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砍棺材(2)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3160字
- 2016-09-07 19:05:22
他又嚷起來:“哈,原來你還會笑哇?瞧瞧,你笑起來多好看,柔柔的,靜靜的,像偷著開的人參花……”他趁著得意忘形的勁兒一低頭在她腦門兒上親了一下,“行啦,親了這一口就是給你打上了戳兒,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了!”
她始終低著頭淺笑,不吭一聲,臉卻漲得通紅。
他繼續逗她:“今天咱演的可是《夫妻雙雙把家還》,是二重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總得說點話呀?這走啞巴道可是累死人哪?!?
她終于開口了,聲音輕輕慢慢:“話都叫你一個人說了?!?
他側轉臉盯著她,眨眼變得無比正經起來:“這么說你是嫌我的話太多,搶了你的話?那好,我正有十分要緊的話問你,你得實實在在地告訴我?!?
“什么話?”
“你是只想賣身葬父呢,還是真喜歡我這個人?”
她沉吟著好一陣不出聲,他催得急了才反問:“我已經是你的了,為什么非要問這個?”
“我郭存先是什么人?并不是找不到媳婦,不想乘人之危。將來傳出去好像是我用兩口棺材換了個媳婦,多難聽??!我在你父親面前說的話現在還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這個人,咱們就是一家子,今后一輩子都捆在一塊了。你若只是賣身葬父,父親已經葬完了,喪事應該說辦得還算圓滿,那咱們倆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腳,轉過身擋在他胸前,揚起臉盯問:“那又怎么樣?”
她眼睛幽深,里面有火苗跳動。
他成心嚇唬她:“前面還有不到二里路就是長途汽車站,往東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進山了。只要你說不喜歡我,我就帶你進山,找一個老光棍兒把你賣了。價錢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個又老又丑,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遠后悔沒有嫁給我?!?
她的語調仍舊是輕輕地:“你就是又老又丑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賣給你,一生一世!”
說罷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順勢抱起她,撒了歡地往前跑。嘰里咣啷,稀里嘩啦,左肩上背著工具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里面有她的全部家當,前面還抱著個大活人……沒跑出多遠就喘上大氣了。雪珍上邊捶打,下邊蹬踏,他只好停下來。
她的臉紅撲撲的,洋溢著喜氣。謝天謝地,總算把滿臉的陰云驅散了。她用襖袖為他擦汗,嘴里還一個勁兒地笑話著:“傻樣,傻樣!”
他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你這包袱里都裝的什么?還挺重的,咯里咯噔的?!?
“就是幾件衣服,還有幾本書?!?
“書?”他沖著她搖頭晃腦,“那天見你的頭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寶釧。別看住寒窯,挖野菜,身上絕對有股子大家閨秀的氣派。怎么樣,我沒有看錯吧,果然是女秀才,整個家都不要了,幾本書卻舍不得丟?!?
“你瞎說什么呀,這都是我喜歡的書,也保留著對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紀念。我父親只是村上的小學老師,結婚九年才有了我,他把我當成了寶貝疙瘩,一直緊緊巴巴地供我到初中畢業?!?
“這么一個寶貝女兒的婚姻大事,為什么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撓,若不是趕巧了碰上我,這么好的一朵鮮花不知會插到一個什么樣的糞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來:“這些年給我提親的倒是不少,但沒有能看得上的。實際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獨生女兒,我也舍不得丟下父母。兩個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個上門女婿,可是肯倒插門的人沒有條件好的,就這么耽誤下來了。誰想災荒連連,我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
“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呀!知道嗎?你這是在等我,這就叫天賜良緣!”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來眼睛非常好看,充滿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來了:“快說說看,你父親是怎么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是我父親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了怎么去相看你?父親托付給一個過去學校的同事,那個老頭兒來講了你的情況,說你言談舉止里透著大樣,長耳垂,寬腦門兒,大高個,厚肩膀,兩只胳膊的力氣不知有多大,掄起斧子一砍一天,還看不出有多累。兩只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氣勢,可見是個有主見、靠得住的人……父親于是就叫我去看看,如果我滿意就把你喊到家里來,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這碼事。聽明白了吧?你還老切根人家說,找你是為了賣身葬父!
他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她的脖子優美而柔軟,有一種好聞的香味兒。他把嘴湊到她耳朵邊上輕輕地叨咕著:“什么叫一見鐘情?什么叫千里姻緣一線牽?咱們倆就是?!?
“如果你老在這開洼野地里磨蹭,我們的千里姻緣什么時候能牽到家?”
雪珍真是難得,別看話不多,卻不缺少俏皮。這樣兩口子才能逗得起來,那味道可就不一樣了。他把包袱放到左肩,工具兜子提在左手里,騰出右手來親熱,或攬她的腰,或抓她的手,腳下也加了點勁。
那個年代坐汽車的人不多,上車后郭存先找了個雙人座位,讓雪珍坐在里面靠著窗戶,他坐在外面擋護著她,工具兜子擱在腳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蓋上,這就等于給她搭起一個小屋。右手偷偷地伸過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體卻向窗戶那一邊斜楞著。他小聲告訴她,要坐將近三個小時的汽車,讓她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她把頭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后背上,并聽話似的閉上了眼睛,卻分明又有兩串清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他下面的手加上勁兒將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左手繞過去飛快地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瓣,轉過腦袋輕聲問:“是離開家有點舍不得,還是又想老人了?”她搖搖頭,不想吭聲??伤毖?,不問明她哭的原因心里不踏實。
沒辦法,她才將腦袋湊過來輕輕地說:“絕戶人家在村子里是受氣的,我們村子大而散,鄰里不親近,我自小就被小子們欺負。一開始的時候,在外面受了氣就回家告訴父母,可父母也沒有辦法,只能陪著我一塊難受。后來我再受多大的氣回家也不吭聲了,那時候真羨慕能有個哥哥保護我……”
他懂了,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關愛。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嗎?她接著說,“人家都管木匠叫細木匠,可見干木匠是細活,木匠的心也都細。自從認識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給幫著辦了,做的比我想的還要好,什么事都用不著我操心。你一輩子都會對我這么好嗎……我可真累呀,終于有個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輕輕地唧咕著,竟真的睡著了。睡得非常安穩,不知有多少天她沒有這么踏實地睡過覺了。可憐的雪珍,放心睡吧,今后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這些天他也忙乎得缺覺,趁這工夫打個盹挺好??尚睦镅b的事太多了,得抓這個空捋清楚:回到家就得辦喜事,要辦多大?由于事先沒有準備,錢不湊手……當然,他若是張口借錢,找誰借都是給誰面子,會上趕著借給他。其實,以他和雪珍這種情況,已經成了夫妻,要是想簡單省錢,回家吃頓面條就行了??裳┱淠锛覜]人了,人家跟了他,一輩子就這一回,不像模像樣地搞一次排場,好像對不住她。再說自己在她爹面前說過大話,把自己說過的話當放屁,以后還叫雪珍怎么瞧得起自己?咳,說下大天又能花多少錢,房子是現成的,去年才蓋的,頂多再重新粉刷一下……捋著捋著他把自己也給捋著了。
再睜眼汽車已經到了馬店鎮,正是后晌最熱的時候。
他肚子餓得咕咕叫,領著雪珍在鎮中心找到了一家大車店,里面也賣吃的,他花七角五分錢要了一斤半菜絲燴餅,端上來整整三大碗,連干的帶稀的,噴噴香。雪珍強塞只吃了一碗,他自己干了一斤,真是解飽。然后到供銷社給雪珍買了一盒香粉、雪花膏、鏡子、梳子等等新娘子要用的東西……她打打咕咕,說什么也不讓他再花錢了。
供銷社的女售貨員們湊在一堆端詳雪珍,咬著耳朵唧咕著??此齻兊纳袂榫湍懿碌贸鲅┱浣o他長了臉。他得意洋洋地成心提高了嗓門:“嘿,這是什么日子,誰還能老結婚哪?錢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賺!”
可能是離郭家店越來越近了,雪珍要徹底告別過去,開始一種完全不熟悉的生活,顯得有些緊張、沉悶。郭存先卻正相反,心里美得想喊想唱想蹦想笑,就對雪珍說:“咱不走大道了,那得多繞三四里地。我領你走近道,出鎮不遠就是寬河,河水很淺,也很清涼,我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你也梳理梳理。過了寬河再走個七八里就是郭家店,你一來保準就把全村的大閨女小媳婦全給鎮了,剛才在供銷社你可聽見那些售貨員怎么說你啦?‘看人家的肉皮兒是怎么長的,又細又嫩,手指頭一碰就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