在他出神思考的時刻,他困擾地覺出好像有件事做錯了。而那件事跟他自己有關(guān),與班尼迪克特·法利卻無關(guān)。

他把手放在門軸上的時候,腦子清醒了。他本人,埃居爾·波瓦洛,犯了個錯誤!他立刻轉(zhuǎn)過身來。

“萬分抱歉!在考慮您的問題時,我辦了件蠢事!我交給您的那封信——我方才一時疏忽大意,把手放在右手口袋里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剛才交給您的那封信——是洗衣店女掌柜因為把我衣服領(lǐng)子燙壞了給我寫的道歉信。”波瓦洛微笑著道歉,他又把手伸進(jìn)口袋,“這一封才是您的那封信。”

班尼迪克特·法利一把奪了過去,嘟囔著說:“你他媽的干事為什么那么不經(jīng)心?”

波瓦洛收回洗衣店女掌柜那封信,再一次文雅地道了歉,然后走出房間。

聽差在樓下大廳里,等著送他出大門。

“要我給您雇輛出租汽車嗎,先生?”

“不需要,謝謝你。今晚夜色很好。我溜達(dá)溜達(dá)。”

埃居爾·波瓦洛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等來往車輛暫停下來,好穿過這條熙熙攘攘的街道。

他皺起眉頭。“不對,”他心里想,“我簡直鬧不明白。一點都不合情理。真后悔接受了這次邀請。可我,埃居爾·波瓦洛,徹底給鬧糊涂了。”

第二幕發(fā)生在一周之后。開場是由一位名叫約翰·斯蒂令佛利特的醫(yī)學(xué)博士打來的電話。

他用毫無行醫(yī)禮貌的口氣說,“是你嗎,波瓦洛,老家伙?我是斯蒂令佛利特。”

“是啊,我的朋友。有什么事嗎?”

“我在北路府邸——班尼迪克特·法利家里打電話。”

“是嗎?”波瓦洛感興趣地加快了聲調(diào),“法利先生怎么樣啦?”

“法利死了。今天下午用手槍自殺了。”

停頓了片刻,接著波瓦洛說了一聲,“哦。”

“我發(fā)覺你并不感到吃驚。你知道什么情況嗎,老家伙?”

“您憑什么這樣想呢?”

“嗯,倒不是什么聰明的推論或者傳心術(shù),或者什么其他這類玩意兒。我們找到法利大約一個星期前寫給你的一張跟你約會的紙條。你能不能來一趟?”

“我立刻就來。”

“好極了,老伙計。這里面恐怕有點骯臟的勾當(dāng),對不對?”

波瓦洛只重復(fù)說他立刻就來。

“不愿意在電話里泄露機密?太對了。待會兒見。”

一刻鐘后,波瓦洛坐在書房里,這是北路府邸后樓底層一間長條的房間,屋子里還有另外五個人:巴納探長,斯蒂令佛利特醫(yī)生,富翁的遺孀法利夫人,他的獨生女瓊娜·法利和他的私人秘書雨果·康沃賽。

斯蒂令佛利特醫(yī)生干他本行時的談吐舉止跟他在電話里的口氣完全兩樣,他是一個年方30歲、高個子、長臉盤的小伙子。法利夫人顯然比她丈夫年輕得多。她是一位漂亮的黑發(fā)女郎,嘴緊緊閉著,兩只黑眼睛絲毫不流露感情,看上去十分沉著冷靜。瓊娜·法利頭發(fā)淺黃色,臉上帶雀斑,鷹鉤鼻子和翹起的下巴明顯地是從父親那里遺傳下來的。她的兩只眼睛既聰明又銳利。雨果·康沃賽是個不大起眼的青年,衣著恰如其分,看上去還聰明能干。

波瓦洛簡單說了一下他上次來訪的情況和班尼迪克特·法利跟他談起的事。他發(fā)現(xiàn)大家對此都感興趣。

“這是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的怪事!”探長說。“一個夢,呃?……您聽說過嗎,法利夫人?”

她低下頭:“我丈夫跟我提起過這件事。這件事搞得他十分心煩意亂。我——我告訴他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他的飲食,您知道,是非常挑剔的——后來我建議他請斯蒂令佛利特醫(yī)生來診斷一下。”

年輕人搖搖頭:“他沒找過我。從波瓦洛先生談話中,我理解他是去哈利街了。”

“醫(yī)生,在這方面我想聽聽您的意見,”波瓦洛說,“法利先生告訴我他找了三位專家診治。您對他們提出的理論有什么看法?”

斯蒂令佛利特皺皺眉頭:“這很難說。你必須考慮到他對你講的話并不是他原來聽到的話。他用外行人的詞匯來解釋的。”

“那您是說他把術(shù)語弄錯了嗎?”

“不完全。我是說他們向他解釋時會用一些職業(yè)術(shù)語的,他把意思曲解了一些,然后又用自己的語言表達(dá)出來。”

“這么一說,他跟我說的話不是醫(yī)生向他說的原話了。”

“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他正好把意思弄擰了一點。”

“你們知道他去找過誰嗎?”波瓦洛問道。

法利夫人搖搖頭。

瓊娜·法利開了口:“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找過誰。”

波瓦洛說:“他跟您談起過他的夢嗎?”

姑娘搖搖頭。

“跟您談過嗎,康沃賽先生?”

“沒有,他什么也沒說過。我是按他的口述給您寫了一封信,可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找您。我當(dāng)時還以為是由于他生意上有些不太正規(guī)的事呢。”

波瓦洛問道,“現(xiàn)在談?wù)劮ɡ壬劳龅膶嶋H情況,好嗎?”

誰也不吭聲,于是巴納探長便承擔(dān)起發(fā)言人的角色:

“法利先生習(xí)慣每天下午在二樓他自己的房間里工作。據(jù)我了解,他正在考慮一項企業(yè)合并的大問題——”

他看了一眼雨果·康沃賽,后者說,“統(tǒng)一客車鐵路聯(lián)運公司。”

“由于這個關(guān)系,”巴納接著說,“法利先生同意接見報界兩個人。據(jù)我所知,他很少做這類事。因此,兩名記者按照約定的時間在3點一刻到達(dá)這里。他們在法利先生房門外等待——一般和法利先生有約會的人都在這里等待。3點20分,統(tǒng)一客車鐵路聯(lián)運公司派來一名通信員,送來一些緊急文件。在他離去時,法利先生陪他走到房門口,就站在那兒跟兩位報館的人說了兩句話。

“他說,‘對不起,先生們,讓你們久等了,可我有點急事要辦。我會盡快辦完。’

“那兩位是亞當(dāng)斯先生和斯多達(dá)特先生,他們讓法利先生放心,可以等到他方便的時候。他回頭進(jìn)了屋子,關(guān)上了門,就沒有人再見他活著出來了。”

“接著說下去。”波瓦洛說。

“4點過一點,”探長繼續(xù)說,“這位康沃賽先生從法利先生房間旁邊他那間屋子里走出來,看到兩位記者還等在那里,感到十分驚訝。他正要請法利先生在一些信件上簽字,心想最好也提醒他一下這兩位先生還在外面等著呢。因此他就走進(jìn)法利先生的房間。使他驚奇的是他起先還以為屋子里沒人,后來看到書桌后面露出一只靴子,書桌是在窗子前面放著。他發(fā)現(xiàn)法利先生躺在地上已經(jīng)死了,身旁有一把手槍。

“康沃賽先生急忙走出房間,讓聽差打電話叫斯蒂令佛利特醫(yī)生來。經(jīng)后者建議,康沃賽先生也報了警。”

波瓦洛又問:“有誰聽到槍聲了嗎?”

“沒有。外面來往車輛噪聲很響,大窗子是開著的。看上去好像誰也沒注意到槍聲。”

波瓦洛沉思著點點頭。“他大約是什么時候死的?”他問道。

斯蒂令佛利特說:“我一到這里就檢驗了尸體,那時正是4點32分。法利先生至少已經(jīng)死了一小時。”

波瓦洛的面色十分嚴(yán)肅。“那么說,很可能他是在3點28分死的。”

“正是。”斯蒂令佛利特說。

“手槍上有指印嗎?”

“有,是他自己的。”

“什么樣的手槍?”

探長接過話茬兒:“正像他告訴您的那樣,就是放在他書桌抽屜里的那一把。法利太太證實了這一點。另外,您知道,那間屋子只有一扇門——正通向樓梯口。兩位記者坐的地方對著那扇門,他們兩人發(fā)誓說法利先生跟他們說完話走進(jìn)去之后,一直到康沃賽先生4點過一點走進(jìn)那間屋子,其間沒有任何人進(jìn)去過。”

“如此一說,法利先生死于自殺是無疑的了,對嗎?”

巴納探長微微一笑。“除了還有一點沒弄清楚之外,那就毫無疑問的了。”

“哪一點?”

“給您寫的那封信。”

波瓦洛也笑了。“我明白了!只要一跟埃居爾·波瓦洛沾邊兒,立刻就有謀殺的嫌疑!”

“就是這么回事,”探長干脆地說,“不過等您一把情況講清楚——”

波瓦洛打斷他的話,略微停頓片刻,他轉(zhuǎn)身問法利夫人:“您的丈夫過去接受過催眠術(shù)嗎?”

“從來沒有過。”

“他研究過催眠術(shù)這個問題嗎?他對這個感興趣嗎?”

她搖搖頭。“我想他不感興趣,”突然她好像克制不住自己了,“那個可怕的夢!簡直太可怕了!他一夜接一夜地夢到這回事,然后——然后——他簡直就像是被逼致死似的!”

波瓦洛記起班尼迪克特·法利說過:“我就干了我真正想干的事。我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說,“您曾經(jīng)想過您丈夫可能想結(jié)果自己嗎?”

“沒有——至少——他有時十分古怪。”

瓊娜·法利的聲音插進(jìn)來,清晰而輕蔑:“爸爸絕不會自殺。他對自己精心照顧得都太過分了。”

斯蒂令佛利特醫(yī)生說:“法利小姐,您知道,一般來說那些經(jīng)常用自殺嚇唬人的人倒不會自殺。這就是為什么有時自殺似乎是不可理解的。”

波瓦洛站了起來:“我能不能,”他問,“看一下發(fā)生這出悲劇的房間?”

醫(yī)生陪著波瓦洛上了樓。

班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間比隔壁秘書那間房間寬大得多。房內(nèi)陳設(shè)十分奢侈,有高大的皮沙發(fā),厚地毯,和一張?zhí)卮蟮膶懽峙_。

波瓦洛走到寫字臺后面,就在窗子前面那兒仍可看到一片深色的血跡。他又記起富翁說過的“3點28分,我打開書桌右面第二層抽屜,拿出我放在里面的手槍,上好子彈,然后走向窗戶那兒。然后——然后我就開槍自殺。”

他慢慢地點點頭,接著說:“窗戶是這樣開著的嗎?”

“是。不過誰也不能從那兒進(jìn)來。”

波瓦洛把頭伸出去。附近并沒有窗臺或欄柵或管子之類的東西。連一只貓也不能從那邊進(jìn)來。對面是工廠的一堵墻,一堵沒有窗口的死墻。

斯蒂令佛利特說:“一個富翁使用這么間屋子真奇怪。這簡直就跟眼前有一面監(jiān)獄的墻一樣。”

“對。”波瓦洛說。他把頭又收回來,瞪視著對面那堵硬墻壁。“我認(rèn)為,”他說,“那堵墻非常重要。”

斯蒂令佛利特好奇地看著他。

“你是從心理角度講嗎?”

波瓦洛朝寫字臺前走去,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一副通常稱之為懶夾子的長把夾子。他捏一下把手,夾子就大張開來。波瓦洛在離寫字臺幾尺遠(yuǎn)的一把椅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從地上夾起一根點過的火柴頭,小心地把它扔進(jìn)廢紙簍里。

他喃喃地說:“真是一個天才的發(fā)明。”他把夾子放在寫字臺上,然后問道,“出事的時候法利夫人和小姐在哪里?”

“法利夫人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休息,她的屋子就在這間屋子上面。法利小姐在頂層她的畫室里畫畫呢。”

埃居爾·波瓦洛懶散地用手指頭在桌面上敲了一兩分鐘,然后說道:“我想見一下法利小姐。”

斯蒂令佛利特納悶地瞥了他一眼,就走出屋子。一兩分鐘之后,門開了,瓊娜·法利走了進(jìn)來。

“小姐,您不介意我問您幾個問題吧?”

她冷冷地回看了他一眼:“愿問什么就問唄。”

“您知道您父親在寫字臺里放了一把手槍嗎?”

“不知道。”

“您和您母親當(dāng)時在什么地方?——我是說,您的繼母——對不對?”

“是的,露伊絲是我父親的第二位妻子。她只比我大8歲。您是要說——”

“您和她上星期四在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指上星期四晚上。”

“星期四,讓我想想。哦,對了。我們?nèi)タ磻蛄恕?吹氖恰缎」穬盒Α贰!?/p>

“您父親沒有和你們一起去嗎?”

“他從來不出去看戲。”

“他不大愛交際嗎?”

姑娘直勾勾地瞧著他。

“我的父親嘛,”她說,“他非常不合群。沒有一個常跟他接觸的人會喜歡他。”

“小姐,這真是一個很直率的說法。”

“我是在節(jié)省您的時間,波瓦洛先生。我完全明白您打算要問什么。我的繼母嫁給我父親是為了他的錢,我住在這里是因為我沒錢住到別處去。我要嫁一個人——一個窮人——我父親設(shè)法使他丟了工作。您知道,他要我嫁給闊人家——一個很簡單的事,因為我是他的財產(chǎn)繼承人!”

“您父親的財產(chǎn)是傳給您嗎?”

“是的。是這樣,他給我的繼母露伊絲留下25萬鎊免上稅,還有其他遺物,但是全部其余財產(chǎn)都屬于我。”她忽然笑了一下,“所以,波瓦洛先生,您看,我有各種理由希望我爸爸死掉!”

“我發(fā)覺,小姐,您已經(jīng)繼承了您父親的智慧。”

她若有所思地說道:“爸爸十分聰明。誰和他在一起都會感覺到這一點——他有力量,有股動力,可是一切都變得令人討厭——憎惡。一點人性也沒留下。”

埃居爾·波瓦洛輕輕說:“GrandDieu法語:老天爺。,我是個多么愚蠢的笨蛋啊。”

瓊娜·法利轉(zhuǎn)身沖著門走去:“還有別的事嗎?”

“兩個小問題。這把夾子——”他拿起那個長把夾子——“是一直放在桌子上嗎?”

“是的。爸爸用它拾東西用。他不愛彎腰。”

“還有一個問題:您父親的視力好嗎?”

她瞪視著他:“哦,不好,他什么也看不見。我是說他如果不戴眼鏡什么也看不見。他的視力從小就不好。”

“可是要戴上眼鏡呢?”

“哦,那當(dāng)然他就什么都看得見了。”

“他就可以讀報紙和印刷品了嗎?”

“哦,是的,可以。”

“沒有別的問題了,小姐。”在她走出屋子時,波瓦洛喃喃說道,“我真糊涂。這一直就在我的鼻子底下。就因為離我太近了,我反倒沒看見。”

他又把身子探出窗外。

下面,在這所房子和工廠之間的狹窄過道里,他看到一個黑色的小物件。

埃居爾·波瓦洛點點頭,滿意了。他又走到樓下。其余的人仍在書房里。波瓦洛向秘書說:

“我需要您,康沃賽先生,給我詳詳細(xì)細(xì)重述一下法利先生找我的前后情況。譬如說,法利先生什么時候向您口述的那封信?”

“星期三下午5點半左右。”

“關(guān)于寄那封信,他有什么特殊布置嗎?”

“他讓我親自去寄,我就照辦了。”

“在接待我進(jìn)來時,他對聽差做了什么特別布置嗎?”

“有。他讓我告訴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是聽差的名字——有一位先生9點半來。要他問清那位先生的姓名。還要他向來人要那封信。”

“您不認(rèn)為這種謹(jǐn)慎有點怪嗎?”

康沃賽聳聳肩:“法利先生,”他小心地說,“就是一個有點怪的人。”

“還有別的囑咐嗎?”

“有,那天他放了我一晚上假,一吃完晚飯,我就去看電影了。”

“您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約11點一刻開門進(jìn)來的。”

“您那天晚上又見到法利先生了嗎?”

“沒有。”

“第二天早晨他沒提起此事嗎?”

“沒有。”

波瓦洛稍停一下,又接著說:“我到這里來之后,并沒有把我?guī)нM(jìn)法利先生自己的房間。”

“沒有。他讓我告訴福爾摩斯請您到我的房間里來。”

“為什么?您知道嗎?”

康沃賽搖搖頭,“我對法利先生的話從沒問過原因,”他簡單地說,“如果我問了,他會不高興的。”

“他經(jīng)常在自己房間里接見客人嗎?”

“經(jīng)常,但不總是。有時他在我的房間里會見他們。”

“那樣做有什么特殊理由嗎?”

雨果·康沃賽考慮了一下:“沒有,我想不出。我真的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波瓦洛轉(zhuǎn)問法利夫人:“您允許我按鈴叫聽差嗎?”

“當(dāng)然可以,波瓦洛先生。”

福爾摩斯聽到鈴聲后非常及時、非常溫文有禮地走了進(jìn)來。法利夫人沖波瓦洛打了個手勢。

“福爾摩斯,星期四晚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你的主人是怎么囑咐你的?”

福爾摩斯清清喉嚨,說道,“晚飯后,康沃賽先生告訴我法利先生9點半鐘等待會見一位埃居爾·波瓦洛先生。我必須問清來人姓名,我必須看一下一封信以核實情況。然后他讓我把來人帶進(jìn)康沃賽先生的房間。”

“他有沒有也囑咐你進(jìn)門之前先敲一下門?”

聽差臉上流露出一種不高興的表情。

“這是法利先生立下的規(guī)矩。每逢通報一位來客——工作事務(wù)上的來客時,都要先敲一下門。”他解釋道。

“啊,這真叫我納悶!關(guān)于我,他還囑咐什么別的話嗎?”

“沒有,先生。康沃賽先生跟我說完我剛才向您重復(fù)的話之后,就出去了。”

“那是幾點鐘?”

“差10分鐘9點,先生。”

“在這之后,你又見到過法利先生嗎?”

“見到過,先生。我按規(guī)矩每天9點鐘給他送一杯熱水進(jìn)去。”

“他那時是在自己的房里還是在康沃賽先生的屋里?”

“在自己的屋里,先生。”

“你注意到屋內(nèi)有什么反常現(xiàn)象嗎?”

“反常?沒有,先生。”

“法利夫人和法利小姐上哪兒去了?”

“她們?nèi)タ磻蛄耍壬!?/p>

“謝謝你,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鞠了一個躬就退出去了。

波瓦洛轉(zhuǎn)身向富翁的遺孀,問道:

“再問一個問題,法利夫人,您丈夫的視力好嗎?”

“不好。不戴眼鏡就不行。”

“他的眼睛近視得很厲害嗎?”

“哦,是的,他要是沒有眼鏡幾乎什么也看不見。”

“他有許多副眼鏡嗎?”

“有。”

“嗯,”波瓦洛說,身子往后一靠,“我想這件案子解決了。”

屋內(nèi)寂靜無聲。大家都瞧著這個小老頭兒,他揚揚自得地坐在那里捻他的唇髭。探長臉上浮現(xiàn)著困惑不解的神情;約翰·斯蒂令佛利特皺著眉頭;康沃賽只納悶地瞪視著;法利夫人茫然若失而驚慌地張大兩只眼睛;瓊娜·法利看上去很著急。

法利夫人打破了沉默。“我實在不明白,波瓦洛先生。”她的聲音顯得局促不安,“那個夢——”

“對,”波瓦洛說,“那個夢很重要。”

法利夫人哆嗦了一下。她說:“我過去從來不信任何違反自然的事,可現(xiàn)在——事先一夜接一夜地夢見——”

“這簡直太怪了,”斯蒂令佛利特說道,“太怪了!要不是法利先生親口講出那件事——”

“確實如此。”波瓦洛說。他原來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大了,顏色很綠:“要不是班尼迪克特·法利告訴我——”

他頓了一下,向周圍那些沒表情的臉環(huán)視一遍。

“你們應(yīng)當(dāng)了解,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我都不知道如何來解釋。首先,為什么要強調(diào)我來時一定要把信帶來?”

“證明您的身份。”康沃賽提出來見解。

“不對,不對,我親愛的年輕人。真的,這種想法實在太荒謬了。一定還有一些更實際的理由。因為法利先生不單是在我來時要檢查一下那封信,而且堅持在我離開前要把那封信留下。更離奇的是,他并沒有把它毀掉!今天下午在他的文件中還找到了它,他為什么要保存它呢?”

瓊娜·法利的聲音插進(jìn)來,“他想要是萬一發(fā)生了什么事,這個怪夢的事就可以公布出來。”

波瓦洛同意地點點頭。

“小姐,您真機靈。這就是——也只能是保留這封信的原因了。法利先生死后,這個奇怪的夢就會被人講出來,這個夢十分重要。這個夢,小姐,是個關(guān)鍵!”

他接著說:“我再來談?wù)劦诙c奇怪的地方。聽了他的故事之后,我要求法利先生讓我看看他的寫字臺和手槍。他好像剛剛要站起來領(lǐng)我去看,可忽然又拒絕了。他為什么要拒絕呢?”

這一次沒有人作答。

“這個問題我再換個提法。旁邊那間屋子里有什么東西法利先生不愿意讓我看見呢?”

仍然是沉默。

“是啊,”波瓦洛說,“這個問題難以回答。而事實上又確實有原因——一些非常重要的原因。那間屋里有些他絕不能讓我看到的東西。

“現(xiàn)在我再談第三件令人費解的事。法利先生,在我告辭時,要我把那封收到的信交還給他。由于疏忽我把我的洗衣店女掌柜寫給我的一封信交給了他。他看了一下就把它放在身旁。我剛要走出屋子,發(fā)覺弄錯了,又去糾正過來。”

他沖他們一個挨一個地望過來:“你們明白了嗎?”

斯蒂令佛利特說:“我真不明白你那個洗衣店女老板娘跟這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波瓦洛。”

“我的洗衣店女掌柜,”波瓦洛說,“非常重要。那個把我衣領(lǐng)燙壞的可憐女人,平生第一次對別人有點用。你們當(dāng)然都知道法利先生看了一下那封信——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這封信弄錯了——可他卻一點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他看不清楚!”

巴納探長立刻問道:“難道他沒戴眼鏡嗎?”

埃居爾·波瓦洛笑了:“戴了,”他說道,“他戴著眼鏡。這才搞得怪有意思咧。”他向前探了探身,“法利先生的夢非常重要。您知道,他夢見他自殺了。過了一些時候,他當(dāng)真自殺了。那就是說,他一個人在一個房間里,被發(fā)現(xiàn)身旁有一把手槍,而且在他開槍時,沒有一個人進(jìn)屋或從屋中走出來。這說明,他一定是自殺了,難道不是嗎?”

“是自殺。”斯蒂令佛利特說。

埃居爾·波瓦洛搖搖頭:“正相反,”他說,“是謀殺。一場不同尋常而且精心策劃的謀殺。”

他又探身向前,手指敲著桌子,兩眼碧綠而發(fā)亮。

“那天晚上,法利先生為什么不讓我進(jìn)他自己的房間?那間屋里有什么不能讓我見到呢?我想,我的朋友們,那就是班尼迪克特·法利先生本人!”

他向那些目瞪口呆的面孔笑笑。

“嗯,嗯,我可不是在胡說八道。為什么跟我談話的法利先生識別不出兩封內(nèi)容截然不同的信呢?Mesamis,因為他是一個有正常視力的人戴著一副度數(shù)很深的眼鏡。那副眼鏡可以使一個視力正常的人幾乎變瞎……是不是這樣,醫(yī)生?”

斯蒂令佛利特喃喃地說:“當(dāng)然,是這樣。”

“為什么我在跟法利先生講話時,我覺得自己是在同一個騙子說話呢,同一個扮演什么角色的演員說話呢?因為他就是在扮演一個角色!再琢磨一下那天的布景。昏暗的房間,戴綠燈罩的臺燈亮光照得使人看不清坐在椅子上的人。我所看見的是什么呢——出名的布頭拼的晨袍,鷹鉤鼻子——是用化妝膩子糊的——一綹白頭發(fā),還有一副遮著眼睛的、度數(shù)很深的眼鏡。誰能證明法利先生做過那個夢呢?只有法利夫人能作證。誰能證明班尼迪克特·法利在寫字臺里面藏著一把手槍呢?只有法利夫人說了算數(shù)。這是兩個人干的一場騙局——法利夫人和雨果·康沃賽。康 沃賽給我寫了那封信,跟聽差交代之后就出了門,表面上是去看電影,可他自己有開門鑰匙,出去一下立刻又回來了。回到他的屋子,化了裝就扮演起班尼迪克特·法利來了。

“咱們再看看今天下午。康沃賽先生等待的機會到來了。樓梯口有兩位證人可以發(fā)誓沒人走進(jìn)或走出班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門。康沃賽等待街上車輛來往頻繁的時刻,然后他把身子探出窗外,用他從旁邊房內(nèi)寫字臺上偷來的那把長夾子,夾著一件東西貼在那間屋子的窗戶上。班尼迪克特·法利走到窗前,康沃賽把夾子收回,正當(dāng)法利探頭向外看,外面正在過卡車時,康沃賽就用他準(zhǔn)備好的手槍向他開了一槍。你們記得,對面是一堵墻。這場犯罪就沒有任何見證人了。康沃賽等了半個多小時之后,拿起一些文件,把那夾子和手槍都藏在里面,走出房門來到樓梯口,又進(jìn)入隔壁房間。他把夾子放回寫字臺上原處,把死人的手指印按在手槍上,把手槍扔在一旁,然后急忙奔出房間宣布法利先生‘自殺’的消息。

“他安排要把那封給我寫的信找出來,然后我來到這里講出那個夢的故事——這是我從法利先生嘴里親耳聽到的情況——關(guān)于他那個不尋常的夢——那股他感到迫使他自殺的奇怪的壓力!一些輕信的人會議論催眠術(shù)理論,但得出的主要結(jié)論:毫無疑問地確信持槍的手是班尼迪克特·法利自己的手。”

埃居爾·波瓦洛的眼睛轉(zhuǎn)向遺孀的臉——一張沮喪、灰白、驚恐失色的臉。

“到那時,”他最后輕聲結(jié)束道,“就獲得了幸福的結(jié)局。25萬鎊和兩顆同時跳動的心。”斯蒂令佛利特和波瓦洛沿著北路府邸的側(cè)邊走著。他們的右邊是工廠高大的平墻,左邊上面就是班尼迪克特·法利和雨果·康沃賽兩人的房間窗戶。埃居爾·波瓦洛彎腰拾起一個小物件——一個黑貓玩具。

“Voila法語:我的朋友們。, ”他說,“這就是康沃賽用長夾子擱在法利窗口的東西,您還記得,他最討厭貓嗎?當(dāng)然,他就會沖到窗口去。”

“康沃賽把它掉下去之后,為什么不出去把它拾回來呢?”

“他怎么能呢?那樣做一定要受到懷疑的。何況即使這東西被找到了,人們又會怎么想呢?一定是哪家孩子到這里來玩,掉在這里的了。”

“對,”斯蒂令佛利特嘆了口氣,又說道,“你知道嗎,老家伙,一直到最后一分鐘,我都以為你要漸漸引到什么夸張的心理促成謀殺的微妙理論呢?我敢賭咒那兩個家伙也是同樣認(rèn)為的!下流貨,那位法利夫人。我的老天,她可真會撒謊!我倒很喜歡那個姑娘。有膽量,你知道,還有頭腦。我想如果我要是追求過她,別人一定會說我是為了金錢追求她的。”

“您太遲了,我的朋友。那個位子上已經(jīng)有人啦。她父親的逝世給她打開了幸福之路。”

“全面地來說,她倒是很有干掉她這對討厭的雙親的動機咧。”

“動機和機會可還不夠,醫(yī)生,”埃居爾·波瓦洛說,“這還必須有犯罪的壞品質(zhì)。”

“我想,波瓦洛,如果你要是有朝一日犯罪的話,”斯蒂今佛利特說,“我敢保險你能逃之夭夭。說實話,對你來說,一定是輕而易舉的事。我的意思是說就可能沒事了,同樣也一定是不光明正大的。”

“這,”波瓦洛說,“地地道道是個英國人的想法。”

(屠珍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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