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耙(1)
- 蔣子龍文集.5,農(nóng)民帝國
- 蔣子龍
- 3293字
- 2016-09-07 19:05:22
一冬無雪,緊跟著春旱,莊稼種不上,地里干得冒煙。又正值青黃不接,人最難熬,光禿禿一望無際的老北洼里,好像只剩下一個活物:遠看像一頭牲口,低著頭,弓著腰,身后拖著個沉重的大鐵耙,在大洼里耙過來、耙過去……四周浮動著一團團白氣,燥熱而虛幻。
這實際上是個人,一名壯小伙子,郭敬天的兒子郭存先。短發(fā)方臉,上身穿白粗布的對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單褲,腳蹬膠底納幫的黑布鞋,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結(jié)實有勁的麻利。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寬,用锃亮的筷子般粗細的鋼條彎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面上耙一遍,就如同絕戶網(wǎng)在水塘里過了一遍一樣,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火棍兒、莊稼刺兒、草根草葉,都一律被鉤起來歸置在大耙上。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滿了,他才會回到地邊,把柴草從耙上卸下來,裝到他的荊條筐里。
他的大耙要耙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柴鮮草,而是去年的干柴干草,可去年村里像抽風一樣組織了大锨隊,他也是其中一員,將土地深翻三尺,把陰土翻了上來,反把陽土埋到地下,結(jié)果不但不長莊稼,就連千百年來生命力最強盛的雜草,也都長得半死不活賴啦巴嘰,如今已所剩無幾。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難生,地里白花花很干凈,他像箅頭發(fā)一樣拉著大耙在大洼里箅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時候也才收獲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干燥松軟,再摻上點料喂牲口最合適。可他無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隊里養(yǎng)著,只能用來燒火。可這種東西不禁燒,頂多夠做熟一頓飯的。
郭存先心里也并不在乎能摟多少草,他就是想讓自己活動活動,賣膀子力氣,出身透汗。人只要還能活動,興許就能找到一條出路。他一個人躲到這大開洼里,就是逼著自己不想出一條道來不行……這才叫樂極生悲,天怒人怨!去年這個時候大伙兒還以為真的進了共產(chǎn)主義天堂,從此后可以吃不盡,穿不盡,霍霍不盡。誰成想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從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竟然就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村上的老人孩子,凡適合討飯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么說走出去總還有一線生機。而剩下的人,卻天天倚墻根、蹲門口、貓炕窩,賴在一個地方就能一天不動彈,認為不活動就可以少消耗,肚子里沒食能多扛些時候,即便餓著半掛腸子也會好受些。郭存先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簡直就是混吃等死。何況他的家里沒有能出去討飯的人,他必須得想出自己的招兒來。
忽然他眼睛一閃,在一道干溝的背陰處分明看見有一點綠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堿蓬棵子,賴巴拉瘦,卻頑強地活著。他心里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堿蓬。嘿,就是這么一點綠色,竟然也養(yǎng)活著一個生命,他看見堿蓬棵子上有條小茴香狗,慢吞吞地在堿蓬上移動著……這條綠色的小蟲子是幸運的,在一片干枯里奇跡般地碰到這樣一棵堿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蟲子,沒有茴香在帶咸味兒的堿蓬上也能活。但它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這棵堿蓬,就在這個巴掌高的棵子上從下爬到上,從上又爬到下……他心里一激靈,自己不也像這條茴香狗嗎?
他飛起一腳,將那棵堿蓬連同上面的茴香狗踢出老遠。這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干溝的陽坡上還有幾個干柳條墩,被打草拾柴的人手掰鎬刨地弄成了狗頭樣。柳條墩被弄成了這個樣子,就很難扳得動拔得下了,一般路過的人就是看見眼饞,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才留到今天。他反身從筐里拿出一把斧子,尺半長的手柄,月牙般的刃口,握在手里沒有比畫,沒有瞄準,掄開胳膊就劈,每個柳條墩只劈四下,一個疙瘩溜秋、光滑堅硬的柳條墩,隨即就分成了八瓣,而且每一瓣大小都差不多。然后他用手一塊塊地從土里拽出來,裝進筐底,再把摟到的干草塞在上面。
看看天色不早了,他卸掉大耙,掛在扁擔的一頭,將扁擔的另一頭伸進裝有大半下干柴草的荊條筐,橫肩挺腰,扁擔輕輕松松、顫顫悠悠地呼扇起來,撥頭往村里走。快到村口時路過一塊去年的紅薯地,看見有個女人在用叉子刨地,顯然是想撿到一塊半塊去年收獲時丟下的紅薯。她弓腰撅屁股地一下下刨得很快,越刨不到就越不解氣,越不解氣就越刨,像瘋了一樣耍著叉子拼命拿土撒氣。離近了看清是韓二虎的媳婦,村里人背后喜歡說她二二乎乎,少半個心眼兒,這都晚三春了,準是連個紅薯毛也沒刨到。郭存先放慢腳步,卻仍然擔著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還刨得著嗎?”
二虎嫂子很不情愿地抬起頭,嘴角、頭發(fā)梢和藍褂子大襟上都是土,神情發(fā)擰,眼睛栗栗棘棘:“我就不信紅薯地還能收拾干凈,怎么不得丟下一個倆的!”
“別白費這力氣了,這塊地都叫人翻過三百六十遍了,別說是紅薯,你看看連紅薯葉子都被撿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摔掉手里的叉子:“大兄弟,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倒了血霉啦,結(jié)婚這么多年,天天盼著能有個孩子可就是懷不上,偏趕上沒飯吃的時候,這個倒霉的孩子來投胎了,想出去要飯二虎不讓,怕折騰掉了,可呆在家里又沒有吃的,不吃東西孩子怎么能長啊!”
郭存先只好放下挑子,到地里拉起她,然后撿起叉子塞到她手里,領(lǐng)她走出紅薯地:“回家吧,天無絕人之路,別人能過你就能過。跑到地里這么瞎折騰,刨不著紅薯再把肚里的孩子折騰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饒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擔子,陪著她一塊往村里走。
西天還剩下一抹殘紅,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說這正是羊回家、雞進窩和豬叫食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已經(jīng)做熟了飯的人家,男人和孩子們也喜歡端著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門口吃,邊吃邊跟鄰人扯閑篇……傍晚的農(nóng)村是最熱鬧、最溫馨的時候。而此時的郭家店,竟看不到炊煙,大街上連豬羊雞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動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郭存先拉大耙時出的一身大汗已經(jīng)落下去了,被晚風一吹身上還有點涼颼颼的。但心里似乎更冷,前心貼著后心,胃里仿佛也有一只耙子在撓來扯去,不免有些氣哼哼的:“這些人真是窮慣了、餓癟了,即便沒有飯可做,也要弄把柴火放到灶坑里燎一燎,讓房上的煙筒冒點煙,讓家里有點熱氣,這才像個村子,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二虎嫂子沒有搭腔,低著頭徑自回家了。郭存先還要拐個彎才能到自己的家。在路過大隊牲口棚的時候,他意外地碰到兩個孩子拿著秫秸稈,踮著腳尖狠命地往墻上捅。郭存先好奇,揚臉看看山墻,上面什么都沒有,于是發(fā)問:“你們在捅鼓嘛?”
兩個孩子突然停下手來,卻也不想告訴他是在干什么。他更仔細地往墻上看,發(fā)現(xiàn)了一塊嵌在墻角上的黑瓦碴,再問:“你們想捅下那塊瓦碴?”
其中一個叫大發(fā)的小家伙開口了:“斧子哥,那可是我們看見的,你不能搶。”
“那是嘛?”
“紅薯干。”
“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過共產(chǎn)主義的時候,誰越能糟蹋東西誰就越像進入天堂的樣子。孩子們從大食堂里拿出蒸熟的紅薯,當飛鏢一樣砍著玩兒,有些像糖罐一樣稀軟的就往墻上砍,看誰砍得高,能粘得上。當時在墻上粘得牢固的,已經(jīng)成了石頭一樣硬的紅薯干,今年一挨餓可就成了寶貝,早就被人都搶著鏟下來吃了。不想在這牲口棚的山墻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還藏著一個小紅薯尾巴,被這兩個幸運的小家伙找到了……人一餓了,兩眼就光踅摸能進嘴的東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擔,三下兩下就把那塊小紅薯尾巴捅下來了,大發(fā)先搶到手,不顧上面的泥巴,一把就送進嘴里。另一個孩子水昌不干了,叫喊著廝打大發(fā):“這是我先看見的,咱倆得平分!”
紅薯干太硬,也太小,大發(fā)吐出來一點用手捏著使勁咬,卻怎么也分不開,水昌瞅冷子奪過來放進自己的嘴里,大發(fā)又不饒了……郭存先給他們打圓盤,先問水昌:“甜不甜?”
“甜。”
“你們倆要跟含糖一樣,你嗍咯一會兒就吐出來再讓他嗍咯,在誰嘴里嗍咯軟了就一咬兩半,誰也不許獨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撫好兩個孩子,挑起擔子回家了。他一進家門,母親孫月清在屋里就聽到了動靜,立刻迎了出來。她雖然身材瘦小,面色發(fā)暗,卻人到話到,透出一股利落勁:“喲,都這個季節(jié)了,地里不知叫人給拾掇過多少遍了,還能摟了這么多!”語氣里明顯地帶著對大兒子的欣賞,或者說是討好。
她扭頭又吩咐緊跟著也從屋里出來的女兒:“存珠啊,快從小鍋里給你哥舀碗熱水來,剛燒開的,洇洇嗓子就行,馬上吃飯了。”郭存珠手腳也不慢,轉(zhuǎn)身進屋,很快端出一碗水遞到哥的手里,然后把柴草從筐里掏出來,將筐和大耙收拾好……她只比郭存先小兩歲多,身板卻單薄得多,老實而勤快。看得出對大哥很順從,或者說還有點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