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貧富天平
- 鄧宏順
- 5666字
- 2016-08-18 10:02:25
下午,高南翔提前二十分鐘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著,等候公安局長帶人來匯報。對于這位局長,他不能不提前作些了解,從秘書那兒得來的情況是,公安局長已是一位年屆五十的老公安,據說他德、能、勤、績也都不錯,還有不少說起來讓人為之感動的廉政事跡。高南翔相信這些都是真話,因為只有那些屁股很干凈的人在上級面前才不阿諛奉承。那么,局長一定會說話算話,一定會很準時很認真地帶人來匯報。高南翔來白鶴當書記,還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他不能不顯示自己的認真和嚴謹,不能不提前到辦公室坐著,這也是以身垂范的需要。
這天的報刊和信件都送來了,桌上碼了一大堆,正好讓他在這個等人的時間里閱讀。他在圈椅里坐下來,最先還是看了看自己市里的《白鶴日報》,因為這里發生的事情將與他直接相關,他疏忽不得。既然在這里做官,最好對這里所發生的新聞事件都預先有個心理準備。
看完報紙,大篇文章里,他感到沒什么新鮮事兒,倒是有一則小通訊讓他想了一會兒,寫的是千丘田鄉一位叫周天好的副鄉長為老百姓辦實事,也就一百多字吧。他想,現在的基層就缺少這樣的干部啊!什么時候他要去看看這個周鄉長,跟他扯扯鄉里的工作情況。這時候手機叫了,高南翔問是哪位,那邊卻笑著說:“你猜猜我是哪位。”
高南翔聽不出這人的聲音,他剛來白鶴不久,誰會和他這樣隨便調笑?聲音似乎有點熟悉,真是有點摸不著頭腦。高南翔嚴肅起來說:“猜不著。有什么事你快說,不說,我掛機了。”
那邊又哈哈大笑了幾聲,說:“你現在官架子不小了啊!”
敢和他繼續這樣說話的,肯定有特殊原因或者特殊關系,高南翔又只好謹慎起來說:“對不起,你是哪位,我實在是猜不出來。”
那邊再哈哈大笑幾聲才說:“南翔啊,我是華仕成哪!”
高南翔一下子激動得站了起來,說:“哎呀,仕成,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打錯電話了。你現在在哪里高就?還是我在縣里工作時見過你一面哪!十來年了!”
華仕成說:“是的是的,十幾年彈指一揮間!當時我斷定你是老鼠鉆酒瓶——前途光明、出路不大,沒有想到你還會有今天,還會做這么大的官。我就在白鶴電視大學教書,教‘古代文學’,業余時間研究《西游記》,熟悉我的人現在都戲稱我是‘華西學’。最近我忙了一陣子,在網上對女性進行了大量的問卷調查,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從人性的角度來考察,吳承恩寫得最成功的人物不是孫悟空,不是唐僧,也不是沙和尚,而是豬八戒。女同胞喜歡老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是因為老豬喜歡她們。很多女同胞都說,男人要是都像唐僧、孫悟空和沙和尚,她們活在這世上真是太沒有意思了!”華仕成說到這兒就十分關心地囑咐起來:“南翔,別怪我沒見面就在電話里不跟你說正經話,你當這么大的官,可要善待女人哪!自己的女人也好,別的女人也好,你都要善待,別學唐僧拒絕女人的親近,討女人們恨!”
高南翔也被說得輕松地笑了起來,說:“仕成啊,你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成果啊!出了一本這方面的專著了沒有?”
華仕成說:“出了兩本。什么時候見面,我送你雅正,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高南翔說:“那可是一份厚禮啊!是教授了吧?”
華仕成說:“去年剛晉的,就憑這個成果。要沒有這兩本專著,那是怎么也晉不了。我們什么時候見面一敘?想你了!你約個時間吧。”
高南翔說:“你約吧。你是教授,在教授面前,我怎么好約?”
華仕成說:“還是你約吧!在這塊土地上不由你發號施令,似乎是不順理。”
高南翔說:“仕成啊,讀大學時,你最恨的就是中國的官本位,怎么這么些年不見,你也入俗了?”
華仕成說:“那好吧,你既這么說,那就我約。”
高南翔說:“白鶴籍的,應該還有我們的大學同學吧?”
華仕成說:“還有。”
高南翔問還有誰,華仕成說,還有龍貽神。
高南翔說:“好像張召鑫也是這兒的人吧?”
華仕成說:“召鑫的事你還不知道?”
高南翔說:“當然知道!哪能不知道呢!”
華仕成說:“可惜召鑫到奈何橋那邊去了。見了面我再跟你說說召鑫家里的詳細情況,你聽了會流淚的。”
高南翔正想把這個話題扯開些,尤其想問問張召鑫父母的情況,就來人敲門。高南翔只好和華仕成說再見。
拉開門,果然是公安局的人到了。他一邊招呼他們坐下,一邊把思想從華仕成剛才說的那些話里完全拔出來。
公安局的人坐下之后,高南翔問一位長者:“你就是胡局長吧?”
局長站起來,立正,很恭敬地回話:“本人胡勇。還望高書記多多指教。”
高南翔不冷不熱地說:“別客氣,坐!”
胡局長怕自己在下屬面前被高書記冷落了沒面子,就搶先跟手下人說:“高書記很忙,抓緊時間匯報吧。我主講,有必要補充的你們再說。”
高南翔對胡局長這個安排點了點頭。
胡局長將幾本案卷擺放在面前的紅木茶幾上,說到哪兒翻到哪兒,有時還把案卷末尾的朱紅手印有意亮給高南翔看,好像是深怕高南翔不相信。高南翔只是禮節性地斜一眼案卷,看見一塊塊血色的手印。他沒有必要看得太細,他應該相信公安局辦案。作為市委書記,他的任務應該是通過管人去管事!
聽過了匯報,高南翔覺得宋春蘭被糟蹋的經過,和宋春蘭控訴書上寫的沒有出入。高南翔一邊聽著,面前就出現了那張少女可憐的淚臉,那張枯死的桐葉臉,仿佛宋春蘭又站在他面前大哭著乞求他……
胡局長放下手里的案卷,深深地吸一口氣,看上去,顯然是心情太復雜的樣子。他又拿起另一本案卷,眼睛慢慢地紅潤起來,看著高書記說:“人啊,不為圣賢便為禽獸!現在有些有錢有權人已經越來越不像話了。他們由過去的嫖娼到金屋藏嬌,現在他們又由玩大學生處女到玩中學生少女。”胡局長說著,聲音越來越剛硬,手和嘴唇就都打起顫來,顯然,他動情了。說過這么幾句,胡局長停了,他要看看高南翔是個什么神情。
高南翔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被壓抑得難受,要掙脫一種什么束縛。他抑制著內心的翻滾,盡量做出平靜的樣子對胡局長說:“你繼續說吧!我聽著!”
胡局長又挽了衣袖,一邊翻著案卷,一邊很熟悉地說:“宋春蘭被糟蹋的案子發生在白鶴市豬狗沖。‘豬狗沖’這個名字雖然丑,但那個地方現在已經是白鶴市有錢人最高消費的場所,大款、老板、貪官都在那地方出入,那里成了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
關于豬狗沖的傳聞,高南翔一到白鶴就聽人說過一些,說是有幾家賓館簡直就是有錢人犯罪的保險箱,他們專門為那些有錢人提供處女、少女,聽說有一所鄉中學還有人專門把女學生成批地騙到城里來送給這些有錢人過獸癮,自己從中撈一筆可觀的介紹費。有的小酒館老板和一些做人販子生意的,也在為這些賓館提供處女、少女賺錢。
胡局長在匯報中沒有涉及這些具體內容,高南翔想,這大約與本案無關吧,也沒有細問。胡局長只是說宋春蘭就是在錦秀賓館八樓被太洋公司老總皮革蘇糟蹋的。誘騙宋春蘭的是一家兼做皮肉生意的小酒館的一對夫妻。
高南翔聽到這兒,把手里的記錄本重重地丟在桌上,瞪著胡局長說:“干這些壞事的人你們為什么不抓?這樣的人你們都不抓,還要我們公安干什么?”
胡局長見高南翔黑臉罵人了,就說:“高書記,你別激動,你把匯報聽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高南翔瞪著胡局長,胡局長繼續說:“干這些事的人,凡是證據確鑿的,我們哪能不抓呢?當然不包括皮革蘇。皮革蘇我們當然也是要抓,但是,市政府有主要領導要保,我們不好下手。雖然現在是法治時代,我們可以獨立執法,但是,我們的工作哪離得開政府支持?我們真要和政府過不去,那是馬過獨木橋——寸步難行!”
高南翔說:“今天沒有外人在場,你們告訴我,市政府到底是哪位主要領導要保這個皮革蘇?”
從胡局長到辦案人員,都一下子默然了,各自的眼神都在空中撲騰。
高南翔說:“你們說出來不要緊的。我絕不會說出去。”
胡局長聽高南翔這么說,又看了看高南翔說:“其實,高書記你心里清楚。”
高南翔不愿再在圈子里面轉,就說:“你說,是不是萬代市長?”
胡局長朝高南翔翹了大拇指說:“書記你高!”
果然對了高南翔的預感,但現在胡局長這么說出來,高南翔又不免有些驚訝:是什么人都好辦,為什么就要是萬代市長呢?在高南翔來白鶴市任職之前,上幾屆班子就是因為黨政一把手各劃各的船,結果下面也跟著畫線站隊,上上下下四分五裂,誰都沒有個好結果;其實,大家還是都干得很辛苦。這是個很沉痛的教訓。他在上任之前,組織上跟他談話時,要他到白鶴后特別要注意的就是班子的團結。劉伯更是一再交待他:“小高啊,現在我們的領導班子越來越年輕,學歷也越來越高了,這是好事。但是,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大風大浪,還不真正懂得戰友情。你們在一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要注意,從目前情況來看,也是一個普遍的問題,你知道是什么問題嗎?”當時高南翔沒有答上來。劉伯說:“就是一個團結問題!白鶴市上幾屆班子其實工作也沒有少干,結果卻鬧出那么多亂子,誰都沒有得到甜頭。從某種意義上說,搞好團結和干事業同等重要。我是看著你成長起來的,你這回去白鶴任職,我相信你會搞好班子團結,把工作干好。”高南翔還清楚地記得,上任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蘭萍睡在一個枕頭上也說過這方面的話題,蘭萍說:“你到白鶴任市委書記,劉伯是起過伯樂作用的,你一定要記住劉伯的話,做一匹千里馬,和市里班子搞好關系,尤其是要和市長搞好關系,起碼不要讓別人打劉伯的嘴巴,讓劉伯丟面子。”
高南翔知道自己的個性很倔犟,也就有些擔心自己搞不好班子的團結。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萬世耿原是副市長,剛剛才代市長。組織上安排他到任后才開會選舉正式市長,這是領導們留給書記的最好法寶啊!難道這個法寶要讓他用不上嗎?難道這個法寶要被砸掉嗎?
高南翔把剛丟在桌上的工作記錄本又拿來隨便翻了翻,心里說:我就怕市長自身出什么問題。要是市長本身出了對不起老百姓的事,那我就得在市長和老百姓之間選擇老百姓!
公安局的人眼睛似乎很毒,好像已看出了高南翔復雜的內心,但他們不說話,等待高南翔表態。在人與人之間打交道,悄悄地看著別人的言行是十分聰明的事情,就像打伏擊戰一樣。
高南翔想了想說:“一個太洋公司的老總,難道就有本事把我們一個白鶴市長的喉頸給卡住了?”
胡局長有些深遠地笑了笑,說:“書記,我們今天的匯報,可沒有提到市長半個字的不是啊!”
高南翔對胡局長帶城府的樣子有些不滿,也深沉地笑了笑,舉重若輕地回了一句:“那就我這個當書記的在背后說市長的不是了!”
胡局長的臉剎地一下紅了,知道自己的話無意中出了漏洞。高書記這句回得有多重啊!他想不到剛過不惑之年的高南翔看上去像個白面書生,此刻卻這么劈頭蓋臉地一刀剁下來,讓人似乎難以招架。胡局長馬上站起來,立正。同來匯報的兩位干警也都跟著起立,立正。胡局長說:“高書記,我們萬萬不是這意思。我在電話里已經說過,你是全市的一把手,我們心里非常明白。我們保證和你保持一致!”
高南翔轉而輕松地笑笑,他對自己的這個震懾效果是滿意的,但他正眼不瞧局長,只是用手掌朝胡局長揮了揮,作出叫他坐下的示意,說:“你們坐,你們坐!用不著這樣。你們要是不尊重我,能這么認真、詳細地給我匯報這些情況嗎?”局勢又被緩和過來。
胡局長明白這是在安慰他,但還是馬上點頭說:“是啊是啊!一般像這樣牽扯到市里領導的案子,我都會叫副職來匯報的,我本人是不愿意涉及的;別人來匯報,我在后面還算有個余地,我自己沖在最前面,就沒有周旋余地了。我們也是伸腳礙娘,縮腳礙爹啊!現在會議上聽進去,酒桌上說出來的人多哪!像你高書記這樣能守得住嘴巴的領導還有多少呀!”
高南翔說:“你就給我戴高帽子了?你不給我戴這個高帽子,我也不會說出去!我話還沒有說完呢!皮革蘇和萬代市長到底是個什么關系?你們查過沒有?是不是有這個關系?”高南翔的大拇指和食指很快地搓了搓。是在數錢。大家都看著笑了。公安局的人長期搞案子,捉摸人成了習慣,一看高南翔做數錢的動作那么嫻熟,心里又對高南翔有了另外的想法:這新書記往后只怕也干凈不到哪里去!
這么一交鋒,胡局長已經感到高南翔不是他預先估摸的那個分量,這是個有些復雜的人,自己不得不更加謹慎一些。他擔心下手回話出漏洞而留下什么把柄,就自己來回答高南翔說:“現在人民都說這個領導有經濟問題,那個領導也有經濟問題,其實也不是那么回事兒,都只是猜測而已。”
高南翔明白胡局長心里在想著什么,說:“胡局長,那照你的意思是,這個皮革蘇和市長沒有這方面的關系?”
高南翔又給局長喂了一勺辣椒湯。這叫他怎么回答好呢?他在公安戰線上工作了三十多年,當了這么多年的局長,今天卻老挨這年輕書記的暗巴掌。他看出來了,在高南翔面前走路是要用點功夫的,恐怕只有老老實實地說話辦事才能討他的喜歡。胡局長改變了口氣說:“高書記,涉及錢的事兒,就這么個力度是弄不出來的。一則,領導們受賄案子是紀委、檢察院辦,我們用不著狗拿耗子;二則呢,這類案子如果不是內部鬧開,誰問得出來!誰不知道是鐵板一塊?辦這類案子,無論哪一級辦都是要遇到困難的!你以前在省里工作,這方面比我們更有見識。”胡局長不說萬代市長有經濟問題,也不說他沒有經濟問題,終于不露痕跡地把球踢給了高南翔。
高南翔想了想,說:“好吧,我也不想為難你們。聽你們匯報了一個下午,應該說該你們做的工作還是做了。但是,我也要告訴你們,我現在時時都有宋春蘭這張淚臉刻在我心里。這樁案子我是不會放過的,我先給你們交個底。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得罪領導,那也好辦,暫且把與領導有關的事撇開,從今天起,你們先給我做一件事:大會小會上你們就大張旗鼓地說,我這個新來的書記堅決要依法制裁皮革蘇!這總可以吧?你們有什么困難沒有?”
胡局長馬上明白,這不過是書記叫他們虛晃一招,沒有什么難處,答應了。
匯報結束,走出高南翔的辦公室,公安局的人議論起來。一個說:“局長,你都滿頭大汗了。”胡局長說:“這個書記啊,我還以為他年輕,是寫材料的書生呢,不一般哪!你們以后和他打交道可要多小心。”一個說:“高書記要我們做這些事,布的是個什么陣?”胡局長說:“你想不出來?應該不難想到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就明白了,我跟你說白了就沒有意思。”一個說:“高書記要我們點火了!萬一前面撲火的力量太大怎么辦?”胡局長說:“怎么辦?誰能告訴你怎么辦?自己放尖耳朵,仔細聽著炮彈飛來的方向!該臥倒時臥倒,該匍匐前進時就匍匐前進,該跑時跑,該放槍時才放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