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代食品”(6)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5039字
- 2016-09-07 19:05:22
郭存先頭皮,嘬著牙花子:“我出來就是想到處闖蕩闖蕩,見見世面好找條活路,如果在這兒就像楊四郎似的被招了駙馬,總覺著不死心。我是老大,家里也還有四口人哪,不能扔下不管哪。”
“誰叫你不管了?你可以兩頭照應啊。”
“那還不得把我給竄死?這可不是長法兒……”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裝還在猶豫。其實聽孫老強這么一說,他心里的主意更正了,慶幸剛才沒有腦子發熱就上了他的套。此時他感興趣的是孫老強提到的另外一些情況:“老強大哥你跟我說實話,辛莊這么小個村子,你跟劉嫂相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嗎?”
“知道啊,知道又有什么關系?我不過是個喂牲口的,還瘸著一條腿。莊上干部,特別是書記隊長、會計保管,劃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還是大閨女呢。人家有權,有權就有糧食,再加上現如今女人不值錢,五十斤胡蘿卜纓子就可以換個黃花大閨女,好糧食面子有十斤就夠了。你想啊,要是提拉著幾斤糧食到哪個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興興地伺候你嗎?就是有男人的都會躲出去給你騰地方。我們這邊老早就有歌這么唱:沙子打墻墻不倒,生人來了狗不咬;石頭填坑填不滿,閨女偷漢娘不惱……”
郭存先咂摸著孫老強話里的滋味,都說女人不如糧食值錢,可女人畢竟還是有人要的,有人愿意拿糧食換,這年月糧食就是命啊。無論什么樣的女人都沒有剩下的。而男人沒本事,可就連女人也不如。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兒就能編兩個排,愣是沒人嫁呀。娘在兩年前就吵吵著要給他換個媳婦,卻一直沒有碰上合適的,主要還不是他家里缺糧食。幸好自己闖出來了,這一回算是闖對了,證明他是那種能掙到糧食,有資格挑挑揀揀選女人的男人。這要感謝劉嫂,今天晚上是她給了他這個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先找個拖累著孩子的寡婦,老娘知道了說不準會急出個好歹的……孫老強見他半天沒吱聲,以為是被自己說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聲說:“再回去吧,沒關系。也怪我事先沒有跟你說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氣堅決:“不行,已經出來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劉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劉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個好女人,別虧了她。你順便替我給她捎個話,眼下我還是個出來搟氈的,沒有能力照顧他們娘倆,家里人還等著我掙糧食活命哪。這個情我欠著,認了你這個大哥,也認了她這個嫂子,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就給福根當個干爹,有朝一日混出個人樣兒,一定來報答你們?!?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孫老強不知是失望,還是暗自高興,沉了一會兒他真的下炕穿鞋,卻一直埋著腦袋并不抬眼看郭存先,嘴里囑咐著:“我是得去看看她,聽聽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著牲口,我一會兒就回來?!?
郭存先說你著嘛急嗎?別急著回來,趁著我在這兒給你看著牲口,好好陪陪她!
聽著孫老強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也跳下炕。在墻角立著個麻袋,里面裝著多半截細沙土,上面壓著個瓢。他撐開麻袋口,連舀了三大瓢沙土,在炕上堆了一個可以躺得下自己的四方框。然后才脫下衣服,躺進沙圍子中間,用褂子蓋住心口。
這個沙土圍墻是防臭蟲的。臭蟲分“陸軍”和“空軍”兩種,大部分是“陸軍”,從炕席底下以及四面八方向有人躺著的地方進攻,但它們一爬進沙土就出不來了。還有一小部分聰明膽大的臭蟲是“空軍”,它們不圖近便直接去攻擊睡覺的人,而是先爬到房頂子上,估計到了睡覺者的上空,便一松小爪子垂直降落在人身上,簡直就是掉在了肉堆上,想咬哪兒隨自己的便,可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
往常郭存先只要一躺進沙圍子,不等第一個“空軍”臭蟲降落就睡實著了,跟臭蟲大耍肉頭陣。任臭蟲們隨便咬敞開地吃,一旦弄得他癢過了頭,在睡夢中一翻身,就會在炕席上碾死幾個??山裢聿恍辛?,眼睛閉了老半天,還是一點困勁沒有。人被臭蟲叮上,不僅奇癢難挨,整個身子燥熱,仿佛是被熱炕煲得受不了。他翻過來,掉過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餅……腦子里卻在琢磨,自己在這兒喂臭蟲,而孫老強和劉嫂這工夫一準親熱上了。他仿佛看見了劉嫂那張小臉漲得通紅,洋溢著無限溫存,眼睛里透出一種急切的渴望。她那帶香味的軟乎乎的身子,本來是為他準備的,倒是讓孫老強撿了個現成的……
天底下最強烈的欲望就是饑餓和肉欲,此時讓他都占全了,他本來就正處于最容易滑入深淵的年齡。他甚至有些后悔,剛才不該那么輕易地就放開摟在懷里的劉嫂,害得這一會兒反倒非常想能抱著她,或者被她像剛才那樣緊緊摟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這種渴望驚呆了,下身梆硬,把褲頭支棱起老高。他孤單地體驗著自己強盛的生命力,后脊梁癢颼颼地憋悶得難受。他在心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責問自己這算怎么一道?人家給你的時候你不敢要,現在得不到了又想要……這可不行,明天還要趕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這樣胡思亂想瞎折騰。于是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東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強每天都從井里擔水,把水缸灌得滿滿的,為的是飲牲口,或者給牲口拌料用。他想用涼水澆澆身子,敗敗邪火。
可剛走出里屋,就聽到牲口棚的東南角上有動靜。他在這里睡了這么多天,對牲口的動靜和人的動靜分得很清。真是老強回來了,會這么快?他悄悄走過去,看見在辛莊最好的一頭大牲口——黑騾子槽前,有個人在料槽子里忙活,這個人不是老強。這年頭不會還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為嘛不牽著就走,還要在黑騾槽子里摸索個沒完?他踮著腳,躲在其他牲口后面慢慢靠近了細看,原來那個人對騾子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槽子里的牲口料。他用手將槽底的料劃拉到一起,然后抓進他的盆里,那盆里還有半下水,他端著晃蕩了一會兒,再把浮在表面的草撈出來,照舊扔回牲口槽子,然后將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點的料渣子,揚脖喝了下去。那里面有牲口料,料里有糧食末,而這個大棚里只有黑騾子的槽子里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贊嘆一聲:“兄弟,真是好腦瓜,虧你想得出這么高明的招兒!”
那個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隨即搭腔:“大哥是個好人哪,早就看到我了,不轟不趕不吆喝,等到兄弟把這口牲口料吃進嘴里才出聲。謝謝大哥啦!”
“別客氣,你的膽兒也不錯,知道我在看著你,牲口料還是要照吃不誤?!惫嫦刃χ@過牲口槽湊過去,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矮個子,小骨架,溜尖的棗核兒腦袋,所有這些小了一號的部件卻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勻稱,有一點滑稽,但并不討人嫌。
“不怕你老笑話,人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嘛怕的,不就是個餓嗎?”他見郭存先來到跟前,便主動從懷里掏出證明信遞上來,動作飛快,就像變戲法。他的一身單褲單褂都穿得沒模樣了,開花的開花,打飛邊的打飛邊,在里邊居然還藏著一個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變出一封證明信。這樣一個在牲口棚里偷吃牲口料的人,也還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來證明他,連郭存先都沒有想到??晒矣帜茏C明他什么呢?證明他是討飯的,不是小偷?還是證明他的確是餓壞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著了,干脆就跟這個人磨磨牙吧。他把棗核兒腦袋領進里屋,湊到燈下仔細看那封介紹信,嘴上便念出了聲:“哦,你是定山縣王家集的,大名王順,這個名字好記?!?
王順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順子,前邊加上個王字反倒正經得不自在。”
郭存先趕緊把證明信還給他,順嘴說也是出來搟氈的?
“是呵,出來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轉呢??山駜簜€不順,一整天下來連一口吃的都沒要到,只好來打牲口的主意?!?
“我看你很有門道,肯定是老干這一手?!?
“不瞞你說呀大哥,我討飯有個規矩,一般不給窮人家添麻煩,人家已經夠窮的了,你還跟人家碗里爭食,這不是有點不仗義嘛?!?
“呀哈,都討飯了還講仗義,你還真是個人物啊?!?
“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走到一個新地方,都是先朝兩種動物下手。一種是兩條腿的干部,他們天天吃凈米凈面,頂多再加上點菜,不光他們自己吃的好,還往家里連捎帶拿,家屬親戚都跟著沾光。我跑了十來個省,到處都是這個鳥樣,所以我專到干部的門上討飯,如果趕巧他們的家里沒人,也用不著客氣就順便進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算嘛。要是運氣不好被他們抓著了也不怕,頂不濟就是蹲大獄唄。那才好呢,好賴就有了個管飯的地方?!?
“那另外一種動物呢?”
“四條腿的牲口……我怎么個吃法你老都看見了,每天能吃上幾口牲口料人就餓不死。這年頭就得想法吃公家,牲口棚不行還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覺得這個王順確實很有趣,問道:“這會兒你肚子還餓嗎?”
王順也很實在:“餓呀,哪能不餓!我都記不得上次吃飽是什么時候了?”
于是郭存先拐到門后放飼料的躺柜前,從柜腿下摳出鑰匙打開躺柜,他掙的那幾斤糧食就存在里面。伸手到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玉米粒遞過去:“吃吧?!?
王順一喜,雙手捧接過生玉米粒,低下頭就吞了一大口。他很有經驗,先在嘴里用唾沫把玉米粒滾濕,經口水這樣一攪拌,玉米粒就咬得動了。然后他就甩開腮幫子嘎嘣嘎嘣地嚼起來,聲音脆生、響快,就像是在吃冰糖塊那么香甜而滿足……郭存先看得嘴饞,他還沒吃過生糧食,也有些好奇,就到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生玉米粒,也塞進自己的嘴里。
他倆坐在炕邊上臉對臉地嚼著生玉米粒,越嚼越有味道,口腔里滾蕩著一股真糧食的香氣和實在感。咽下去之后臟腑里隨即就覺得溫暖而牢靠,如果再喝上幾口涼水,簡直就是非常舒服了。想到此郭存先拿過王順的搪瓷盆,到外面水缸里舀了半盆涼水,王順吃完生玉米粒連喝好幾口涼水,在嘴里咕隆一陣再咽下去。把粘在舌頭上、牙縫里的玉米渣子一點不剩的全打掃干凈。
郭存先看他這個饞勁便又問了一句:“飽了嗎?要不再來一把?”
王順趕忙沖著他作揖,表情夸張:“不啦大哥,這就忒謝謝了。聽口音你老是北邊人,不像是這兒的飼養員。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貴人,老天都不想餓死我王順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這小子的確是個走南闖北的小油條,耳朵很準:“我是郭家店的?!?
王順一拍大腿:“越說越近了,我去那兒,村子很大,就是有點窮,在村子里姓郭的是大姓,你老不會這么巧就正好姓郭吧?”
“這有什么巧的,我就是姓郭,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這兒落腳干了幾天活兒,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干活兒掙的。”郭存先在心里卻不能不佩服王順的腦瓜好使,他走過這么多地方竟然還能記住郭家店。
王順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亂轉:“哎呀郭大哥,這年頭靠本事能掙到好糧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哪。現掙的糧食就舍得給我吃,我給你老磕個頭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將演戲似的王順揪了起來:“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頭???你不是折我的壽吧?”
“哎呀你老看這是嘛時候呀,一把棒子??杀群媚暝碌囊话呀鸲棺舆€貴重呀!”王順越說越正經起來,“你要不嫌棄我就認你老這個大哥,以后給你老牽馬墜鐙,每到一個地方我在前邊給你吆喝著攬活兒,沒活兒干的時候,你老找個地方歇著,我去給你討吃的,怎么樣?收下我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狼不吃狗不啃的窮兄弟吧?”
郭存先心里一動,咧著嘴笑了,心想有這么個人做伴至少不孤單,便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上前后左右就剩下我孤獨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后腳走的,有個姐姐也出門子了……”他說著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詞:“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來,“你小子老像在臺上演戲似的。好吧,我就認你這個兄弟,反正這個莊上的活兒干完了,明兒個咱們就結伴而行……他媽的我也成了念戲詞兒了?!?
“大哥下一步想去哪里?”
“還沒想好,去哪兒都行。”
“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莊的西南十幾里地,叫大張莊。明天縣里要在那兒開吃飯大會,沒準我們也能混個水飽。大張莊村子大,說不定還可以攬到活兒干?!?
“嘛叫吃飯大會,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聽這個莊上的干部說的,由縣里召集,開會不過是個名義,實際就是比試做飯。附近幾個公社干部要自帶糧食,看誰用的糧食最少做出的飯最多,然后開會研究討論用糧最少的公社。聽說要先把糧食用水泡,泡脹了再用開水燙,燙過后上大鍋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發酵,發起來之后再上磨碾。你說經這么一折騰,那糧食能不多出數嗎?一斤棒子面可以蒸出六斤餑餑,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脹,餓壞肚子,撐破膀胱?!?
“這個我早就聽說過了,無土不砌墻,加水不頂糧,水飽不是飽……就這玩意兒還能拿到大會上去比試?”
“不光比這個,還要看哪個公社的干部不用糧食也能做出飯……要不怎么叫低指標、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摻灰菜,大人吃了腫大腿,小孩吃了腫腦袋?!?
“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張莊,找不到活兒干光看看熱鬧也行,然后再往南走?,F在就上炕睡覺。”郭存先接著將用沙土治臭蟲的辦法告訴了王順。
王順嘻嘻一笑,說用不著,我不怕臭蟲,臭蟲只會怕我。我是血少骨頭硬,它要真敢咬我,就硌壞它牙。說著跳上炕,衣服也沒脫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沒睡過炕了!”
還沒等郭存先小心翼翼地在沙圍子里躺好,他已經呼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