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9章 搶洼(1)

生氣也好,絕望也罷,郭存先到底還年輕,這就是優勢,等那股撞到腦門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會將壞事往好處想,彎著心眼兒給自己打氣。他盤算著只要雨不再繼續下,打起好天太陽一曬,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畢竟旱了好幾年,地都干透了,前幾天只因大雨下得太急,才存了這么多水,只要水退得快,興許還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點收成就糊弄著餓不死人。自己頭一年當隊長,怎么也不能讓大伙兒挨餓呀,那就未免太不順氣了。

豈料老天爺并不是他們家的,根本不管他順氣不順氣,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時大時小,時斷時續,甩打了一天一夜之后,漸漸轉成了連陰雨,黏黏糊糊地擺開了一種沒完沒了的架勢。天空混沌一片,陰沉得厚實而均勻,沒有深淺,沒有一絲縫隙,莊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爺只要擺出這樣一副臉色,就是連下一兩個月的雨都有可能。總覺著自己嘛時候都不會沒主意的郭存先,這回卻真的沒咒念了,暗憋暗氣地蹲到第六天頭上,就說什么也在屋里呆不住了,抓起草帽就沖進雨里。

沖出去又能怎樣?老天爺不會因為他挨雨澆就晴天。連雪珍在后邊高聲問他去哪里,他都沒聽到,或者聽到了也懶得搭腔,因為他也說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他上邊淋著雨,下邊蹚著腳脖子深的水,腦子里像頭頂上的雨天一樣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識地來到大隊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頭頭討個主意。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權力機構,應該會有主意的。按理說雨下得這么大,村里的頭頭早就該召集各隊的隊長們碰個頭,商量個救災的辦法。頭頭心里怎么想你無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氣,那就只好來找人家唄。他記不得自己有多長時間沒來過這個地方了,今天一不是為自己來求頭頭辦事的,二不是被頭頭叫來挨叱的,他是以一種平等的公事公辦的心態走進大隊部的院子。先看見有兩掛大車在雨里淋著,靠北面一拉溜五間正房,外邊兩間是大隊會計和保管員呆的地方,里邊的三間才是黨支部的所在地,村上的領導們在這里辦公。

此時從屋里傳出與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徑庭的嬉笑聲和喊叫聲,蓋住了院子里的雨聲。他推開門一步跨進去,同時也將雨水帶進了屋子,迎面卻撲過來一股濃烈的煙霧,嗆得他強忍著才沒有咳嗽出來。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隊里多少能管點事或應著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幾個愛舔眼子溜溝喜歡巴結干部的落地幫子,竟還有兩三個其他生產隊的隊長,他們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沒有別的事干。有人聽到門響抬眼看看是他,一聲沒吭就又埋下頭去玩兒自己的。有人連頭也不抬卻吆喝他快點關門,別讓雨潲進來。也有愛說話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哪,稀客,有事啊?郭存先心里說,有事能跟你們這幫王八蛋說嗎?他拿眼在屋子里來回踅摸著,沒有看到陳寶槐和韓敬亭。這會兒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隊長眼里能看得見咱們嘛,人家是來找大頭的。屬于他四隊的基干民兵歐廣明,沖著他說:大隊長被雨澆病了,在家里躺著發燒呢。書記去公社開會,被大雨擋住回不來了。郭存先眼睛看著歐廣明,有點發愣。自打他進門后就始終沒張嘴說話,愣兒吧唧地闖進來,又愣兒吧唧地掉頭出去了。

郭存先重又鉆進雨水里,卻不知道自己還想去哪里。難道真要追到大隊長家里去?韓敬亭正病著,這時候一腳水一腳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點太討人嫌了。再說這又是為了誰呀,值當得嗎?但他又不愿意再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個人直想撞頭。反正身上已經淋濕了,就蹚著水聽憑兩只腳帶著繞了個彎,拐到龍鳳合株跟前,不想瘋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個大樹杈上向他招手,顯然是叫他也上去。郭存先突然來了興致,說了歸齊還是二叔活得好,別人都快愁死了,他卻爬到大樹上看雨景。可話又說回來,他愁得恨不得拿腦袋撞墻,看什么都不順眼,又有嘛用呢?還不如像二叔這樣活得像個小孩子,無憂無慮的嘛事都不操心。

他摘掉濕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樹下往上打量了幾眼,然后縱身攀了上去。由于樹干太粗,他拼命伸展兩臂還是抱不過來,就只能用手指使勁摳住濕滑的樹皮,一點點向上爬。他一邊爬一邊在心里琢磨,二叔這么大歲數是怎么上去的呢?看來他身上是真有點好玩意兒……在他快爬到樹杈的時候,還是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這個樹杈上密不透風,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還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陣欣喜:“二叔你可真會選地方,這兒又舒服又涼快。”郭敬時抬手指著村外,讓他向開洼看。郭存先在樹杈上站穩了腳,順著二叔的手向遠處一看,就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兩眼發暈,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連水,水連天,白花花地浮淹浮淹,無邊無際。離著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綽綽還能看到水面上浮動著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郭敬時說:“大水沒頂,莊稼要爛了。”

郭存先就覺著自己的腦袋都大了,轟轟山響,瞪著兩眼愣神……好半天才緩上勁兒來,囑咐二叔雨一小就趕快回家。然后哧溜一下子滑到樹下,噼喳啪喳地就往村里跑。

他又回到大隊部,二話不說就拽出了歐廣明,拉著歐廣明又挨家掏窩似的喊出了四隊的幾個壯勞力,怕這些貧下中農擺弄不轉,又拉上了絕對會聽話的劉玉成和金來旺哥倆,就站在當街的雨地里,發布了郭家店最底層的一級領導——生產隊長的緊急動員令:搶洼!

郭存先在雨水中大聲喊叫著:“咱不能眼瞅著莊稼都爛在水里,高粱至少已經灌了四五成漿,棒子雖然還很嫩,曬干了多少也能磨出點面子,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動員咱全隊的壯勞力,立即下洼搶莊稼,搶回一點是一點……”

不等他說完,愣頭青歐廣明先沖他喊上了:“隊長,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樣也瘋啦?好天氣下地還跟拉纖似的哪,你不看看這是嘛天呀,洼里的水估摸得齊腰深,你就是拿繩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繩子捆,冒雨搶洼的,一天給記三個工。”

“眼下到處都是水,即便從地里把莊稼搶回來,放到場上也還是被水泡著,里外不是一樣嗎?”

“我想了一個招,誰搶回的莊稼,就拿回自己家里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鍋炒干了也好,反正那些糧食就歸你管了。要是像前兩年似的,因為遭災不再交公糧,糧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還得交公糧,你就再拿點出來。你們說這個辦法行不行?”

當街上的幾條漢子都不說話了。四周一片沙沙聲,細密的雨綹子如漫天大網般罩住了他們。大家都是挨餓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著大雨能把糧食搶到自己的家里,搶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這些天可以敞開肚子吃飽,誰都不可能不動心……

金來喜率先表態:“我看這個辦法行。存先是個好隊長,跟著你準沒錯,搶洼算上我們哥倆。”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贊成。事不宜遲,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幾撥,挨家挨戶去通知四隊的人,立刻就下洼。但只準搶收自己隊的莊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應聲而散。歐廣明卻湊到郭存先身邊提醒說:“存先大哥,人家都說我愣,看來十個我也愣不過你一個。你就不想想,這件事干完了,你這個隊長可能也就當到頭了。”

郭存先也把嘴湊到他耳朵邊上:“謝謝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嗎?但我告訴你,我弄回來的莊稼不會往家里拿,要放在隊部里。”

說完他還順勢推了歐廣明一把,讓他趕快去通知分給他的那些戶。

郭存先反身回隊里,拿上一個大笸籮,用繩子一牽,像拉著一艘小船一樣就下洼了。他知道,四隊得到通知的人,一定還會站到房子外面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洼,莊稼人膽小,都喜歡隨大溜,特別是覺著出格的事,有人帶頭他們就會跟上來,沒有人打頭他們就還要再慎乎著,等待那個敢出頭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時再回頭瞧,漫天雨水中已經出現了一支隊伍,拉著笸籮的,腦袋上扣著破簸箕的,背著大筐披著麻袋的,更有聰明的將喂牲口的木槽子當船拉了出來,還有的卸下了大門板當木筏子用……郭存先稱心地笑了,為自己的主意得到實行感到自得,扭頭領著大伙直奔玉米長得最好的那塊地。

雨還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島,人們被困在家里。往常凡遇到下雨天,農民們樂不得放公假,貓在炕上就不動彈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天上下著、地上泡著,房子著火的事不大可能發生,卻有比火上房更讓人著急的事,竟讓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預感到要出事,或許還伴隨著一種興奮和躁動,一種妒忌和幸災樂禍……出門就得蹚水,可還是老有人跑出來,下面蹚著水,上面淋著雨,向洼里扒頭探腦……泡在大雨里的老北洼,被四隊的人攪翻了,他們大呼小叫,嘰嘰嘎嘎,像過年一樣從水里向外撈莊稼,誰撈著就是誰的。

這還了得,好像末日來臨,天下大亂,公社解散了,還有沒有王法!不錯,四隊的地大都在北洼,可北洼里不光是四隊的地,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亂把別隊的莊稼也弄到自己家里去?其實要解決這種猜忌非常容易,其他生產隊的人到自己地里看看就行了,或者干脆也像四隊一樣冒雨把莊稼從水里搶出來。可其他生產隊的隊長們都沒有下這樣的令,因為他們大多是老隊長,經得多見得廣,哪會像郭存先這么爭強逞能,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心里都清楚他這是要找倒霉,而且會牽累四隊的人跟著他遭罪,別看眼下撒著歡地從水里往回搶莊稼,到最后準是白受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邊一句話,還不都得把剛焐熱的糧食再交出來。所以呀,還是不要急著出頭,下雨天就是睡覺的天,嘛事也別干,就等著看好戲吧。

但其他生產隊的普通社員,卻沒有他們的頭頭這么沉得住氣。第二天就有個別膽大的,也開始下洼撈莊稼。到第三天,下洼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里眼紅的人,一直沒看見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戲也老不出臺,這不明擺著是不撈白不撈嗎,于是也加入了搶洼的行列……漸漸地竟攪得有大半個郭家店的人,都在屋子里呆不住了。

這場雨也真是邪行,沒黑沒白地足足下了有半個多月,算是著著實實地澇到底了。雨停以后又過了一個多月,地里的存水才退凈,總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洼。除去一泡爛泥,任嘛都沒了。莊稼早被搶出來的,就算落在手里了;沒有搶出來的,全爛在了地里。向四外一望,空空蕩蕩,干干凈凈,叫人從頭頂涼到腳后跟。從雨里搶了點糧食的人家,心里多少還有點底,下雨時在炕上躺著光等看熱鬧的人,這時候心里就起膩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搟氈了,不搟氈就得靠一個月八斤紅薯干活著,那能不浮腫嗎?腫著若能真活下來就算認便宜。這種普遍的絕望和恐慌,籠罩和壓抑著郭家店,心里的那股悶氣越積攢越強烈,漸漸轉化成怨恨。本來應該恨老天缺德,沒有搶洼的人私下里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隊長為嘛不發令……可是,當這股邪火燒大了以后,卻拐個彎全沖著郭存先來了。本來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搶洼,這時候郭家店就會嘛事沒有。遭災大家都有份,挨餓大家一塊挨,哪像現在,七條腸子,八塊肝花,有飽的有餓的,有明著哭的,有偷著笑的,有罵祖宗八輩的,有挑大拇哥的……真是亂營了。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豈能沒感覺。這天早晨,他發現在家里基本不抬眼皮不說話的瘋子二叔,吃早飯的時候卻直不愣登地光盯著他,竟不動筷子不碰碗,等他將粥喝完,二叔反常地把自己的粥又倒進他的碗里,然后就下炕走了。郭存先理解這是二叔對自己的疼愛,或許是表達一種安慰。他一天到晚地常在龍鳳合株底下,那兒可是郭家店的閑話中心,一定是聽到什么消息了。所以早飯后郭存先沒有去四隊,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來,天潮有些家什已經生銹了。他搬出石頭,舀了半盆水,開始仔細地先磨斧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得荣县| 台南县| 老河口市| 全南县| 和硕县| 陈巴尔虎旗| 毕节市| 安多县| 安达市| 开封县| 巍山| 庄河市| 平阳县| 东明县| 北川| 松潘县| 眉山市| 房产| 营口市| 万全县| 宁河县| 海伦市| 边坝县| 彝良县| 黄骅市| 五寨县| 鄂托克前旗| 南雄市| 谢通门县| 庆安县| 台山市| 加查县| 任丘市| 习水县| 靖江市| 磐石市| 桂阳县| 思南县| 海盐县| 昌宁县| 东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