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土”與“壤”(5)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2487字
- 2016-09-07 19:05:22
玉梅心里充滿羨慕,卻沒有再吭聲,只低著頭走路。雪珍突然腦子一熱,順嘴試探道:“玉梅,你要是看著這個婆婆好,莫如就嫁給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刷地一下,玉梅的臉通紅,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緊張。她說,大嫂子這個話你以后可不能再說了,我比存志大,再說我的成分不好,你們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千萬別再把這個話跟別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沒法見你們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說走嘴了,就盡量往回圓:“是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這句話,今兒個哪兒說在哪兒了,你放心吧。可話說回來我們家的人沒有一個會嫌棄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親近你還看不出來嗎?”
玉梅說這我知道,存先大哥對我哥也不錯,可這種好跟結親是兩碼事。再說我也不能輕易地談婚論嫁,我大哥到死都沒娶上媳婦,他臨死的時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給自己換婚,千叮嚀萬囑咐不許他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讓我選自己滿意的,或者為我選個合適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賬,不能再讓二哥像大哥一樣打一輩子光棍兒,劉家不能沒有后啊。我爸爸是地主我們就該斷子絕孫嗎?所以我要等著,到二哥二十八歲的時候若還沒有娶親,我就一定要為他換一個老婆!
雪珍眼圈紅了,轉身抱住了玉梅,好妹子,都怪我多嘴。玉梅說,大嫂子可別這么說,你是為我好,我還看不出來嘛。兩個人開始悶頭走路,好半天誰都不吭聲。剛才熱熱鬧鬧說得那么投緣,這一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感到挺別扭。
玉梅覺得雪珍是好心,就主動找話說,大嫂子你信命嗎?
雪珍也覺得是自己說話不得體,才惹得兩個人不自然了,便也想哄玉梅高興。但信不信命這個話題太危險,鬧不好又會弄得很沉重,就不接玉梅的話茬兒,反而做出一副嗔怪的樣子,別一口一個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嗎?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臉,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婦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鮮嫩的菠菜葉,這一準是存志他們剛才在這兒歇腳掉的,也可能是看見她倆光顧說話老跟不上來,故意在這兒等等她們。她把菜葉扒拉干凈,又放到嘴上吹了吹,然后貼近玉梅,把菠菜葉插進她鬢角的頭發里,順便將嘴湊到玉梅耳邊悄悄說,在俺們那邊喊大嫂子是有個笑話的。
玉梅見雪珍恢復了興致,就借坡下驢非催著她講講這個笑話。雪珍心里就想逗她高興,便裝模作樣地講了起來:有個愣小子到外村相親,半道上看見有個女的在地里干活兒,戴著個大草帽,他也不仔細看看人家的年齡,張口就喊大嫂子,去某某村還有多遠哪?那女的翻起眼瞪他一眼,人家還是個黃花閨女,你這不明擺著是說人家長得老相,還生了孩子嘛……
玉梅不解,人家就叫了聲大嫂子,怎么又扯出了孩子,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雪珍解釋,“大”這不明顯是嫌人家年紀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個女的加上一個老叟不才是個“嫂”字嗎,一個女的跟一個男的都過成老太太了,還能沒有子女嗎?
玉梅被這番解釋逗得哏哏大笑,卻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平時她哪有這樣笑過,一邊笑還一邊催著雪珍繼續往下講,那個閨女不高興又能怎么樣?
雪珍說,那閨女脆聲脆氣地回答愣小子,離俺們村還有四畝。這回輪到愣小子笑了,哈哈,你們這兒說遠近是論畝不論里呀?女的就更沒好氣了,接過話茬兒高腔高調地說,論理你該叫我姑!愣小子真被呵斥得愣了一下,心想這個地方的女人怎這么厲害?他的心里開始敲鼓,對相親也沒有底了。
玉梅捂著嘴沒敢再笑出聲,追問后邊還有嗎?
有哇,小伙子進村后先找到媒人,自然又在媒人家呆上一陣,人家免不了又跟他介紹一番女方的情況,然后再領到女方家里,雙方做了介紹,老人親友看完小伙子后全都撤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那一對男女了,各自低著頭,好半天都找不到話說。愣小子心里想,不管怎么樣咱是男的,得先開口,這兒的女人都厲害,一上來就得說個更厲害的玩意兒,好鎮唬住她。他運了運氣、壯了壯膽,問道:你見過老虎嗎?女的說沒見過,然后反問,你見過嗎?愣小子吭哧半天,還是承認也沒見過。女的撇撇嘴,自己都沒見過,還來考俺。俺問你,敢空口吃一個整辣椒嗎?愣小子來了精神,大聲說敢!女的又想了一個十拿八掐能難住小伙子的問題,從你們村到俺這兒有多遠?男的張口就說,八畝。女的問,你怎么也論畝不論里了?愣小子就等著這句話哪,反口說論理你該叫我叔!女的撲哧一聲笑了,你小子倒不吃虧呀,半道上我占了你的便宜,來到俺家里又找補回去了。愣小子乘勝追擊又出了一道題,你敢抓我的手嗎?女的低下頭說不敢,并問他,你敢抓我的手嗎?愣小子說,我敢……
玉梅已經笑得挺不起個兒來了,用手緊緊摽著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斷她,怎這么沒記性,剛講了半天還叫大嫂子。那我叫你嘛呢?叫雪珍,或者叫姐。姐你口才真好,像說書的一樣。朱雪珍自打過門來到郭家店還沒有這么張揚過,婆婆再好也不能當朋友,她今兒個算交了一個閨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玉梅你說對了,你姐好歹在學校代過課,教書就得天天講書,講書還不就是說書嘛。
自從到老東鄉趕集回來,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劉家跟玉梅做伴。劉玉梅自小受驚嚇落下一個怕黑的毛病,晚上吹了燈不敢睡覺,不吹燈同樣害怕,怕燈光再引來別的活物。這個毛病除去她的兩個哥哥再無別人知道,能告訴雪珍就說明真把她當姐姐了。對做媳婦的來說,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稟告婆婆。孫月清連想都沒想就說不行,理由是天都涼了,等一上大凍出河工的就回來了。雪珍無奈只好講出玉梅的秘密,孫月清不好再一口回絕,也覺得玉梅一個孤女守著兩間空屋子,是怪可憐的。卻出主意說,讓玉梅到咱家來住吧,跟你一個屋,咱家人多,特別又有你二叔,鬼呀怪的都不敢上門。雪珍說,我就是這么跟她講的,她說住到這兒來心里不踏實,怕存先不知哪天晚上回來了不方便。她也擔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給咱家惹麻煩。
這倒也是……孫月清心里這個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時心軟,管了劉玉梅的閑事?這下可好,雪珍跟一個地主閨女走得這么近乎,會不會出事?鬧不好將來會吃掛落啊!但事已至此若再三地阻攔,于情理上就說不通了,孫月清只好放行,卻在心里盤算著只要存先一回來,就不讓雪珍再出去,或者等存珠從學校回來,讓她替嫂子去跟玉梅做伴……老人腦子里無論想多復雜,她們都顧不得管了,兩個人住到一起不光有許多話說,還有一些事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