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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佛爺(1)

暑假在八里莊的律所干活兒。

雖說所兒的名氣還成,但地方確實不算大,就是灰漿樓的二樓那么一層。如果不是掛著招牌,行人無意間瞥見肯定以為就是普通民居。

灰漿樓的一樓都是小的店面,五金雜貨、早點攤子、修車補鞋。

正對著我們律所樓下的,是一個小超市,門臉兒并不大。說是超市,其實就是一間教室大的屋子,里面擺著五六排貨架,不過東西倒是挺齊全,基本的生活用品吃喝玩用都能買到。有時候超市還賣點兒應季的水果,十幾個塑料筐往門口一擱,自選自挑。

超市老板五十來歲,姓崔,個子不高,體形偏瘦。他和我們律所的頭兒是老朋友,兩人關系很好,得閑兒的時候總要在超市門口擺上棋盤,過上幾招兒。要說超市不算大型超市,這老板好歹也是資產階級代表啊,要說這律所業務不算高深,我們頭兒好歹也算文化人吧,可這兩人倒好,渾然不顧形象,光著膀子貓兒在超市的柜臺后面,一人坐著一個小板凳,外面柳蔭蟬鳴,屋里涼茶象棋,搖著蒲扇,指頭點著棋子兒,嘴里喊著棋語,炎炎夏日,殺得大汗淋漓。

北京的八月,還有些悶熱,這倆能堅持從明晃晃的大太陽下到傍晚天上的云朵染彩兒,確實毅力驚人。我有時候也會去看看他們的棋局,不過瞅著瞅著,我這注意力就不集中了,我問崔老板:“崔叔,您這都不看店,下棋一下就是大半天,還怎么做生意?要是遇到小偷小摸的,您也瞧不見啊!”

崔老板嘿嘿笑著,手里疊著棋子,嘩啦啦地響。

“我這兒長了一只眼!”他拿手拍拍自己的后腦勺兒,笑著說道。

“什么人來,拿什么東西,給了多少錢,我全知道!”

我搖搖頭說:“不信。”

崔老板順手一指,對我說:“你進去,挑一樣,揣兜里。等你到了柜臺,我說你拿了什么東西。要是說錯了,東西你白拿走。”

我一聽,還有這等好事兒,趕緊三步并作兩步竄進貨架之間,兩眼放光四處尋摸。我這一邊找著,一邊看崔老板的動靜,結果發現他還是專心致志地下著棋,頭都沒抬一下。半人高的柜臺把身影都遮住了,只有他花白的頭發冒了個尖兒。

這下我放心了,背對著他們,從貨架上摸了東西揣在兜里,然后懷著激動的心情邁向柜臺。怎么形容呢?這感覺就像是我給全人類出了一道極難的智力題,結果中美英德各國精英都抓耳撓腮回答不上來,等到他們齊呼大救星的時候,我就特瀟灑地挺直身子,伴隨著燈光和音樂大聲喝道:傻×,答案只有我知道,就是……

“把你那左兜兒里的杜蕾斯掏出來吧,屁大的孩子,還用不上這個。”崔老板啪一下跳馬吃炮,惹得我們所的頭兒倒吸一口冷氣。

“還和我玩花樣,只讓你拿一個,怎么右邊兜里還揣著火腿腸?”

崔老板昂起頭,拿鼻孔對著我,那神情要多輕蔑,就有多輕蔑。

不會啊!不能啊!我瞪著眼睛。我出的不是世界難題嗎?怎么在他眼里和一加一等于幾一樣簡單?

“崔叔,您真沒抬頭看我?”

我問他。

崔老板看著我一個勁兒地樂,他張張嘴剛準備說話,但掃了一眼棋盤就呆住了。只見我們頭兒手執一車,橫沖直撞滅卒踏馬,眼瞅著就要將軍。崔老板臉色大變,顧不上回答我的問題,汗珠子下雨一般地墜下來。

我再喊他,崔老板卻已像被五雷轟頂,跌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喃喃自語道:“天下竟有如此棋路?”

得,瞧他這失魂落魄的勁兒,這事兒看來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

不過越是不知道答案,我這心里反而越是念叨著。從那以后,我每次下樓到小超市里買東西,都要順嘴問崔老板一句,但他總是不答,故作高深地半瞇著眼睛瞧我,直到把我瞧得渾身不自在,這才作罷。這么堅持了一個月,我這好奇心總算是消磨干凈了。謎底是什么雖然還不知道,但是我和崔老板的關系倒是拉近了不少。也是,見天兒就跑店里買東西,這樣的顧客,哪個老板不喜歡?

到了十月份,北京的氣溫漸漸降了下來,那一陣兒所里還是挺忙的,案子不少,我經常義務加班整理材料。有一天一直折騰到晚上八點多鐘才弄完,晚飯也沒顧得上吃,心想著就下樓買一盒泡面得了,連湯帶水,吃了還能熱乎點兒。

到超市的時候,崔老板正拿著水果刀削蘋果,估計是聽見我腳步聲了,抬頭瞅了一眼,沖我點點頭,之后又把眼皮耷拉下來。店里沒幾個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三個半大孩子,一個歲數稍微大點兒,有個十六七歲,還有兩個十二三的樣子,繞著貨架轉悠。

我選好東西,到前頭柜臺結賬。崔老板半個膀子靠在墻上,拿著水果刀挑著連條兒不斷的蘋果皮。動作慢慢悠悠,始終低著頭,看起來沒什么精氣神兒。

“把東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他突然開口說。

啊?我愣了一下,手里拿著泡面,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沒說你。”他悶悶地說了一句,“說你后面的。”

我回頭一看,是之前店里的仨孩子,正邁步往門口走。崔老板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攔在超市門口,面無表情。

“東西放下,人走。”這一次他說話的口氣稍微重了一些。

我看見那三個孩子呆立在那兒,年紀大點兒的還比較鎮定,剩下倆年紀小點兒的,神色慌張。

“小偷兒?”我反應過來,也擋著門口,免得他們突然跑了,另外從兜里掏手機準備報警。崔老板卻朝我搖搖頭,他走到那三個小孩兒面前,沒有掏兜兒,反而一把攥住那個年紀大點兒的孩子的胳膊。那孩子掙扎著,臉色通紅,張嘴說了幾句,但是崔老板哼哼兩聲,手上一使勁兒,那小孩兒就像是拔了氣門芯兒,整條胳膊都軟了下來。崔老板把那人的袖口向上一翻,東西呼呼啦啦都倒了出來。

我這時候才注意到,那袖口里面還有點兒別的名堂,有點兒類似于里兜兒,手里拿著東西,往袖子里一滑,就能順勢裝在里面。崔老板這拆了一個袖子還不罷休,又挨個兒檢查褲管和腰帶,從里面倒騰出來不少東西。我看得都驚了,之前買泡面的時候都沒覺察到這仨在偷東西,而且還順了這么多。

兩三分鐘,崔老板就把那三人身上的東西掏了個干凈,零零散散一大堆,全壘在柜臺上。

崔老板朝門口瞟了一眼,抽著嘴角冷笑。

他從柜臺的案板上拿起水果刀。

看到他這個動作,我稍微有點兒慌,小偷小摸確實可恥,但真要動了刀子,那就是刑事案子了。

沒承想崔老板另一只手又拿起蘋果,只不過他拿蘋果的姿勢比較奇怪,五根手指蜷著,扣在蘋果上,中間留下不大的縫隙。然后他抬起胳膊,拿著水果刀的手狠狠往下一沉,刀鋒順著食指與中指間的縫隙扎進蘋果里。

緊接著他兩指一壓,水果刀又直直地拔地而起,帶著蘋果汁兒,在超市的燈光下,刀鋒竟然閃著寒光。這一幕讓我想起來原來聽評書時聽到的詞兒“白眉大俠蒼啷啷拔出寶刀”。崔老板現在這舉動就很有這種效果,刀勢未停,順著他無名指與中指的空當,又鉆了進去。

我就瞧著崔老板一手攥著蘋果,一把水果刀隨著他的動作上下翻飛,每一次都準確地切入蘋果里,然后變換位置,輕攏慢捻。我睜大眼睛,生怕錯過了一點兒細節。崔老板這一手玩得真絕,也是真讓人心驚膽戰,這要有半點兒差池,那刀可就扎在肉上,血濺當場了。

不光是我,就連那三個小賊的眼睛也變得溜圓。我們四個人像是觀眾一樣,一心一意看著崔老板,隨著每一次水果刀的拋飛,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又隨著每一次水果刀的切入,把震驚倆字兒刻在腦門子上。

隨著乒的一聲,水果刀落在了柜臺上,刀鋒猶在顫抖,嗡嗡作響。再瞧崔老板,他攤開兩手,蘋果已經變成了數十個方方正正的小塊兒,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上。

崔老板走到三個小賊的面前,說:“張嘴。”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崔老板往他們嘴里挨個兒送了一塊蘋果。

“賊不走空。”他說。

然后這三個小賊每人的屁股都挨了一腳,跌跌撞撞地逃出門外。

“泡面三塊五。”

崔老板悶悶的聲音響起,我這才反應過來。

他又恢復了老樣子,靠著墻,往嘴里一塊一塊地丟著蘋果,然后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怎么,還等著我給你泡好啊?”

我趕緊問他:“崔叔,怎么不報警啊?”

他笑了一下,說:“還是小孩兒呢,再說了,頂多關個幾天,又得放了。這都是外地來的孩子,河北的河南的、四川的湖北的,有的是混日子自己過來,有的是爸媽在這兒打工,結果孩子放養沒人管教,就學壞了。你指望著警察來解決問題?頂多教育幾句,能稍微起點兒作用就算燒香拜佛了。所以我也不想難為他們,把東西吐出來,這事兒就算結了。”

我嘆了一下:“您還挺心善,不過剛那手削蘋果,確實見所未見,把那三個小賊都震住了,肯定以后不敢再來找麻煩。”

崔老板抬起眼皮瞅我一眼,說:“你以為我那是給仨小孩兒看的?之前門外站著的人你沒瞅見?”

我趕緊扭頭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哪兒有什么人影。

“甭看了,早走了。”崔叔擺擺手說,“這種小賊都是連串兒,有組織有規劃,小孩兒負責動手,外面還有大人盯梢兒。這還好,咱倆大活人在店里,還都是男的。這要是擱著一姑娘發現他們偷東西,這大人就該出來動手,改明搶了。我剛剛就是讓門口那位瞧見,崔某人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不怕賊偷著,就怕賊惦記,記住我這家店,以后不許惦記。”

“嘿!您這是真牛!”我對著崔老板豎起大拇哥。

“對了,崔叔,我剛買泡面的時候都沒發現他們偷東西,您這低頭削蘋果,是怎么察覺的?是不是就和我上次拿東西,您給猜著了一樣?您是不是練過聽聲辨位?”

我興沖沖地問道。

崔老板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問道:“你是真傻假傻啊?”

我咽口唾沫,有點兒尷尬。

他搖搖頭,從柜臺底下搬出來個小電視,擰上開關,把屏幕對著我。

我從里面瞅見了我的臉。

我真蠢,那是監視器。

第二天我把遇到小偷兒的事兒和同事們說了,有的人嘖嘖稱奇,也有的不信,說崔老板就是一老實良民,能把刀玩得那么溜?崔老板一度成為所里的熱點話題,但沒一陣兒就被鋪天蓋地的案子淹沒,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秋天是北京最愜意的時候,太陽照在身上很暖,抬頭就能瞧著白色的云和黃了的樹葉,我經常能見崔老板拿著本書,靠在超市門口的躺椅上,一看就是一下午。但我就沒有這種悠閑日子過,當事人動動嘴,律師跑斷腿,更何況我這實習律師,誰抓著了都能使喚,一天到晚自東向西、自南向北,在北京城內畫十字兒都是家常便飯。

十月二十四號,我剛在海淀做好結案,頭兒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有材料落在所里了,他這急著要去辦案子,讓我趕緊去取。我心急火燎地坐車往律所趕,等噌噌上了樓敲門,結果沒一個人在。

我一摸褲子,壞了,出來的時候鑰匙忘在辦公室里了!又開始挨個兒打電話,看有誰方便回來,結果不是開庭就是會見當事人,唯一一個有空的還在良鄉!哎喲,給我急得,頭發一根根奓起來,后脊梁上毛孔全轟開,從內到外泛熱氣兒,連小褲衩兒都汗濕了。

樓上樓下我來回亂竄,還給開鎖公司打了電話,結果人家說一個小時后才能到,這下我半點兒轍都想不出,最后只能靠著樓道口生悶氣。崔老板估計是瞧見我這猴急的模樣了,把書從眼前拿開,問我:“怎么了這是?上躥下跳的。”

“進不去門!”我指著二樓說,“有材料沒拿,眼瞅著就要辦案子了,我這不是心急嘛!”

崔老板抬抬眼皮,望了一眼樓上,說:“窗戶沒關啊!爬上去唄!”

“都什么時候了,崔叔您還有心開玩笑。”我皺著眉,汗珠子順著臉嘩嘩地流。

“嗨,多大點兒事兒。”他扶著躺椅站了起來,然后繞著一樓走了走,最后指著一地兒對我說,“從這兒爬。”我一瞧,那一塊兒的墻壁上架著樓房管道,差不多有胳膊粗細,但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好下腳的區域了。

我說:“崔叔,這材料要不就不拿了,這么上去確實有點兒危險。”

他搖搖頭,沒理我。

崔老板穿的是布鞋,他先是試探著用腳比畫了一下,然后猛地雙臂一攀,兩只手就抓住了管子,兩只腳交錯著向上,用鞋底緊貼著管子,一起用力。

他的速度極快,只是那么十幾秒就已經抱著水管爬到了三四米高的位置,在那兒有他家超市的廣告牌,然后他左腳微探牌子的金屬邊緣,待踩實了以后,輕輕一蕩,整個人就到了我們辦公室的窗下,兩手一伸,鉤著窗沿兒進了屋里。

過了兩三秒,他從辦公室探出腦袋說:“上來吧,我給你開門。”

動作一氣呵成,瀟灑自然,滿滿都是香港動作電影的即視感。

我上了樓,找到了材料,對崔老板千恩萬謝,說晚上一定請他下館子吃飯。他卻只是晃了晃腦袋,背著手下樓又躺回他的椅子上。我三百里加急終于把頭兒要的東西及時送到,避免了秋后問斬的結局,這一下精神全放松下來,我才突然想起崔老板,都五十的人了,怎么身手還這么好?

等再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我專程去小超市請崔老板賞臉吃個晚飯喝點兒小酒,大概他感覺到我確實誠心,猶豫了幾秒鐘,答應了下來。

他把燈關上,把超市的卷閘門拉下來鎖好。我就近挑了個小館子,點了四五樣家常菜,兩瓶牛二。我們夾了兩口菜就開始推杯換盞,但是他像是沒什么精神,話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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