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南翔的跟班秘書武湘懷和萬世耿的跟班秘書宋紅相約在大院的花園里見面。他倆是大學的同學,前年參加公務員考試,一起考到這兒來上班,又一起當領導的跟班秘書。
秋風拂過竹林,菊花黃得耀眼,有鳥兒鳴叫著呼喚自己失散的伙伴。竹葉和黃花鋪著的麻石路繞著假山通向幽深處的八角亭,武湘懷和宋紅往八角亭走去。迎面掛在八角亭上的一副黑底綠漆對聯是:“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他倆在發現高南翔和萬世耿有些不和諧之后,就私下約到這里來想商量辦法,以便防微杜漸,不讓矛盾擴大。他們擔心書記、市長不和,讓他們不好辦事。在自己的直接領導面前,他們又都不好勸說什么,況且當著秘書的面,領導又并沒有公開表現出有什么不和,要是秘書先充這個智囊,就會弄巧成拙!
兩人來到八角亭一側的假山背后,見附近沒游人,便商定了緩解矛盾的計劃:請市委秘書長趁早設法從中調和調和。一方面,市委秘書長是常委,是秘書們的頭兒,跟市委秘書長說說內部情況也算是順理成章,不犯原則,即使政府秘書長知道了也不會計較宋紅;另一方面,秘書長的工作崗位也利于協調書記、市長的工作和感情。
秘書長張一圓并不是不知道書記和市長在抓皮革蘇的問題上鬧著分歧,他也是兒看見娘屙尿——說不出口。黨政一把手有些矛盾,現在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上一屆班子里就一直那么鬧著,有時候還鬧得很兇。他也是在這種夾縫中穩穩過了幾年的人。他本來打算還同以前一樣,裝裝傻,玩玩糊涂,看一段再說,黨政一把手之間的事情他也不便插足,過于聰明就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武湘懷和宋紅跟他說了,他就不能不作出反應。加之高南翔和他有點兒特殊關系,他還是決定去高南翔那兒探探口風,如果談得來,他也不妨像觸龍說趙太后那樣旁敲側擊地勸說幾句高書記。
第二天,張一圓來到高南翔的辦公室時,高南翔已收拾好行李要下基層。張一圓推開門就明白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他說:“高書記,你有事?”
高南翔一看張一圓敏感的樣子就笑了,說:“你這個秘書長還當得不錯,剛準備給你打電話,你就來了。坐吧坐吧!”
張一圓坐下來,一想,覺得這個時候是不宜說什么了。他只得說:“高書記,最近一段時間,你下基層搞調查的時間,在我們市級領導里面是最多的了。”
高南翔說:“也還遠遠不夠。我不能和同志們比,我才來白鶴,情況不熟悉,多搞些調查,多掌握些下面的情況是應該的。”
張一圓說:“這不是情況熟悉不熟悉的問題,這是一個領導的工作作風問題。”
高南翔聽秘書長盡說好聽的,便不把這個話往下說了。他轉了話說:“在我下去搞調查這幾天,有什么情況,你隨時跟我聯系。”
張一圓說:“那當然。不會有什么大事兒吧,市里的老百姓都說你一到白鶴就要抓皮革蘇,你是個清官,是個肯為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高南翔說:“一圓哪,你可別給我戴這么多高帽子。在白鶴班子里,就你和我是老熟人了。前年,你在省委辦公廳掛職鍛煉,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將近半年,你應該是比較了解我的為人。到這兒來,你可要多跟我說些知心話,說些真心話才是。跟你說實話,我還就擔心抓皮革蘇會抓出什么事兒來。事實上,我已有了這種預感。”
張一圓順著高南翔的話縫兒插進去說:“人心齊,泰山移!只要班子思想統一,就不會出什么事兒,就算出了什么事兒也不怕!也能馬上平息!怕就怕東邊日頭西邊雨。”
秘書長也不好直接把矛盾挑開,只能這么繞著彎子看風向聽水聲。雖說是從前在一起工作過半年,但畢竟只有半年,而且那時是那時,現在各自的身份不同了,他不能沒有上下尊卑,講話說事兒也不能沒有節制。
高南翔聽出秘書長是在暗示,要他注意和市長的關系,不要有意見分歧。他也就直說了:“這個老萬哪,固執得很!我們已經當面談了抓不抓皮革蘇的問題,我是堅決要抓;他呢,堅決不同意抓。這本來不是要我們定的事兒,依法辦事就是嘛!但現在扯進我們這個圈子來了,我是白鶴的書記,我就不得不這樣表態!”
秘書長說:“老萬這個人哪,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這種事要么不問不管,要么依法辦事。睜著眼和稀泥還是不妥。”
高南翔說:“老萬的考慮也許有他的道理。皮革蘇一抓,太洋公司也許會發生些意想不到的混亂,如果影響了太洋公司的生產和經營,市里稅收銳減,財政拿什么發工資?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意見,我心里那張民女的淚臉怎么也抹不去!一提起這事兒,我就看見那可憐女孩的淚臉!就是太洋公司出點小亂子,我們也要頂住!我已經給公安局打過電話了,叫他們堅決依法辦事,把皮革蘇抓起來。我這幾天在基層,如果有什么新情況,你馬上跟我聯系。”
說完,高南翔提了公文包急著要走。張一圓只好站起來出門。
雖沒跟高書記認真勸說過什么,但還是了解到了一些真實內情;再說,現在也可以跟武湘懷和宋紅說,他已經在高書記那兒做過工作了。這些事都是無法對面說透的,互相蒙蒙也出不了什么事,本來就用不著武湘懷、宋紅他們管的,不過是因為他倆是同學,才多出這么個枝節,操起這份閑心來。
高南翔一車下到武陽縣搞調查,他打算搞完調查后再去看看老同學龍貽神。龍貽神就在這個縣里土橋鄉中學教書,離縣城不到二十里。
高南翔一到武陽縣就和縣領導在縣委辦公室里調查情況。高南翔對經濟工作問得很細,縣委書記就跟他說起工業和農業情況,然后又重點說了縣城的市場建設。武陽縣城是西漢時就建制的老縣城,縣委書記說,為適應今天的市場經濟發展需要,他們下大力氣對老城進行改造,兩年來,在靠近大河和國道一邊開辟出了大片土地,建了個比老城還大的新城區。新城區建了個極具規模的大市場,叫“武陽大市場”,大市場即將開業。說到這兒,縣委書記就請高書記給武陽大市場題寫幾個字。縣委書記原是打算自己題寫“武陽大市場”這五個字的,見新上任的市委書記來了,覺得于公于私都是一個尊重領導的好機會,就要高南翔來題寫。高南翔說:“我不懂書法,字寫得不好。”縣委書記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推辭的語調。
縣委書記也明白,領導題辭題名這種事,上面不提倡的,必須跟領導說蠻些才成,就說:“高書記的字寫得很好,我見過的。”于是,就叫秘書從一朱漆檔案柜里取出文房四寶來。縣委書記親自將紙鋪在辦公桌上,用一對玻璃晶體鎮紙將紙壓平,將筆潤好,遞到高南翔手里。高南翔還是說他不題。
縣委書記好像是開著玩笑說:“高書記,這武陽大市場第一不是樓堂管所,第二不是庵堂廟宇,我也不給你打紅包,你就算給我們武陽四十萬人民一個面子吧!”
高南翔說:“明天我給你推薦一位書法家來寫好不好?”
縣委書記笑著說:“請書法家寫,沒有個大紅包是不行的。高書記,你就算是給武陽扶貧吧!”
這縣委書記很會說話,高南翔也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縣委書記見高書記有了笑意,便把筆再蘸飽了墨,遞給高南翔手上,又親自壓紙。高南翔過意不去,只好寫了起來。
寫完五個字,高南翔看了看,可能是情緒好的原因吧,走筆還算如意,間架結構也還較穩,不僅布白均勻,筋骨血脈也飽滿,整體上看,比往日的字多了點大氣,自己覺得,就是掛出去,也不會被人挑出什么破綻來。于是題了款,放下筆。
辦公室里馬上有了熱烈的掌聲。有人說:“高書記的字堅在盤骨,美在皮肉。”有人說,一定是練過碑帖。
高南翔說:“我什么碑帖也沒有練過。我的字只是老百姓好認,那不叫書法;書法是無止境的學問,每一個漢字其實都是一幅畫,每一筆都是這幅畫里的細節,非常講究意境哪!真正好的書法,與草有關的字要有草味,與鐵有關的字要有鐵味,那才是書法。我這幾個字哪稱得上書法呢,只能叫做寫字!”
縣委書記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書法高論,真是一堂好書法課啊!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做事情就是要從實際出發。這大市場是面向老百姓的,這字就是要老百姓好認。高書記,你真能理解人哪!”大家也都說,是啊是啊。這場面讓高南翔有些無地自容地走出了辦公室。
題過了字,熱鬧了一陣,高南翔由縣里領導陪同,下到基層去調查。
原打算在武陽縣深入四天,第四天下午去看看老同學龍貽神,沒料到第三天吃過晚飯在賓館大廳里閑聊時,蘭萍從省城里來了電話,說是有人給家里送了二十萬元銀行卡,也不知是誰對他們家的情況那么熟悉。蘭萍問高南翔是不是和別人有什么骯臟交易,因為高南翔曾經下海弄過錢,在錢的問題上,蘭萍對高南翔還是有些不放心,加之高南翔現在又不在她身邊。蘭萍明白,像她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家庭,錢是不愁沒用的,最要緊的是丈夫不要出問題,婚姻不要出變故,這才是她真正的身價、真正的富貴,也才是她真正的幸福!蘭萍極為認真地提醒高南翔說:“要當官,就好好當官;要賺錢,你就離開官場好好賺錢。我要的是幸福家庭,不是別人的冤枉錢,兩口子養一個小孩,家里不缺錢花!我一看到別的男人當了官,為錢為色最后鬧得家破人亡,我就瞧不起!”高南翔叫她放心,他絕沒有什么骯臟的交易。
蘭萍說:“別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給我們二十萬!”
高南翔說:“那倒也是。”他一想,又說:“有可能是太洋公司的皮革蘇被抓了,他們那伙人開過來的核潛艇。”
蘭萍問皮革蘇是怎么回事兒,高南翔便跟蘭萍說了前前后后。蘭萍想了想說:“有這種可能。”于是,問他二十萬元怎么處理。高南翔叫她趕緊寄給白鶴紀檢委。他這邊先跟白鶴紀檢委作個說明,告訴紀委錢書記是怎么回事。
接過蘭萍電話,這一晚高南翔睡不香了。他知道皮革蘇是已經被抓了起來。盡管萬世耿在皮革蘇的問題上和他抬杠子,老萬還給胡局長打過電話,但胡局長現在只聽他高南翔的,事辦得這么及時果斷,高南翔對胡局長有了信任。胡局長到底是胡局長啊!那么,胡局長不聽老萬的聽他高南翔的,老萬會不會找胡局長麻煩呢?半夜里,高南翔跟武湘懷說:“我們明天得趕回去,可能要出什么事兒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還不到八點,秘書長來了電話,果然說:“皮革蘇已經被抓了。據公安部門內部掌握的情況,皮革蘇的弟兄們已經組織一個所謂的營救大隊正在四處進行營救,力度很大。我這里已有很多人來下藥。”
高南翔說:“有糖衣炮彈落到你家里了沒有?”
秘書長說,還沒有。其實有人送了錢,他不敢收也不敢說。現在大家都得知高南翔在皮革蘇這個問題上很硬,誰也惹不起這個麻煩。
高南翔說:“我這兒已經有糖衣炮彈飛來了,我已把它攔截住了。你們可千萬不要中彈啊!”
和秘書長剛說完話,高南翔還來不及掛機,胡局長又來了電話,也說皮革蘇的弟兄們已經組成了所謂的營救隊,有組織有分工地四處活動。胡局長說:“高書記,火是你點起來的,你們領導可千萬不要屙軟殼蛋啊!現在已經有不少人來我這兒求情了。”
高南翔明白,自己點的這把火已經燃起來了,燃到自己的家門口了,很快也會燃到自己身上來。高南翔跟胡局長說:“你放心,是我叫你點的火,我會是第一個來烤火的人。”
和胡局長說完話,手機又叫了。這回說話的人很怪,不肯通報姓名,還一個勁兒地追問他是不是高南翔。高南翔說:“是呀,我是高南翔。”那邊說:“你才四十出頭啊!你要知道自己前途無量啊!現在這日子好過得很哪!……”
高南翔一聽到手機里嘈雜的汽車喇叭聲、說話聲,就知道是公用電話亭打來的。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電話還沒有說完,高南翔關了機。
事情有些嚴重了。現在他才真正感到白鶴的情況他遠遠沒有萬世耿熟悉。萬世耿當時對皮革蘇能量的估計很可能是正確的。他有些輕視皮革蘇了,照這樣下去,很可能還有更棘手的事情要來,他能不能取得勝利,自己也沒有了足夠的把握。不過,信心是十足的!無論到哪一天他都會堅持正義,堅持光明正大地做事,他不相信自己會敗陣!即使敗了,也是英雄!
和武陽的縣領導道別后,高南翔趕回了市里。情況果然如高南翔預料的一樣,寫信的,打電話的,找上門來為皮革蘇求情的源源不斷,軟說硬說都是一個意思,就是要放了皮革蘇。更為可氣的是這些來求情的人中,不少是官員,有的還是部、辦、局里的主要官員。這些人是不是得了皮革蘇什么好處,高南翔不敢說,但是,這些人的做法實在令高南翔討厭,他們為什么不來支持他高南翔呢?
高南翔來白鶴,這是遇到的第一件難事,也是進入角色的開始。他也明白自己現在沒有退路,于是,他針對在皮革蘇的問題上暴露出來的干部作風問題開了一個上午局級單位的一把手會議,市里四大家在家領導都參加。會議主要是高南翔講話。
高南翔今天是不拿講話稿講的,講話中有這樣嚴肅的一段:“同志們哪,皮革蘇犯法被抓的事兒鬧得白鶴市沸沸揚揚了。這真是天下怪事!執法單位依法抓了個違法犯罪的人,竟有這么多領導干部出面求情。難怪現在有老百姓說我們有些干部是代表自己,代表老婆,代表子女,代表情人,代表朋友,代表富人,就是不代表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一個十三歲的窮人女兒被他有錢的皮革蘇糟蹋,這女孩子哭著叫他叔叔,這個禽獸不如的家伙都不放過她。你們想想,如果是你們親戚的女兒,是你們朋友的女兒,是你們自己的女兒,你們怎么想?你們傷不傷心?你們想我支持誰?就因為這小姑娘是普通窮苦老百姓的女兒,我們就能這么沒有天理良心嗎?抓皮革蘇,在出現阻力的時候,是我高南翔表了態的,無論將來有多么大的危險,無論面前是地雷,是陷坑,我高南翔都決不后退半步!我已經接到了恐嚇電話,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從今以后,如果再有人來我這里為皮革蘇求情,誰來,我要記誰的賬!”臺下的人都感到高南翔今天顯然是過于激動了,把話說得太滿。
會議原打算開一個上午,但只開了兩個小時,就提前宣布散了會。
會議時間不長,主題也就很集中,效果也就很好。大家走出會議室,不再議論有關皮革蘇的事,不敢議論。高南翔這么硬,誰還愿意留個把柄影響烏紗帽呢!在這一級干部里,見了面都握手說笑,非常親熱,但誰也難保自己的同僚不在上級面前打個小報告。行無悔,言無失,祿在其中矣。還是不議論這事為好。于是,就有人說高南翔在省里、中央都有靠山,不然,哪會在皮革蘇頭上這么說硬話,辦硬事呢!上屆領導誰敢摸皮革蘇的屁股了?
開完會,高南翔回到自己辦公室,想起萬世耿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他有必要跟萬世耿再談談。
但萬世耿不在家,會前,高南翔下基層后,萬世耿也下了基層,并臨時打回電話,說他不能來參加這個會。他是不是怕坐在會臺上不好說話?不好表情,不好表態?他不同意抓皮革蘇就足以讓人產生種種懷疑,如果在高南翔這種態度下,他還不退縮,還在公開場合為皮革蘇說話,那就更不好交差了;但若在家,遇了一定場合,他非說話不可,又哪能保證不流露出一些和高南翔不同調子的話來呢?三十六計走為上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