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砍棺材(1)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12字
- 2016-09-07 19:05:22
在這個饑餓的人人都吃不飽的年月,傳說連朱老總都在中南海的湖邊和花壇樹叢間,尋找野菜挖下來吃,卻居然還有被撐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了,上邊發下來救濟糧,每人一斤黑豆。這可是好東西,專治浮腫,還能給人增力氣。你想想,無論是大騾子大馬,早晨下地的時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里,拉一天的重活都沒問題,何況是個人?二虎嫂子從村里將二斤黑豆領回家,立即分了三份。兩口人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里懷著孩子,理應占兩份。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來,將其余的一斤半順手倒進鍋里,點上火炒了炒,就著鍋臺就吃上了。
這個香呀,就別提了。她八十多天沒見過一粒糧食了,有好長時間覺著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動了。不動了也好,就在娘肚子里多呆些日子,這種時候早生下來不是早受罪嗎?眨眼工夫,她甜嘴吧嗒舌的還沒覺得怎么飽,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里還想這年頭怎么嘛東西都不禁吃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給嚼了算了。忽然又覺得有點口渴,還是先喝點水再說。她拿水瓢到缸里舀了半瓢涼水,站在缸邊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飽了。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覺著里面也有了動靜,像氣吹的一樣慢慢鼓了起來,而且越鼓越硬。她心里非常美,飽了,這回可是真飽了,就這樣死了都值啦!
村里人都說傻傻乎乎的二虎嫂子有一樣運氣還不錯,就在她死的當天郭存先回來了,他只到家打了個晃,便提著斧子過來,幫著二虎哥裁對木頭,湊湊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將她給埋了。在這之前的幾個月里,郭存先帶著王順,或者說是他跟著王順,走了足有三四百里地,串了幾十個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風俗是強大的,活著受窮挨餓,死了還忍心讓他們黃土蓋臉、連個房子也住不上嗎?所以出了喪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門拆炕、砸鍋賣鐵,也要給死者做副棺材。這期間他派王順往郭家店的家里送了四回糧食。當然每次就帶個十幾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為有了他砍棺材掙的糧食和錢,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過了冬天,沒有一個浮腫的,甚至在村里也活得硬氣多了。
孫月清藏起來一點錢和糧食,想等到開春后最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逃難的人多了,選合適的好給郭存先說媳婦。不想她把這個打算跟兒子一念叨,立即就被郭存先頂回來了,兒子在外面闖蕩了這小一年,經過見過,說話辦事有了不少變化,處處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了。郭存先叫老娘別操這份心了,把家里那點錢和糧食都用到活命上,千萬不能再鬧浮腫。真想要個兒媳婦還不容易,等他再出去的時候帶個回來就是了。聽聽這口氣,這孩子在外邊到底都遇到了什么事?
郭存先怕村里干部眼氣,別再故意刁難他不讓出去,等天剛一暖和就蹽了。
他本來想往定山縣王家集的方向走,好再叫上王順。有他在可方便多了,能多攬一些活兒,還能多掙點錢糧。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很會討主家喜歡,也能討價抬價。遇上有動大鋸的活兒,還可以給自己打個下手。可今年似乎比去年死人還多,砍棺材的活兒也多,他不能放著活兒不干直奔王家集,在這家干完了接那家,還有的向外村親戚傳信,說有個砍棺材的手藝不錯,價錢也好商量,竟然有時候在這個村子剛干完就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接走……一來二去的他就向西南方向插下去,離王順的家越來越遠。
這一天他背著工具兜子轉悠到了蓮花山的腳跟底下,一片非常松散的村子里剛巧有人咽氣,便留下他砍棺材。干他這一行全靠手里的一把斧子,上下翻飛,左右開弓,砍出的大面精光溜平,氣死刨子刨的。而且節省木料,什么樣的木料到他手里都能將就,大樹、小樹、檁條、船幫、破門板、舊木柜,富有富的砍法,窮有窮的做法。如果木頭多,他會砍出一具宮殿般的福壽棺,棺頭高聳,沉實厚重,漆黑锃亮。如果你家里不富裕,木料都是窮湊合,他也會把棺材做得像模像樣,棺材板做成雙層的,里面塞上碎木屑、爛棒子,外人看上去棺材照樣厚厚大大,十分氣派,對得起死人,也給活人爭了臉。這年頭死了活著都不容易,死的閉不上眼,活著的對不住死的,所以郭存先這一手好活兒,給活著的積了大德,給死了的建了陰功。
農村死了人本來就是熱鬧事,鄉里鄉親都要湊過來幫忙,這既講死人緣也要顧活人臉。因此他干活的時候周圍總是圍著一大幫人,像看耍猴兒的一樣。大山邊上的人,一年到頭也看不到什么新鮮玩意兒,好不容易來了個掄斧子砍棺材的,可不就成了一臺大戲!那時候郭存先正年輕,有膀子好力氣,斧子掄起來就像一道道立閃,斧子刃如同長了眼,心到手到,眼到斧到,讓兩邊的人都看傻了。他自己也無比得意,這是一種風光,斧子越砍越帶勁……那個時候別看窮,人活得單純,容易滿足也就活得快樂。
他在那個叫下陽坡的村子一干就是七八天,這叫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村上連三并四地死人。傳說是他們喝的水不好,再加上連年挨餓……在下陽坡最后一個來請他去做棺材的就是朱雪珍。她體態纖弱,容色凄然,細長臉上就剩下兩只大眼睛,還低著頭不敢看他。
看她這么緊張惶怯,叫人心疼,郭存先也不便多搭訕。
她話不多,默默地走在前面把他領到家。這是兩間快倒的土坯房,門口有棵一掐粗的槐樹,派不上多大用場。兩副門板太老太薄了,屋里有個地柜已經爛了,還有一個炕桌、一只凳子和一口水缸,這哪夠打棺材的?那時候他就有這么個毛病,不管到誰的家里去,進門先踅摸能打棺材的料子,跟主家說著話的工夫,腦子里根據料子的情況就把棺材的厚薄和樣式設計出來了。可朱雪珍家的這點木料讓他心里沒有底了,她的父親在炕上墊著枕頭側歪著,郭存先進門一眼就看出來,人已經快不行了,是心里有閉不上眼的事強頂著這口氣。
老爺子拼命瞪大眼珠子,那是把最后一點氣力都用在眼睛上了,把他從上到下打量個溜夠。郭存先是走南闖北的人,愣讓他給看毛咕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一個老人垂死前的無奈、求助、冒險,再加上一百個不放心……全在那雙老眼里!
老人終于吭吭哧哧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愿。他叫雪珍把郭存先找來卻不是想給自己做棺材,家里也沒有可成棺木的料子,雪珍的娘是半年前去世的,當時天最冷,裹著一床棉被走的。炕上還有一床舊被,那是老人給自己預備的。他只要求郭存先幫著雪珍隨便把他埋進土里就行,然后把雪珍帶走。在這之前他已經托人打聽過郭存先了,其實也是郭存先自己對人們說的還沒有成家……
朱雪珍在一邊陪著掉眼淚,她這可是賣身葬父啊!
郭存先心里血氣翻涌,腦子什么也沒想就在炕前跪下了。一個快要咽氣的人求你,別說還是好事,就是千難萬險也不能回絕。老人到了這般地步,還能替女兒思慮得這么周全,也真叫人挑大拇哥。人生本來就苦,苦人本來就多,趁著老人還明白,他得趕緊在炕前把話說明:“大妹子要是看得上我,現在就給你老磕頭拜堂成親,等跟我回家以后再補辦手續,重新操辦酒席。要是大妹子看不上我,我也會認下她這個妹妹,以后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你老但放寬心,我是砍棺材的,決不會讓你老裹著棉被走,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置辦兩副像樣的棺槨,將老太太也起出來重新裝殮,好好地發送你們二老上路。”
朱雪珍撲通一聲也跪在他旁邊,放聲大哭。
郭存先拉拉她的胳膊一起向老人磕了三個頭,然后囑咐她在家照看老人,他要出去買木料,最好趕在老爺子咽氣之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棺材。棺材是人到陰間住的房子,有好棺材就等于到陰世能有套好房子,免受陰風凄雨以及孤魂野鬼的滋擾。過去有錢的人家,早早就把老人的棺材做好,停放在閑房子里,每年上一遍大漆。只有小毛孩子才怕棺材,看見棺材容易聯想到死啊、鬼啊、兇啊,等等。而老人若能早早地看到自己的棺材,那可是一種福氣,說明兒女孝順。知道自己死后占個什么樣的房子,心也可以早早地安頓下來。有些大戶人家五十歲一過就把棺材預備好了,還有人守著自己的棺材能活上三四十年!
郭存先在下陽坡干了這么長時間的活兒,誰家有多余的木料,有夠什么材料的木頭,心里很清楚,身上正好有在外邊干了兩個多月掙下的錢,很快就把兩副中等棺材的料子買好,運到了朱雪珍家的門口,拉開架勢立馬就干起來了。這驚動了整個下陽坡,朱家老爺子還沒有死,看熱鬧的已經擠破了門檻。朱家是絕戶,又窮,大概還從來沒有出過這么大的臉。
老爺子回光返照,竟讓雪珍給墊高了上半身,湊到窗臺前看著郭存先干活兒。
在他身邊說什么話的都有,村上有不少人忽然都羨慕起朱老爺子和雪珍來了。真想不到,人得什么福的都有,以他們家的這種條件,竟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有本事的女婿給養老送終。那個年代像他這種有一技之長的,就算有本事的。說實話,還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對他有意思,因為找了他以后最起碼不愁沒有飯吃……
那時郭存先也還太老實,如果有后來的花花腸子,不知要過手多少女人。嗨,這也不用吃后悔藥,反正男人的本錢就是那么多,早用晚不用。早年留有庫存,到老了還有得用。當時他就是一門心思要多賺錢,回村好干大事。至于找媳婦,一定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人樣子他得相中,二是出身牢靠,能給他守得住家。
朱雪珍那副柔柔純純的小樣兒,一下子就打動了他的心,讓他立刻有一種潔凈的感覺。她那幽暗的眼神讓他去拼命他都干,后來再一哭,那眼淚就像火苗炙烤著他,整個心都熔化了。是男人都會立刻生出沖動要保護她、愛惜她,就覺得自己無比強大,無所不能。
到第二天后半晌,兩口絕對能看得過眼去的棺材做好了,郭存先請人幫忙抬到窗戶跟前,上好了大漆。然后扒掉了已經老朽不堪的窗欞,他跳上炕抱起老岳父,讓他老人家親自驗收。老人抓住他的手,看樣子想笑,卻流下了一臉老淚。
大概是想早點占住這么好的棺材,或者是想早點讓睡在土里的老伴躺進棺材,當時就在郭存先的懷里咽氣了。在場的人都說老爺子有福氣,臨了一點罪沒受。剩下的事就簡單了,那時候的土葬有一定的程序,他是砍棺材的,對這一套程序最清楚不過。何況他是女婿,外鄉來的嬌客,出錢出力,打幡抱罐兒,比兒子還兒子,遠親近鄰沒有敢挑理的,順順當當地送老人入土為安……
三天后圓完墳,他要領朱雪珍回郭家店了。
雪珍想把兩間老房子賣了,他說不能賣,實際也賣不上幾個錢。她又想托付鄉親給照看著……他說房子這么破,你要送給人家會有人要,你要托人家給照看就是為難人家。不知哪一天房子倒了,你讓人家怎么辦?重蓋吧,蓋好算誰的?不蓋吧,怎么跟你交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說該怎么辦呢?他說這房子得留著,這是你的家,你是在這個屋子里出生的,以后清明節來給爹娘上墳,不還得在這兒住嗎?等咱們有了錢,很快,最多兩三年,我帶人來把它翻蓋一下。眼下我去弄點土坯來,把窗戶門都堵死,對房子是個保護,也擋住畜類們跑進來毀壞。
雪珍又哭了,這些天她好像只會哭。用哭表達各式各樣的情感,也用哭來安慰自己。他把她攬進懷里想哄她,盡管房子里沒有外人她也趕緊掙開了,細聲地說:“你真好!”
他笑了,心里說傻丫頭,男人不光好,還有壞的時候哪!
時間不早了,他叫她收拾東西,自己找到村上一戶存了很多土坯準備蓋房的人家,撂下五塊錢,他的兒子們高高興興地幫著推來三車土坯,把門和窗戶堵嚴實,又和泥從外面抹平。然后是告別,感謝,胡亂說著誰也不會記住的話,被送出了村子。
一離開下陽坡,土道上只有他和朱雪珍了,心里就呼啦一下子敞亮起來,現在就得要轉換角色,轉換心情了。喪事已經過去,下面緊跟著要辦的可就是喜事了!
兩個多月前郭存先離開家的時候,身邊只有一把斧子陪著。現在雖然還稱不上是衣錦還鄉,可身邊多了個活色生香的大姑娘,這就叫成雙入對。何況他的新媳婦,不用吹也夠得上是莊稼地里的人尖兒,別看她窮,別看她弱,身上卻有股大家小姐的氣韻。回到郭家店吃上一個月的好糧食,氣色一變過來你再看,即使不在村上拔尖,也是全郭家店最有女人味兒的。眼下最緊要的是哄她開心,趕快從喪父葬母離家的一系列變故中擺脫出來,進入當新娘子的狀態。
他試著想拉她的手,她像被蝎子蜇著一樣騰地閃到一邊。他索性追過去攥住她的胳膊,假裝瘋魔地搶過她手里的包袱,并順勢把她的一只手夾在自己的胳肢窩下面,加上點勁兒讓她抽脫不開,并故意放開嗓門嚷著說:“傻……我說你什么好呢?別看你還是姑娘身子,可已經是我郭存先地地道道的老婆了,干嘛還放著我這么硬棒的一根大拐棍不拄著省點氣力?看你都折騰成什么樣兒了?有多少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睡過囫圇覺了?走道就跟踩著棉花套子一樣,還要跟自己的男人劃清界限。”
她埋下眼抿嘴笑了,腦袋總算向他的膀子上貼近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