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代食品”(1)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29字
- 2016-09-07 19:05:22
在1958年“大躍進”的高潮中,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們承擔了“糧食多了怎么辦?”的研究課題。不想這個課題還沒有作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將科學家的研究課題改為“糧食嚴重短缺怎么辦?”按輕重緩急科學家先著重抓了糧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學院各有關研究所,在生物分類和生物化學方面稍有基礎,研究工作進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幾種代食品試驗成功。這些代食品既有營養,又無毒性,原料豐富,做法簡單,可根據情況大規模推廣。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應搶時間盡快推廣下去。還有玉米根、小麥根等,洗凈磨碎,也可食用。此外還有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研究出來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葉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稈粬、櫞子、鴨跖草……科學家們還成功地從20種野生和家生的葉子中提取了葉蛋白,每百斤鮮葉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還可以用秸稈制作代食品。全國估計一年有秸稈6000億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東西,就可代替120億斤糧食……
——1960年11月9日中國科學院黨組給中共中央的報告《關于大辦糧食代用品的建議》
郭存先已經向南走了四天多,或遠或近地老是瞄著鐵道就不會轉向。但串了十幾個村子,卻還沒有找到活兒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燒出兩個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每天還不敢多吃,實在餓得腿軟了才敢掰塊餅子塞到嘴里。他總是指望能找到活兒干時,主家自會管頓飽飯。轉一天下來,傍晚在井臺或找戶人家討一大茶缸子涼水,再躲到村外找個松散的柴火垛,運氣好還能碰上間場屋,坐下來就著涼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個老娘貼的大餅子……老娘和餅子,眼下是郭存先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望和最親近的了。老話說得不錯: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但再難,他也不能回頭。天無絕人之路,郭存先還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絕路……
仗著年輕,腦子里還打著架,倒并不影響兩只眼皮也打架,一睡著了就什么愁事都沒了。第二天睜開眼,又是響晴的毒日頭,地里被烤得冒白煙兒,一眼望不到頭的光板兒,真有點像古時候說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著,自己這些天撐死不過走出二百來里地,離著“千里”還差老鼻子了,什么時候能走出這大光板兒呢?這讓他想起“大躍進”時人人都會說的順口溜:“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為天上有太陽!”這太損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長,人還怎么活?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轉悠了,白耽誤工夫。不如甩開兩腿朝南蹽,看到綠色才會有活路。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餓得夠戧,人人溜墻根,誰還有活兒叫你干?就像臨出來時小妹講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著太陽走,便揀一條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沒有村子就一直往前走,路過村子就拐進去,人家一看他這身行頭就知道是干木匠活兒的,有活兒干的人家自知招呼他,沒有活兒干也可歇下腳,討碗水喝,然后再繼續往前趕。他就這樣緊趕慢趕地趕到下半晌,忽然發覺地里稀稀拉拉的開始見莊稼,盡管長得賴巴嘰嘰,總還是綠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綠色的氣味。越往前走,綠色便越稠密,更難得的是看到一條河溝,里面還有水。他的身上粘滿泥土,瞭瞭四周沒人,便麻利地脫掉身上的衣服,泡進水里。隨后連腦袋帶身子地洗了個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擰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陣涼浸浸的濕潤,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腳步都輕快多了,連吹到臉上的風也不再那么干燥燙人。
走著走著,在他的西邊出現了一道山,由低漸高,時緩時陡,或灰禿禿,或黑森森,給天地間增加了一種神秘感。他的眼前不再一覽無余,便有些興奮,或者是緊張。前面的確是有動靜,傳來一種怪異瘆人的“呃兒呃兒”聲。他腿上加了勁,快步轉過一個土坡,只覺頭皮一奓,在坡下的一塊荒地上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生死之戰。有兩只臟兮兮的野狗,在攻擊一頭半大的黑驢……
這年頭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驢!驢還真的已經處于劣勢,不知它的主人哪兒去了?這兩只野狗異常兇惡,一只長著黑白雜毛,另一只灰不溜秋,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點肉的全是浮腫,倒是這些瘋狗,吃死人太多都瘋長得跟小牛犢子似的,嘴邊還沾著血跡,這更刺激了它們的殘暴,從嘴里發出“嘎咕嘎咕”的切齒聲,一個勁地往黑驢的脖子下面撲。奇怪的是那倔驢并不逃跑,而是在原地不停地轉磨磨,不停地將兩條后腿向外狠踢,以抵御狗的進攻,它顧前顧不了后,鼻子里噴著粗氣,嘴里吐著黏沫,卻沒有工夫揚脖發出那著名的長嘶,只能憤怒地發出低沉的噴噴聲……
突然從驢脖子底下傳出一聲孩子的慘叫,郭存先陡然一驚,急忙沖下土坡。他這才看清驢脖子底下還有個男孩子,緊抱著黑驢的一條前腿,黑驢在圍著孩子轉,兩只狗圍著驢轉,灰狗瞅冷子進攻驢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雜毛狗則繞到前邊來撲咬驢的臉,讓它顧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兩只狗真正想咬的是這個放驢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鋸,一邊跑一邊從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將斧子掄開,朝著灰狗的后腰狠劈下去!灰狗“嗷兒”一聲松開孩子,拖著一條腿躲開了郭存先,但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夠不到的地方又停下來,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并隨時準備再撲過來。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點遺憾,剛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點,若是這一斧子真砍上,當場就要它的命了。卻也解了那孩子和黑驢的圍,連雜毛狗也轉過頭向他撲來。
呀,你個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閃,掄著斧子迎著狗就是一通亂砍……結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邊沖著他狂吠,像是給同伴加油助威,它這一叫,反倒讓郭存先精神不再緊張。狗一叫就說明它怕了,而他的勁才剛剛上來。他一邊依舊不出聲地掄著斧子跟雜毛狗周旋,一邊身子卻慢慢地向亂叫的瘸狗靠近。他不想大聲吆喝著把狗趕跑,而是要把它們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悶了這么多天,活該這兩個畜牲倒霉,今天晚上要飽飽地吃頓烤狗肉,說不定連今后兩天的干糧也有了。
忽然從遠處傳來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聲:“福根!根子!老根子……”
聽到又來人了,連雜毛狗也不再進攻,卻也不甘心就此放棄,對著郭存先張嘴齜牙,一副隨時都會再撲上來的兇相:“呃兒呃兒汪汪、呃兒呃兒汪汪!”郭存先眼睛盯著雜毛狗,腳步已經輕輕地貼近了灰狗,他認為灰狗已受傷,自己更容易得手。狗們可以瘋,他也快瘋了,決不能讓這快到嘴的狗肉再跑了!
女人的呼喚聲越來越近,男孩兒在驢脖子底下也開始搭腔,“娘呀娘呀”地回應著,這時候也敢哭,也有工夫哭了……不大會兒的工夫,一個女人從大道上哩溜歪斜地撲奔過來,手里還拿著一根棍子。很快,后邊又跟來一個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手里同樣也拿著一件家伙。兩只狗看見這個陣勢,只好掉頭開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傷的灰狗,拐著一條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將嘴巴伸進去,叼出了裹著兩個餅子的布包,扭頭狂奔。雜毛狗跑過去爭搶,兩個家伙邊搶邊跑,郭存先這下可真瘋了,叫喊著追上去:“渾蛋!王八蛋……”
剛才打狗的時候他不出聲,此時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糧,他卻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起來,并隨手甩出了斧子……
眼看著兩只狗跑遠了,郭存先一肚子喪氣,真是窩囊透了,狗沒打著,反倒把自己的干糧賠上了,今后吃什么呀?!莫非真就得討飯了?他低著頭撿回斧子,拾起大鋸,來到工具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趕來的男人一條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訕:“兄弟,今天多虧你了。剛才狗把什么東西給叼走了?”
郭存先沒有抬眼皮:“干糧。”
“不礙事,叫劉嫂給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沒問題。”
郭存先揚起臉,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闊嘴方腮,眼神精壯。他既然管男孩兒的母親叫劉嫂,可見他們并不是兩口子。這時被稱做劉嫂的女人領著兒子牽著驢也跟過來,可不是嘛,她頂多也就三十歲出頭,小窄巴臉,像個掃帚疙瘩,焦黃蠟瘦,極感動地對郭存先千恩萬謝:“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謝你呀?”一邊說著一邊讓孩子給郭存先磕頭,快點叫伯伯。
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歲,很有股倔巴勁,卻按他娘的教導一邊說著好聽的一邊湊過來……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別,用不著,快看孩子的屁股咬傷了沒有?”
劉嫂說褲子撕破了,幸好還沒傷著肉。
“你們家這頭驢很仁義,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厲害,而且轉著圈兒地踢,把孩子護在脖子底下,說不定等不到我趕上孩子就被咬壞了。”
瘸腿老哥從劉嫂手里接過驢韁繩,右手扒拉著驢背:“其實這頭驢已經不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歸隊上所有了。可它從小是跟著福根一塊長起來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邊招呼一聲,它就跟著走。所以他說要放放驢,隊里也就沒人攔著。”
劉嫂還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訴我在村北看見了瘋狗,我就知道壞了,喊上老強大哥趕緊朝這兒跑,多虧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沒有出大事。”
郭存先問:“你們這一帶瘋狗很多嗎?”
老強接過話頭:“沒有,人都吃不飽肚子,大部分狗都被打死吃了,有個別沒有被打死的就被打瘋了,跑出去成了野狗,見人就咬。還有一個原因,現在死人多,打棺材深埋的少,有的就用草席一卷,隨便挖個坑就算,常常會被這些野狗扒出來啃了。狗吃死人太多就吃紅眼了,沒有它們不敢咬的,比狼還厲害。”
劉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貴姓呀?”
“免貴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說話。”
“不啦,你們這兒是什么村?”
“辛莊。”
“離著南邊的村有多遠?”
“八里地。”
“我是砍棺材的,捎帶著做木匠活兒,你們村里要是有活兒干我就留下來,沒有活兒呢我還得趕到下一個村去。”
一聽是“砍棺材”的兩個人一愣。老強是爺們兒,點點頭嘟囔著:“好手藝,這年月死人不是論個兒,而是像砍秫秸一樣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數做棺材的最忙了。”
劉嫂態度溫厚,猶猶豫豫地接過話茬兒:“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說木匠活兒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點,大兄弟還是留下來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強也隨聲附和:“對,我在莊上一吆喝,沒準就夠你干兩天的。隊里的家什壞了不少,按理都該修了。再說你的干糧不是讓狗給叼走了嗎,今天無論如何都要住下來,讓劉嫂給你弄點吃的。”
郭存先一聽說有活兒干就來勁了,嘴里答應著彎腰拾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福根躥過來搶先拿起了那把锃光瓦亮的斧子,神氣地扛在肩膀頭上,跟他娘牽著驢走在前邊。他跟老強就伴走在后邊,先找話說:“老強大哥貴姓?”
“姓孫,孫老強。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壞了腿,只能在莊上喂牲口,你要樂意今兒個晚上就住在我的飼養室里吧,有一鋪大炕。”
“那就給你添麻煩了。”
“兄弟,現在的人除去挨餓,沒有別的麻煩。”
在回莊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孫老強搭訕著,卻從中知道了辛莊的一些情況。這個莊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戶,以前有三個食堂,但這邊的人心眼兒多,膽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個“樣板食堂”糊弄上邊。有領導下來檢查,就讓每戶出一個人,按標準自己帶糧帶菜,到食堂里來熱熱鬧鬧地做鍋飯吃。平常日子全莊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莊里能有一半人活下來就不錯了。
郭存先一邊聽著故事、長著見識,一邊眼睛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一到莊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兒刺了他的眼。辛莊的洼里還有些莊稼,稀稀拉拉總還是綠的,惟莊里莊外的樹木,干巴啦嘰全是光桿,沒有樹葉,也沒有樹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問了一句:“你們莊的樹怎么都禿成這樣?”
“樹皮樹葉都叫人扒下來吃了。”
郭存先心頭一凜,想起自己的村子動用民兵護住龍鳳合株倒是對的。他真不該為此記恨藍守坤。又隨口問道:“被扒成這樣,樹還能活嗎?”
“這時候人的死活都顧不過來,誰還有心思管樹哇。”
莊北口有棵兩抱也抱不過來的大樹,由于沒皮沒葉,看不出是什么樹。奇怪的是大樹干上涂了一層黃泥。郭存先納悶,問:“這是做嘛?”
“冒充樹皮,糊弄上邊領導的。”
“領導眼瞎呀,連樹皮和黃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來也不愿意說破,說破了又有嘛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邊,上邊也愿意被糊弄,這不是兩頭都方便嘛。”老強一拍腦門,顯出一臉厚道,“你別說還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時候來過一個專員,聽說還是老八路,有人就當街給他下跪要口飯吃,他在莊里呆了半天愣是一聲沒吭,沒成想一出莊看到了這棵樹,拍著黃泥樹皮突然號啕大哭,然后就左右開弓地抽自己嘴巴,罵自己有罪,對不起鄉親,抽完罵完撥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