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課，梅的手機就有短信提示音，打開一看，是最前排那個玲瓏剔透的小姑娘發來的：“祝老師母親節快樂！”

對現在孩子們過的節日，梅很陌生，她忽然想起，自己這一代人，尤其農村來的，一年之中，曾有什么固定的時間或固定方式對母親表示感恩和謝意嗎？還真沒有。收拾好教學材料，下樓推著車往家走，盤算著等女兒再大一些后，帶她去青海格爾木上墳，那里安息著她們母女所有的親人，就是不知道小家伙有沒有高原反應。

梅出生在離格爾木市八十里外的農村，父親當兵轉業后在格爾木郊區一家木材加工廠當工人，母親帶著她和妹妹蓮蓮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家里有爺爺、奶奶，兩個叔叔。三個兒子都分家另過，媽媽是長媳婦，對爺爺奶奶家盡義務要多些。

父親作為村里唯一拿工資的城里人，讓家里人很有面子。過年回家時，全村大小圍在她家聽爸爸講城里的新鮮事，看著給小伙伴們臟兮兮的小手里放水果糖的爸爸，梅和蓮蓮是很自豪的。但這娘兒仨跟父親接觸不多，尤其是小姐妹倆，平時見不著他，本就陌生，加上爸爸總彈她們額頭，埋怨都是丫頭片子，兩人便有意無意躲著。

媽媽離開這小姐倆的時候，梅不滿十四歲，蓮蓮不足八歲。她是去挖打煤塊摻的白土時，被垮塌下來的崖砸死的。早晨還追到門口給梅往書包里塞紅領巾呢，下午她倆被叫回來時，媽媽已經躺在廊檐底下蓋著白紙，暗紅的血洇了一大片，朦朦朧朧，像地圖上的海岸線。

白紙下的媽媽不知是什么樣子，她和妹妹使勁往前撲，想揭開看一眼，卻被長輩們拉得死死的，妹妹咬傷了叔叔的手，也沒湊到跟前。

媽媽不到四十歲，按當地風俗，兇死的不能進祖墳，她又沒有生出兒子，加上家里窮，卸下幾塊門板，寬一塊窄一塊拼湊成棺材，孤零零被埋在離村子較遠的隱蔽處。出殯那天爸爸也來了，沒有哭，臉很陰沉，幾乎沒說過什么話。

媽媽走后，蓮蓮被姥姥家領走，梅留在奶奶家邊上學邊承擔家務。兩家沒幾步路，就是睡覺、吃飯不在一起。不久，村校因生源不足被合并到遠處一所學校，村里小點的孩子大多數輟學了，爺爺奶奶跟姥爺家商量：

“把梅許給個人家，蓮蓮送人得了，咱這地方，還念什么書？你們要沒意見，我讓蓮蓮爸打聽一下，最好能送個城里人?！?

姥爺姥姥流淚半天：

“也只能這樣，看廠子里有沒有打掃衛生的活讓梅做，這孩子能頂事了，蓮蓮送個人讓上學吧，混大些再說?！?

還沒入冬，患嚴重老年性氣管炎的爺爺躺被窩里沒白天沒晚上咳嗽，全家心煩意亂。一場雪災，儲備的干草不夠，牲畜餓死好幾頭，大人們顯得更煩躁，姥爺委托舅舅道：

“趕緊把兩個丫頭送她們爹那里吧，總比這里好過些。這窮地方，娃娃們沒個奔頭，我們也管不了了。”

讓叔叔去集上托封信給爸爸，說要將倆孩子送到格爾木，幾天過去了，沒有回信。其實也不指望回信，要不要都送，捎信就是打個招呼。

兩人的東西，一個小書包就塞完了。

爬上大馬車，坐一捆青稞秸稈上，腿上蓋著件破羊皮襖，腦袋被大紅頭巾捂得嚴嚴實實。舅舅一揚鞭，她們跟篩子里的豆子一樣顛簸著離開了村子。不知天為什么這么冷？風刮得頭皮都凍麻了。坐她們旁邊的是小叔叔，待會舅舅隨她倆上汽車，叔叔得把車吆回來。

到了格爾木，司機指給他們方向：

“那邊，飯館前面牌子下，木器廠的末班車還在?！?

下了廠車，姐妹倆都很失望，爸爸不在廠里。這地方，黑黝黝的，不如老家開闊干凈，也與爸爸回家時的體面相差甚遠。更讓她倆失望的，是爸爸沒有領他們幾個回家，讓在門衛屋里傻傻地待了很久后，才領他們三人上了黑黝黝的樓道，拐進一扇同樣黑黝黝的門。

房子很小，陳舊，睡覺的、吃飯的、招待客人的，都在這跟老家廚房一樣大的空間里。

床沿上坐著個卷發的肥碩女人。

就在她倆愣神的當兒，爸爸說：

“快叫媽。”

她倆繼續愣著，卷發女人一甩她的肥腦袋說：

“一看就是白眼狼。得，過去吧！”

爸爸沒吭聲，拉她倆擠著過去到了陽臺上，一張折疊式小床被兩邊的墻壁穩穩當當夾在中間，爸爸把她倆的小包塞到床底下，指了指小床：

“晚上倆人不要頭朝一起睡就不擠了?！?

說完自個兒走了出去，低聲下氣跟那女人嘀咕著什么。

姐妹倆緊緊擠在床頭，大氣也不敢喘。

沒給她們向舅舅告別的機會，就聽爸爸招呼他：

“走，到樓下吃碗面片，我給看門的老盧說好了，今晚他回家，你在值班室睡一宿，明早回去吧?！?

兩個男人出去了，那女人對她倆喊了一嗓子：

“我走了，不許瞎翻騰。”

然后自言自語：

“這個騙子，不是說沒孩子嗎？要不是老娘懷上了，誰受這份罪。”

門啪的一聲甩上了。

蓮蓮長出一口氣：

“走了？咱們到屋里去玩吧？”

梅一把拉住她：

“以后讓你在哪待著就老實待著，哪也不許亂翻?！?

“這地方這么小，那我不憋死了？我要回家?！?

“別鬧，你一鬧，那阿姨要和爸爸打架，他一生氣就不要我們了。過段時間去上學，外面多玩會，好好學習，咱們考大學，聽見沒？”

這夜，她們吃了爸爸買來的包子就躺下了。梅在外側，有些冷，往里挪了挪，把衣服放在靠玻璃一邊擋風，迷迷糊糊總也睡不著。胖女人沒回來，爸爸躺床上唉聲嘆氣。

沒幾天，她倆在子弟學校上了學。廠礦子弟很淘氣，有機會就捉弄這倆外地孩子。梅大些，知道她們和別人的差異，于是就躲，放學后在教室里學習，低眉順眼給老師幫些忙，討好他們。妹妹不同，小孩子等級意識淡漠，哪熱鬧往哪鉆。于是孩子們總欺負她，經常鼻涕一把淚一把。梅心疼地拉著她的小手：

“走，姐姐陪你玩?！?

可她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第二天還是往人堆里湊。

比起蓮蓮，梅感受的孤單是傷到骨頭里的。

初中生看人，已經帶上了成人的刻薄庸俗。比如哪個男生干壞事了，女同學會說你如果再怎樣怎樣，讓梅給你當老婆。在這種家和學校里外不是人的環境中，梅將考學當做自救的惟一出路，也用這個消遣和排擠痛苦。于是她很認真地鉆研課本，成績越來越不錯。

春末，爸爸喜氣揚揚地告訴她們，媽媽生了個弟弟，這段日子她一直住在姥姥家，馬上出月子了，得搬過來住。梅此時方意識到，大床上不知什么時候蓋上了報紙，爸爸也好久沒來屋里住了，她倆每天吃食堂、上學，過的還算消停。

一個星期天，梅正在洗衣服，一個胖老太太沒敲門就端著架子進來了，爸爸緊隨其后，點頭哈腰。

老太太在屋里轉了一圈，大聲嚷嚷：

“陽臺塞成這樣哪行？天還這么冷，尿布晾樓下馬上就凍住了，暖氣片上烤的不衛生。這倆孩子得另給找住處，陽臺上還得曬尿布呢?！?

爸爸諾諾稱是。

兩天后，爸爸給她倆的住處找好了。是兩個裝冰箱的大紙盒子釘在一起的屋子，放在樓道盡頭，里面鋪了幾張紙板，上面墊上陽臺上搬過來的那個原樣窩，窩上丟了她倆的學習用具和飯盆什么的。搬完了，梅幫著打掃屋子里的衛生，陽臺上的小床依然擺那里，胖姥姥說爸爸晚上睡陽臺，“我在大床上陪我外孫和閨女。”

在格爾木待了兩年，十六歲的梅馬上初中畢業了。

那幾天，爸爸的臉經常喝得紅撲撲，偶爾路過也和她倆打聲招呼，姐妹倆竟然有些激動。不久，他興奮地告訴梅：

“廠子在杭州開了個招待所，需要服務員，我請廠領導喝了好幾次酒，才給你爭取到了。”

說心里話，梅根本就不想當服務員，她的目標是上大學?？墒虑榈搅诉@一步，說什么也枉然，再說，她根本就沒有說的愿望。

廠車開得晚，趕不上火車。走的那天，梅站在往市里開的卡車貨箱里回頭看，送她的是爸爸，手里死死拉著蓮蓮。妹妹正拼命掙扎著往前撲，還回頭咬了爸爸一口，爸爸狠狠給她一記耳光，蓮蓮還是咬，依然往前撲，爸爸繼續打。

直到這時，梅才意識到，自己走了，蓮蓮咋辦？

車已經鳴著喇叭緩緩開動了，梅朝駕駛室伸著腦袋大聲喊叫：

“師傅，停一下！師傅，快停車！”

司機以為她忘了什么，伸出頭吼了一嗓子：

“邋遢鬼，快跑，趕不上火車了?！?

梅從卡車上跳下來，用力過猛趴在了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幾步沖到蓮蓮跟前，一把拉過她就向卡車跟前跑。

爸爸不知是被嚇呆了，還是默許，只是揮了揮手，往前挪了兩步，就那樣張著嘴看著大女兒費力地舉著小女兒連滾帶爬到了車里，自己又爬了上去。

車開動了，她倆站在車里彼此擦眼淚，然后緊緊地抱在一起。

兩個年齡合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小女孩，就這樣去千萬里外獨自謀生了。

同行的李阿姨是杭州知青，丈夫和孩子前幾年回了那里，廠子便將負責招待所的任務給了她，一是照顧，二是杭州人在杭州辦事總是順些。李阿姨很有經驗，上車沒等查票，她就找到列車長室，說明了兩個孩子的情況，懇求給蓮蓮免票。列車長說：

“看見那個懂事的小姐姐了，夠可憐的。小丫頭不占座位就行。”

招待所設在蕭山區。

李阿姨什么也沒說，就把樓頂拐角處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倉房給了她倆，其他服務員六人一間大屋。阿姨開會時對她們說：

“我想，沒人責怪我這樣不公平的安排吧？原因我就不說了?！?

她摸著梅的頭：

“咱們這里沒有安排員工浴室的保潔人員，你每天把它打掃干凈，算是對大家的感謝。”梅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點著頭連哭帶笑。從格爾木的紙盒子中搬到杭州的樓房里，一步登天的進步，她能不高興嗎？

三天以后，李阿姨帶她和妹妹到樓下學校找校長。兩個杭州人面對面嘰里咕嚕。李阿姨時而攤開雙手，時而用腳跺地。聲音一大，梅就向李阿姨身后一躲，妹妹則趕緊往梅后面一縮，小臉探出來繼續看大人，成為老鷹叼小雞隊列。話說了很久，兩個大人都笑了，小姊妹倆也傻乎乎跟著笑了，實際上她倆啥也沒聽懂。

李阿姨轉過頭來：

“校長收蓮蓮了，快感謝她。”

一個外來窮孩子，梅真不知怎么才算得上是感謝，拉著妹妹咕咚一聲跪地下磕起響頭來。

兩個大人大驚，趕緊拉她們起來。梅結結巴巴說：

“那，那以后我給學校掃廁所吧！”

校長笑著說不用不用，我們有保潔工人。

妹妹上學了，有房子住了，生活境遇大為改觀。異地他鄉，梅比在格爾木時更疼愛妹妹，這竟成了一種強烈而敏感的自我意識，她為有意無意對蓮蓮的袒護和包庇自豪開心，覺得自己挺能干的。老師和小同學喜歡逗白胖的妹妹，給她取外號叫“小饅頭”，愛模仿她濃濃的西北口音。但南方孩子性格較為溫和，這所小學生源也不差，沒人欺負蓮蓮，還饒有興趣地問她關于戈壁、沙漠、牛羊、雪的事，每天她很開心地上下學。

梅的壓力卻更大了，十六歲的姑娘，除了工作，必須給妹妹輔導功課，管理她的生活，扳著指頭算計一百來元的工資中存了五十元后其余部分的用處。有幾次，妹妹很茫然地問她：

“姐，我發現你最喜歡玩的游戲是數錢。”

她輕輕在蓮蓮頭上點一指頭，繼續數她的毛票和鋼镚兒。

梅總是天熱時趕早市的尾，天冷時趕夜市的尾，多數情況下是撿些菜葉子，幾乎不花錢在吃菜上。床下有幾個從客房里收來的罐頭瓶子，梅把它們洗干凈，盛上鹽開水。菜市場上收獲有剩余的日子，便泡些在瓶子里，就面條吃很方便。周末給妹妹買幾塊肉回來，就對妹妹大呼小叫：

“食堂今天請我們呢，吃不掉的給你拿了幾塊?！?

妹妹幾口就吞進去了：

“以后多拿點肉回來?！?

不久，梅發現一種比撿菜葉子更有保障的方法，就是大清早撿攤販們拋棄了的生西瓜或破了的西瓜，拿回來刮了壞肉和綠皮，切成條塊泡瓶子里，這是非常不錯的咸菜。偶爾也有些剛開裂的好西瓜，這時她和妹妹可以好好吃一頓。

廠子里到杭州跑業務的人不少，但爸爸從沒來過，也沒說把妹妹接回去。雖然即使他接，姐兒倆也不同意，但始終盼望父親有這份心意，時間一久，只好斷了這份念頭。倒是以往的叔叔阿姨出差來時會把路上吃剩的用剩的都留給她們。

服務員的工作既辛苦又乏味。

更要命的，是梅從中看不到進步的指望。不認命往往是痛苦的根源，她就是這樣，幻想著大學和一份好職業，能夠成為城里人。一個初中畢業生，離此目標不啻十萬八千里，尤其是經濟上的掣肘。

前臺的杭州姑娘林紫是李阿姨招聘的。林紫長的不好看，比梅大幾歲，跟招待所里別的杭州女孩比，她顯得有些沉悶，自我優越感也不突出?；蛟S因為此，梅有意無意愛和她怯生生搭訕兩句，她也有一搭沒一搭隨便說些什么。

中秋節后，梅有幾天沒見到她，等她重新上班時，林紫說前幾天參加大專自學考試了，總不能老這里混幾天那里混幾天吧？梅跟她討教了許多問題，覺得也可以試一試。

梅報的是外語高自考。

關于這個決策，她悄悄托李阿姨向別人討教過，也親自請教過蓮蓮她們的校長。除了認為學好后好找工作，更重要的是外語基本上屬于死記硬背的活兒，需要的其他基礎知識不多，可以避開梅沒有上高中的短處。梅對自己的信心，也只有賣苦力這一條。于是，她買了臺廉價收音機和自考外語教材，就這樣上路了。

第一學期寒假，面授、考試、教材等各種費用一交完，微薄的存款幾乎到了底朝天的地步，所幸考試都過了六十分及格線，梅覺得花錢很值。

年底，駐大城市的招待所照例很忙，成堆的大型外包裝被拆開，取出內容往各相關部門和相關人員家里送，梅的廢品收入竟綽綽抵擋了近期的基本生活開銷，不僅給妹妹買了過年的新衣服，也沒有影響本月的存款，她很開心。

迫近年關，招待所里幾乎沒人來住，同事們基本回家了。樓道里空蕩蕩有點嚇人，姐妹倆基本囚在小窩里，陰冷過頭時也出去跳跳繩什么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看書。

二十三歲那年，梅拿到了英語自考大專文憑，雖然成績幾乎都是六十多分，但畢業證是貨真價實的。她很興奮，可等到人才市場一看，這個文憑對應的工作崗位和實際薪水，根本不如當服務員。自己的工資在幾年里總算熬到了三百多，可大專生月薪只有五百多，房租水電一加進去，收入增長其實是負數?；丶铱蘖藥讏?，決定繼續讀書。這次她報了法律，想成為一名律師，因為聽人說律師掙錢多。

等到進入法律高自考階段，梅發現當時學習外語是歪打正著的選擇。法律屬于應用性學科，專業課比較死板，死背硬記的部分多，這種苦頭難不住梅。對自考生來說，能否順利畢業，外語幾乎起著關鍵作用，許多人就半途而廢在了這個坎上。梅沒有這個障礙，僅僅兩年便續本成功。

這時的她，已經二十五歲，端莊但不可愛，像教堂里的雕塑，只不過是活動著的。她這樣性格成熟的媽媽式大姑娘，為社會上混疲倦了的，或性情懦弱的男人所好，卻很難引發異性的激情。同學中似乎都是些嘻嘻哈哈沒經過生活磨難的人，他們泡在快樂和幻想里，追求聲色刺激，就沒人想到打過她的主意。

也在這時，妹妹在那家小學和初中一貫制的學校畢業了，成績很一般，她死活也不回戶籍所在地讀高中，杭州又沒法解決這個問題。恰好招待所在北京拓展業務，李阿姨照顧她，蓮蓮也成了一名服務員被派往北京。

曾經在那個紙盒子里像貓一樣蜷伏在自己懷里的小胖丫頭，如今出落得像野百合一樣，清秀而略帶恣肆，膚色白皙，茂密、微黃的天然卷頭發，不低的個頭。不像爸爸，不像媽媽，也不像自己。她就那樣陽光燦爛地北上了，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牽掛，只有對首都的憧憬。

梅笑著抹淚，蓮蓮輕飄飄地拍著姐姐的肩膀：

“傻乎乎的，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