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借地(4)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3089字
- 2016-09-07 19:05:22
其實是他想錯了。以前走馬燈似的換隊長,換得大家對誰上來都不感到新鮮了,今天之所以能來這么多人,都是為了分地。私下里還有人說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時候比這次熱鬧,每一戶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時候也夠熱鬧,家家戶戶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現在聽說又能分回一點,到底分多少,怎么個分法,分哪兒的地……自然是沒有不關心的。人嘛,沒有自個兒的一塊土,就找不到魂兒,心里老沒底。俗話說“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輩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養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動心想把全隊的人拉到村口的麥場上,或龍鳳合株的前面去開會,細琢磨又覺得不妥,這是自己隊里的大事,眼下還不想讓別的隊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給上邊,頭頭們下來一找茬兒干涉,自己的計劃興許就干不成了。他從屋里拖出一條板凳,自己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掃視著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一片腦袋,心里有些緊張。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講話,而這些人今后的日子過得好壞,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決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動,強壓著內心的興奮,把臉繃得很緊,越發顯得棱角分明。他嘴唇輕輕抖動著,甚至連聲音也跟往常不一樣了:“注意了,別在下邊戧戧了。”
院子里即刻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他,有一種好奇,還有一種企盼。這讓郭存先感覺很奇妙,膽氣隨即也壯了起來,說話變得流利了:“咱們這兒的土質不大好,鹽堿地多,我從小就會背《土歌》,一個真正的莊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說的做。置下黃土,身不離土;犁出陰土,凍成酥土;曬成陽土,耙成絨土;施上肥土,種在墑土;鋤成暗土,養成油土;土來土去,終歸入土……”
“轟”的一聲下面又亂了:“這開的是嘛會?怎么說起數來寶了,這是要演節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個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勁拍打著本子,提高了嗓門兒:“我下面的話只限于咱四隊的人知道,誰要是捅到外邊去,上邊怪罪下來,就先把你的地收回來。為嘛要這么說,我為嘛一上來先給你們念《土歌》,說實話只要我的計劃能夠順順當當地執行,以后吃飽肚子就沒問題了。”
院子里立刻又靜下來。他接著往下說:“村里規定,每人只能借給四分地,鑒于咱們隊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鹽堿地多。因此我打算,把離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給大家,好地不夠分的怎么辦?再把遠一點的也是不錯的地劃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給大家,這公平吧?”
院子里齊聲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讓存先這樣的人當隊長!”
“人家存先是個當官的料,一當隊長立馬像變了個人,四隊這回說不定有戲……”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覺得公平,等一下散了會每家留個主事的抓鬮,抓上哪一塊就要哪一塊。你們聽好了,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們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種都行。不過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面,今后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陰天下雨隊里不出工的時候種自己的地,不準為了種自己的地耽誤了隊里的活兒,鍋里沒有碗里也保不住,這個道理我不說大家也懂。誰要是為了種自己的地耽誤隊上的事,那可是要罰的,嚴重的說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來。說話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話說七月十五定旱澇,八月十五定收成,這時候地里正叫勁,你們就不看看咱隊的地都荒成什么樣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兒沒勁兒,可天無絕人之路,依照老天爺的規律,鬧幾年災總要給一個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餓死了,沒有人了老天爺還給誰當爺呀?所以我對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陣子,等收下糧食吃飽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勁兒了嗎?今天分地,明天全體勞力都跟我下地,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四隊的人的確覺得心里透亮,好久沒有這么明白過了。以前隊里無論有什么事,都不會這樣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當頭的一般都認為,藏著掖著才能體現自己手里的權力。
散會后,郭存先主持全隊的戶主們抓鬮,抓完鬮立刻帶著大家下洼分地。無論丈量到該借給誰家的地,如果旁邊剩下一點邊邊角角,也就打馬虎眼都白貼上了。沒有邊邊角角的便宜可占的戶,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讓出三分五分。他說這是老規矩,你去打油的時候,人家量完之后還再給你饒上半勺,或多倒上一沽子;到商店買布也是一樣,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讓給你一寸半寸的。咱們量的是土地,而且還是借,并不是賣,更應該大方點。
別看他嘴上囑咐大伙兒要保密,這種事在村里怎么能保得住密,各個隊都是怎么分的地,當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隊都沒敢像四隊這樣干,有些隊分給的是最壞的地,無論是分的好地還是壞地,都沒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當然也會議論,郭存先為什么敢這么干,剛上來膽兒就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測,可能是他不在乎當不當這個隊長,你若真把他這個隊長給擼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掙錢了。其實他并沒有干出格的事,村上也沒有出面干預。四隊的人都覺得撿了個大便宜,很是得意,一個個的精神頭兒很足。
但讓郭存先不解甚至惱怒的是,大家占便宜歸占便宜,高興歸高興,卻并沒有因心里滿意就變得心氣整齊,干活賣勁兒,一到隊里分工派活兒的時候,就又覺得一百個不劃算了,就像是白給他郭存先干一樣,溜尖滑蹭,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離遠了看一大片,人氣挺旺,走近了看卻一疙瘩一團,仨一群,倆一伙,有歇著的,有站著的,有說閑話的,有瞎嚷嚷的……窮吵餓斗,真是一點不假。越散越懶,越懶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這些老鄉親,竟變得讓他不認識了,他們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對抗他,合起伙兒來拿他當猴子耍。怪不得有人不愿意當隊長,果然是誰有權力,誰就會受到抵制,哪里使用權力,哪里就會受到抵制。
男的如此,女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們好不容易磨蹭到地里,還沒干多一會兒,就成幫結伙地去解手,一走半里地,說說笑笑,一上午解上兩次手就下工了。有一天天氣不好,郭存先想在下雨前把活兒趕落完,就不信女人們會有那么多尿,黑著臉遠遠地跟在她們后邊,以為這樣一較真沒有尿的女人就會回來干活兒。想不到五林嬸子竟觍著一張灰灰的癟臉,大聲喊號:“老少娘兒們,隊長跟來驗尿啦,大伙都聽我的號令,解褲腰帶……褪褲子……蹲下……撅屁股……放水!隊長啊,看清了嗎?”
把個郭存先給臊的呀,真恨不得往她們的屁股上踢一腳。
但他沮喪而又固執,回家跟老娘說要讓雪珍跟著一塊下地,別人管不了,自己的媳婦還管不了嘛。倒要看看那幫老娘兒們還能玩兒出什么花活?
不料自己的老娘卻死活不答應:“哪有剛過門的新媳婦下地的,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吆喝不動別人就想叫自己的媳婦去帶頭,好給你作臉。可雪珍身子骨單薄,下了洼還不得叫你給累死!以前咱一家子都掙工分,還不是照樣挨餓。多虧你不掙工分了,才不浮腫。你不當隊長的時候挺明白,怎么當了隊長倒不明白這個理了呢?”
有好多年了,郭存先沒見過老娘跟自己著這么大的急。他嘴里火燒火燎,卻不敢硬來。孫月清當然知道,她平時對郭存先順從慣了,為了要培養他的強梁性格,此時如果不跟他豁個個兒,就勸不住他。“兒呀兒,不是你沒本事,也不是隊上的人都成心跟你過不去,說到底是大伙兒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掙工分沒有用。你沒聽人家背后是怎么說的?工分打不倒,社員受不了,干活兒沒有勁兒,肚子填不飽。”
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時卻被自己的老娘數落得腦子里像塞一團牛糞。人他信不過,天也要“絕人”,在距離七月十五還有兩天的時候驟然變臉,鞭桿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這到底是天出了問題,還是人出了問題?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島,四周一片汪洋……
他連門都出不去,看著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著一塊腌魚,又咸又澀。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嗎?原以為當隊長是命運的一種成全,豈知竟是對他的戲弄和糟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