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探奇:人類心智的起源與進化
- (美)史蒂芬·平克 郝耀偉譯
- 3656字
- 2019-01-03 10:51:42
塞爾和彭羅斯,兩個失敗的反對者
當然,如果都不能想象心智計算理論可能是錯誤的,那就意味著它根本沒有內容。事實上,它已經受到過正面攻擊。一個人如果想駁斥一個業已不可或缺的理論時,虛張聲勢是沒有用的,沒有什么比削弱它的基礎更能有效地摧毀它了。兩位耀眼的作者接受了這個挑戰。兩人都選擇了適合于這個情形的武器,盡管他們使用的武器截然相反:一個訴諸淳樸的常識,另一個運用深奧的物理和數學。
第一個攻擊來自哲學家約翰·塞爾(John Searle)。塞爾相信他在1980年就用一個改編自另一位哲學家內德·布洛克(Ned Block)的假想實驗駁倒了心智計算理論。塞爾的實驗也就是著名的“中文屋”實驗。一個一點兒中文都不懂的人被關在一個房間里。門縫底下塞進來幾張寫著潦草字跡的紙。這個人有一個長長的清單,上面列著復雜的指示,比如“當你看到那樣的字跡時,你就把它那樣寫下來”。其中一些規則告訴他把寫下的東西從門縫底下再塞出去。這個人嚴格地聽從這些指示。他所不知道的是,這些這樣那樣的字跡就是中文字符,這些指示就是一個人工智能程序來回答中文故事的問題。就門外的人所知,屋子里面有一個母語是中文的人。現在,如果理解包括運行一個適當的計算機程序,這個人一定理解中文,因為他正在運行這樣一個程序。但這人并不懂中文,一個詞都不懂;他只是在操控符號而已。所以,理解并不等同于符號操控或計算——也就是說,智能的任何方面也并不等同于符號操控或計算。
塞爾說這個程序缺少意圖性,即符號和符號含義之間的連接。許多人將他說的解釋為這個程序缺少意識。的確,塞爾相信意識與意圖性是緊密相關的,因為我們對于我們有一個想法或用一個詞意味著什么是有意識的。意圖性、意識及其他心理現象不是由信息處理所導致的,塞爾下結論說,它們是由“真實人腦的真實物理-化學性質”導致的(盡管他從沒說過這些性質到底是什么)。
“中文屋”引發了如潮的評論,100多篇文章對此做出了回應。我覺得這是個極好的理由讓我把自己的名字從所有互聯網討論小組列表中拿掉。對于人們說整個屋子(人加上規則清單)懂中文,塞爾回答:那好,讓這人生記住這些規則,在腦袋里做運算,到戶外去工作。屋子沒了,而我們的符號操控者仍舊不懂中文。還有評論說,這人缺少與外部世界的感覺運動聯系,這是缺少的關鍵因素;塞爾回復說:假設輸入的字跡是來自一個電視攝像的輸出,而輸出的字跡是對一個機器人手臂的指令。他有了與外部世界的連接,但還是不講中文。對那些說他的程序沒有反映大腦做什么的評論,塞爾可以引用布洛克與“中文屋”對應的實驗,“中文體育館”:幾百萬個人在一個巨大的體育館里扮演神經元,每人都拿著步話機彼此之間大聲傳遞信號,模仿一個回答中文故事問題的神經網絡。但這個體育館并不就比這個人懂的中文更多。
塞爾的策略是不斷地訴諸我們的直覺常識。你都幾乎能聽到他在說“哦,得了!你是說這家伙懂中文?? !!一邊兒待著去吧!他一個詞都不會講!!他一輩子都住在布魯克林區!! ”,諸如此類的話。但是科學的歷史并不是那么好心,只需要簡單的常識直覺就足夠。哲學家帕特里西婭(Patricia)和保羅·丘吉蘭德(Paul Churchland)請我們想象一下塞爾的論證應用到反駁麥斯維爾的“光是由電磁波組成的”理論的。一個人手里拿著塊磁石上下揮舞,這個人在創造電磁輻射,但卻沒有光發出來,所以,光不是一種電磁波。這個假想實驗將波幅放慢,以至我們用肉眼無法把它們再看作是光。由于相信我們在假想實驗中的直覺,我們錯誤地得出結論,認為速度快的波也不可能是光。與之類似,塞爾將心智計算速度放慢到我們人類不再認為是理解的幅度(因為理解通常是要快得多的)。由于相信我們在假想實驗中的直覺,我們錯誤地得出結論,認為快速計算也不可能是理解。但假設一個加速版的塞爾的荒謬故事能夠變為事實,我們碰到一個似乎能夠智能地使用中文談話的人,但他實際上是在遠不到一秒的時間里應用了數百萬個記憶的規則,這時我們該不該否認他懂中文呢?
我自己的觀點是,塞爾只是在探究有關英文單詞“理解”的事實。人們不大愿意使用這個詞,除非滿足了一定的刻板印象條件:迅速而無意識地運用語言規則,且語言的內容與整個人的信念有聯系。如果人們避免使用日常的單詞“理解”,而去接受那些違背了刻板印象但仍保留著這個現象核心的奇異條件,那么從科學上講,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可以再找另外一個詞,或是使用一種技術意義上的舊詞,誰會在乎呢?對“如何算是理解”的解釋是一樣的。畢竟,科學是關于事物運轉的原則,而不是關于哪些事物是一個熟悉的詞的“真正”例子。如果一個科學家在解釋人臂肘的功能時說它是一個二級杠桿,這并不是承認下面的描述:看到一個人抓著一根鋼制的二級杠桿,于是宣布:“快看哪,這家伙有3個胳膊肘!! ! ”
至于腦的“物理-化學性質”,我已經提到過這個問題:腦腫瘤、鼠腦以及放在試碟里仍然存活的神經組織切片都不能“理解”,但它們的物理-化學性質和我們腦中的一樣。心智計算理論解釋了這種差異:那些神經組織肉坨沒有被布置成執行正確信息處理的連接模式。例如,它們沒有能區分名詞和動詞的部分,它們的活動模式沒有執行句法、語義和常識的規則。當然,我們總能稱之為物理-化學性質的一個差異(同樣的道理可以說兩本書在物理-化學性質上有差異),但那樣這個術語就沒有意義了,因為它不再能用物理和化學的語言來加以界定。
依照假想實驗,倒戈轉向就是公平競爭。或許對塞爾中文屋的最終回答可以在科幻小說作家特里·比森(Terry Bisson)的一個故事中找到。這個故事在互聯網上廣為流傳,很可能已經被傳走樣了。它講述了一個星際探索艦隊的首領與他的總司令之間的談話,它是這樣開頭的:
“它們是用肉做的。”
“肉?”……“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從這個星球的不同區域選取了一些,把它們帶到我們的偵察船上,對它們進行了徹底的探查。它們完全是肉。”
“這不可能。那無線電信號是怎么回事?是發往這些星球的信息嗎?”
“它們使用無線電波來交談,但信號不是發自它們,信號是機器發出的。”
“那么誰制造的機器?那才是我們想要接觸的。”
“它們制造的機器。這就是我正想告訴你的。肉制造了這些機器。”
“太荒謬了。肉怎么制造機器?你希望我相信肉有感覺。”
“我不是希望你,我是在告訴你。這些生物是這個區域唯一有感覺的種類,而它們是肉做的。”
“它們像奧弗萊人。你知道,那是一種基于碳的智能,但需要經歷一個肉的階段。”
“不是。它們生時就是肉,死時也是肉。我們對它們研究了幾個生命周期,這倒沒花多長時間。你知道肉的生命周期是怎么回事嗎?”
“你饒了我吧。好了,也許它們只是一部分用肉做的,就像是維德萊人。一個肉頭里包著電子原生質的腦。”
“不是,我們那樣想過,因為它們確實有點像維德萊人的肉頭。不過我告訴過你,我們仔細探查了它們。它們是徹頭徹尾的肉。”
“沒有腦嗎?”
“噢,是有個腦,行吧。只不過腦也是肉做的!”
“那么……思考呢?”
“你還不明白,是嗎?腦在思考。腦是肉。”
“思考的肉!你讓我相信思考的肉!”
“是的,思考的肉!有意識的肉!愛的肉。做夢的肉。肉就是整個東西!你明白我說的了嗎?”

對心智計算理論的另一個攻擊來自數學物理學家羅杰·彭羅斯(Roger Penrose)的暢銷書《皇帝的新腦》(The Emperor' s New Mind)。彭羅斯不是根據直覺常識,而是針對邏輯和物理問題的深奧討論。他辯稱,歌德爾的著名定理暗示數學家——以及延伸到所有人類——都不是計算機程序。約略地說,歌德爾證明了任何形式規范的系統(比如計算機程序或數學上的一組推導公理和法則),如果同等有效(效力足以表明算數的真理)和一致(不產生有沖突的陳述),那么它就能產生正確的陳述,而這個系統卻無法證明這些陳述的正確性。既然我們人類數學家能看出這些陳述是正確的,我們就不是與那個狹隘的計算機一樣的形式規范系統。彭羅斯相信,數學家的能力來自意識的一個方面,這個方面無法用計算來解釋。事實上,它都不能用神經元的運作來解釋,它們太大了,以至于不能用達爾文的進化論所解釋,甚至不能用我們現在所理解的物理學來解釋。
彭羅斯的數學論證已被邏輯學家們認定為是謬誤,他的其他一些論斷也受到相關領域專家非正面的評價。一個大問題是,現實生活中的數學家們并不具備彭羅斯所認為的他理想中的數學家所擁有的天賦,比如說,確定所依賴的系統規則是一致的。第二個問題是,神經組織中的量子效應幾乎相互抵消了。第三個問題是,微管在細胞中是無處不在的,似乎對于大腦如何實現智能并無任何作用。第四個問題是,意識為何可能緣自量子力學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線索可言。
彭羅斯和塞爾的辯爭除了目標相同之外,還有一些共同之處。不像他們所攻擊的理論,他們的論點與科學實踐的發現與解釋無甚關聯,在實證上也幾乎得不到任何支持,因而對于心智如何工作,這些論點既沒有貢獻新思路也沒有啟迪新發現。事實上,《皇帝的新腦》最有趣的意義是丹尼特提出的——彭羅斯對心智計算理論的指責成了一種間接的恭維。心智計算理論如此適合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以至于如果彭羅斯想要推翻它,就要駁倒當代神經科學、進化生物學和物理學的絕大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