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爺(2)
- 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yīng)嗎
- 戴正陽
- 4984字
- 2016-06-27 10:30:10
我想干脆別沒話找話,直接挑明了說:“崔叔,今兒多謝您仗義相助,沒想到您這身子骨比我這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還強(qiáng)。斗膽問一句,您當(dāng)年是干嗎的?”
崔老板端著酒杯,咂巴一口,說:“終于忍不住打聽了?”
我嘿嘿一笑,探過頭小聲問:“您是不是警察?”
崔老板一聽,本來半瞇著的眼睛突然睜圓了。
“猜中了?”我連忙問。
“屁!”崔老板一邊拿筷子敲得盤子叮當(dāng)響,一邊冷笑道,“我怎么可能是雷子!我是佛爺!”
???!我愣了。唇典里把偷兒叫作佛爺,取的是千手千眼的同義,鬧半天這位爺不是警察,是個偷兒?
“求您賜教?!?
我站起身,給崔老板敬了一杯酒。
崔老板的故事還是從八里莊開始的,他們家原來是八里莊燈具廠的,那廠早年間有個挺有名的玩意兒叫“紫外線燈”,《北京日報》還專門寫過文章稱贊說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他爸是廠里有名的技術(shù)工人,手工活兒一絕,按照土話形容,人家手指頭的靈活程度簡直是棉線上蹦跳蚤,什么精密細(xì)巧的活兒,到了他爸手里全能玩轉(zhuǎn)。
也許是遺傳基因起作用,崔老板從小手也很“神”。
他說自己的手有勁兒,而且快,比所有人都快。說到這兒,他順手從桌子上拿了仨杯子,然后從兜里掏了個鋼镚兒,唰一下用杯子把鋼镚兒罩進(jìn)去,然后來回變換,看得我眼花繚亂。然后他問我,鋼镚兒在哪個杯子里,我隨口猜了一個,結(jié)果他掀開三個,全都是空的。
我看得直發(fā)愣,他嘿嘿笑一下,左手張開,露出硬幣來。
“無他,唯手快爾?!贝蘩习逭f。
崔老板的老娘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爺兒倆相依為命。但是有個挺關(guān)鍵的問題,這當(dāng)?shù)牟恢涝趺春蛢鹤犹幚黻P(guān)系。
崔老板悠悠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話:“父子是仇敵?!?
他爸脾氣不好,要是兒子不聽話,就直接拿起皮帶抽,但是光抽沒用??!一開始抽,崔老板就哭,結(jié)果越哭越抽。到后來再長大一點(diǎn)兒,他就學(xué)會憋氣了,行,你不是抽我嗎,你抽我,我忍著!抽完我就跑,寥天野地,撒丫子跑。當(dāng)時工廠的院子都知道他們一家,每次都是前面一個小孩兒悶頭跑,后面孩子的爸拿著皮帶悶頭追。
再加上平時他爸要忙著上班,那時候?qū)W校里也一片糟,沒什么正經(jīng)上學(xué)的學(xué)生,所以確實(shí)是缺乏管教。崔老板借著這空當(dāng),在外面認(rèn)識了不少朋友,就算百分之九十都是好人,可也不排除個別反動分子不是?
他的朋友里,就有幾個“佛爺”,說起來還是無意間玩游戲,結(jié)果自己被這幾個人發(fā)掘了潛力。為了測試手的快慢,佛爺們經(jīng)常玩“搭房”,說起來也簡單,就是拿紙殼搭起來疊高的造型,然后再依次從里面把紙殼抽出來,要求手又快又輕,還不能破壞平衡,讓那搭起來的造型塌了。崔老板跟著玩了幾次,都成功了,于是就有人慫恿著說,你這手不錯,要不跟著干吧。幾個人吆五喝六,這么一架,崔老板就上了賊船。
別說,他確實(shí)有天賦,不管是路上掏兜兒還是車上摸貨,幾乎都是手到擒來。手上的活兒不錯,再加上崔老板膽大心細(xì)為人仗義,也漸漸起了聲勢。
崔老板半瞇著眼睛,冷冷地對我說:“那個時候誰不知道崔佛爺?”
雖說名聲漸響,但偏偏就有對頭打上門來,指名道姓要崔佛爺出來相會,號稱要把京城的規(guī)矩定下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許跨界。這話其實(shí)在理,佛爺之間也得劃下道來,要不然你今天偷崇文,明天偷宣武,哪兒好掏兜兒你去哪兒,這讓其他佛爺還怎么混?
崔老板說1977年年底的事兒,那時候他還沒到二十,也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既然你敢來叫囂,小爺就給你把氣焰打下去。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丫敢挑釁,我就把你這股火給滅嘍!
約好時間地點(diǎn),兩邊各帶著人到了。
對面領(lǐng)頭的人歲數(shù)也不大,撐死也就比崔老板大個兩三歲,這位開始放話,說:“久聞崔佛爺大名,今兒來就是想比畫一下,誰贏了,誰占好地頭兒?!?
崔老板問:“怎么個比法兒?”
那邊說:“咱們來扎指吧?!?
我問崔老板:“這扎指是個什么意思?”他說:“那天晚上我切蘋果你見了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確實(shí)?!??!彼f:“其實(shí)和那個很像,你把手指頭張開,放在案板上,然后一手拿刀,分別在指縫之間扎,按照一定的時間算,速度越快,扎的次數(shù)越多,就算贏?!?
我聽得眼睛發(fā)直,我說:“這一不留神,不就扎在手上了?”
崔老板不屑地說:“那也不能。”
“既然說好規(guī)矩了,就得接招兒,那時候也是渾球兒一個,為了顯示英雄氣概,還加了兩個條件!”
我問:“什么條件?”
“第一個,蒙眼!”崔老板昂著頭,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冷哼。
嚯!我猛吸一口涼氣:“那第二個條件呢?”
“誰輸了,誰切一根指頭。”
這一下,我確實(shí)覺得后背一陣發(fā)寒。
“誰贏了?”我澀聲問道。
崔老板嘴角挑起來:“這輩子沒遇見過比我手快的人?!?
我說:“這真夠狠的?!?
崔老板低著頭,嘆了一口氣,說:“然后就麻煩了?!?
燈光打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我看不見他的眉眼。
切了手指頭的那人也是工廠子弟,他家里人找到了崔老板的爸,要討一個說法。
“嘿,那一頓打的?!贝蘩习逍χf,“把我吊在院子里,當(dāng)著那人爸媽的面兒,用鋼頭兒皮帶抽我。我光著上身,下身就穿了個大褲頭,天已經(jīng)很冷了,皮帶前段的金屬頭像是刀子一樣,只是一下就能砸出個紫色的印兒來?!?
“這和破了的傷口不一樣,這是悶疼,疼得鉆你心?!?
“我爸是真的下了狠心。”崔老板說,“根本沒省勁兒,怎么狠怎么打,一開始我還忍著不喊疼,到后來想喊疼的時候,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我看著他的臉,他臉上沒有表情,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恨他!”
崔老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打到后來,我已經(jīng)不會動了,這一下把那人的爹媽都嚇壞了,他們怕我爸把我打死了,就嚷著把我放下來,我爸把我拖回屋里,又給對方賠了不少東西,這事兒才算暫時了結(jié)?!?
崔老板說,那一頓打確實(shí)是傷筋動骨了,光是養(yǎng)傷就養(yǎng)了大半年。而且趕上1978年恢復(fù)高考,他爸督促著讓他參加考試,徹底禁足。
“你猜我爸想一什么轍?”崔老板嘿嘿笑著讓我猜。我搖頭說:“不知道。”
崔老板說:“出門上班前,在我屋里擱好痰盂,讓我拉屎撒尿都在屋里,然后給我臥室門外上一道鐵鎖,你說狠不狠?這下我是真沒對策了,我們家那是在四樓,比爬你們辦公室可困難多了。”
這下只得老實(shí)看書了,要是不看書,憋都能把人給憋壞了。
崔老板沖我眨眨眼,說:“但是就算考試,我也能擰著來。我爸一直想讓我學(xué)理工科,但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是那塊料。所以他在的時候,我就假模假樣拿著理工科的書復(fù)習(xí),等他一走,我就開始看文科的書。真別說,我還看進(jìn)去了,有時候到了晚上,我還把手電筒找出來,鉆被窩里看。”
“我用了三個月復(fù)習(xí),考上了!”崔老板說這話的時候十分得意。
“瞧瞧我們燈具廠,考上的有幾個?我們崔家算是出了讀書人!”
“我和我爸說,我考上了,但我考的是文科!”
“嘿,你真該看看他的表情,瞬息萬變,驚喜到暴怒,再到后來……再到后來……”
崔老板的聲音突然小了,他皺著眉說:“再到后來,我爸竟然掉了點(diǎn)兒淚花,對我說,考上了就好?!?
我看著崔老板,他舉著杯子,眉毛擠在一起,額頭上顯出深深的皺紋。
高考完就是鳥上青天,魚歸大海了,崔老板又開始重操舊業(yè),說白了,就是又開始偷了。據(jù)崔老板介紹,之前大半年因為少了他這樣的領(lǐng)頭人物,搶地盤兒的更亂更糟,一點(diǎn)兒章法都沒有。他這一出山,立刻風(fēng)起云涌,一大批人追隨而來。
人的名,樹的影,崔佛爺這仨字兒,掉在地上都能砸個坑。
鬧騰了有三四年呢,崔老板說,一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初。
這中間還發(fā)生了個小插曲,崔老板雖說沒真往心里計較那家找上門來的父母,畢竟害得人家兒子丟了一根手指頭,但要說就這么忍氣吞聲,他也不樂意。外面的事兒擺不平找爹媽出頭算什么本事???所以他就老想著找機(jī)會再整一下那孫子。
那時候自家都還沒洗澡間,所以洗澡都是去大澡堂子。崔老板就讓人盯好梢兒,趁著那人去洗澡的工夫,跟著潛進(jìn)去,開了閘分了鎖,把那位的換洗衣服全給拎走了。
我笑著問:“崔叔,您這讓我怎么說?那年代大學(xué)生可和我們現(xiàn)在的白菜價不一樣,您怎么還凈往這雞鳴狗盜的路上拐彎啊?”
崔老板卻沒笑,他對我說:“不是我想偷,是忍不住不偷。”
他的表情很嚴(yán)肅,街旁車燈透過小店的玻璃投在他的臉上,顯出斑駁的一片。
“有煙嗎?”他問我。
我趕緊從兜里把中南海掏出來,給他遞了一支,又湊上去把火點(diǎn)了。
崔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到煙氣在他的肺里兜了一大圈子,才重重地吐了出來。煙霧裊裊,混合著橘黃色的光線,他的臉都變得有些不真切了。
“我爸也知道我偷東西,所以我偷一次,他打一次。他問我,下次還敢不敢偷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不是敢不敢,而是上癮了,偷東西上癮了?!?
“偷東西是個很刺激的事情,那么多人在周圍,偏偏你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目標(biāo),動作快準(zhǔn)狠,和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是一個道理。而且真的得手以后,你還有種莫名的成就感與輕松感。”
“人們常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還是有道理的,偷東西成了習(xí)慣就難治了。為什么大家都要說慣偷?就是因為這個東西沾上了,就不容易擺脫,和毒品有點(diǎn)兒像。我有這手能耐,大家捧我,我自己也揚(yáng)揚(yáng)自得。結(jié)果突然說不干了?你讓我這臉面往哪兒擱?跟著我混的弟兄們怎么辦?就算我想下來,也有人架著不讓我下?!?
“總之方方面面的原因吧,我一直沒收手,直到1983年。”
“其實(shí)到那個時候,我親自去掏兜兒的次數(shù)已經(jīng)不多了。但是那一年我手底下新入了幾個河北的,就有老人兒慫恿著說讓我做個示范,也好震懾一下,讓他們明白崔佛爺?shù)拿^不是白喊的。時間地點(diǎn)都是事先預(yù)定好的,我也瞄準(zhǔn)目標(biāo),出手了。”
“但是這一次,捅禍捅炸了?!?
“這是場局,專門為我設(shè)的局。我跟你提過的那人,就是切了手指頭那人,本來我倆這仇就算揭過了,我偏偏自己找事兒,又順了他換洗的衣服,讓他被人笑話了。這口氣一直憋在他心里,后來他找人做內(nèi)應(yīng),攛掇我動手,他帶著人親自在動手的地方蹲守,我這剛開始摸,他就沖上來了?!?
“人贓俱獲?!?
“1983年正是嚴(yán)打的時候,偷幾塊錢都能死人。”
崔老板盯著我,他眼睛的神色我捉摸不透。
“他們沒把我往局子里送,而是押著我到了我家?!?
“那人跟我說,要么自己剁一根指頭,要么給你往局子里送?!薄拔艺f,我剁一根指頭。那人說好,然后把刀遞給了我。”
“不知道我爸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來了?!?
“人真的挺怪的,那幾個人做局坑我,我一點(diǎn)兒不氣。見了我爸,我反而急了,漲紅著臉破口大罵,讓他滾蛋,說這是我私事兒,我自個兒擔(dān)著。”
“我爸沒說話,他就是看著我,當(dāng)年的他和我現(xiàn)在的歲數(shù)差不多,我記得他頂上的頭發(fā)還是黑的,但兩鬢全都白了。我罵他,但是很奇怪,他不還口,也沒大嘴巴抽我。”
“他說兒子沒管好,切我手指頭吧,別切我兒子的?!?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把刀奪過去,然后自己切了自己的小指。”
我瞧著崔老板的臉,他緊緊閉上了嘴,狠狠吸著煙,雙頰沒有因為喝酒變紅,反而蒼白起來。
“我傻了,確確實(shí)實(shí)傻了。”
“看著我爸手指流血,我喊:‘爸!’”
“他還是不答我,就是問押著我來的那幾個人,這樣行不行?”
“那幾個人也愣了,答了幾句就慌慌張張地跑了。我瞧著我爸,不知道說什么?!?
“我爸咬著牙,手指頭還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他攬著我的肩膀,把額頭靠在我的額頭上,潮乎乎的,是他頭上的汗,他疼?!?
“我說,爸,我給你止血。”
“他死死按著,不讓我動。他用腦門頂著我的額頭,我能感覺到他頭上沁出的汗珠子,熱辣辣的,像火一樣燙著我!”
“我爸看著我說,兒子,這根手指算我借你的,但是不用你還。”
崔老板瘦削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說他爸在廠里全靠這雙手吃飯,別看只是切了小指,但十指相連,手已經(jīng)不靈活了。
“后來我爸說,看來干活兒是干不好了,以后義務(wù)去街上抓小偷兒,可別逮著你!”
“我以為他就是這么一說,他這個人和我說話,嚴(yán)肅得很,再逗樂的話到他嘴里都能成新聞聯(lián)播?!?
“我沒想到他是真去了,為了監(jiān)督我,怕我再偷東西被人逮著?!?
“1983年年底,他抓一小偷,結(jié)果被賊的同伙兒從自行車上拽下來,后腦勺兒著地。”
“沒救過來。”
“哎喲,真快!”崔老板閉著眼睛,像是在回想什么。
“你說這人怪不怪,當(dāng)兒子的時候偏偏不理解老子,真的等自己模模糊糊理解的時候,自己竟然也成了老子?!?
我握著酒杯,覺得手指捏得生疼,但是卻放不開,崔老板說話的語氣平平常常,但是我心里聽著真難受。
“崔叔……”我看著他,覺得喉嚨里的話硬生生卡住,說不出來,不是辛酸,是辛辣,嗆得慌。像是一大口酒灌到嘴里,不光是喉嚨,連鼻子和眼睛都燒,燒得人想流淚。
崔老板像是知道我要問什么,他笑笑,輕聲說:“從那以后再沒偷過?!?
他和我碰了個杯。
“這世上再沒有崔佛爺這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