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失和是他最難釋懷的內(nèi)傷”,這幾乎也可算魯迅生涯中的一樁超級情感公案。而且,尤具戲劇性的是,他與周作人在進入歷史書寫中所處的境地,甚至都可以用“神鬼”之別來描述。這個方面,除了失和內(nèi)情的懸疑,周氏兄弟在對待親情方面,性格有很大的不同嗎?就魯迅的作品來講,有涉及這些嗎?
陳:魯迅不是神,周作人也不是鬼。周作人曾在早年說,自己心中“有一個紳士鬼,一個流氓鬼”,這是文學的說法,修辭的巧妙,我們就此說周作人是鬼,那是不懂修辭,不懂文學,別說當不成紳士,恐怕還不如流氓,中國從前的流氓,有性情,會說話,用詞很別致。如果因為周作人當過漢奸,就說他是鬼,更不應該。你是陳獨秀,是胡適,是周作人的同輩,你或許有資格罵他一句,貶他一貶,到了我們這一代,有什么資格呢?我不認為我有資格責難前輩,看不出我們有什么道德的高度可以遙遠地責難一位五四時期的文人——那是多么輕佻的道德姿態(tài)。諸位請看看今日中國成千上萬的貪官、污吏、黑礦主、王八蛋,那才真是妖魔鬼怪啊。
至于周家兄弟的情感關(guān)系,哥哥弟弟都寫過。中國從前的規(guī)矩,母親死了,大姐在家就是母親,父親死了,大哥就是父親,擔當權(quán)威,負起責任。魯迅的父親早死,此后一生,他一直是位好哥哥,不擺權(quán)威,盡責任。他留學回來,接母親到北京,給弟弟在北大安排教職,北京兩處房產(chǎn)是他的薪水蓋起來。弟弟得病,他比弟弟還急,后來寫在《兄弟》這篇小說里。但是彼此失和,直到去世,在可見的文字中,兩兄弟都很得體,即便在大觀點大是非上有所暗示、有所表達,也十分厚道,十分守度。從前有句話,叫做“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何況兄弟失和。大家要知道,他們周家兄弟在當時是極端新派的、前衛(wèi)的文人,但他們的行為大致遵行舊道德,不但他們,英美派“海歸”的為人處世也謹守舊道德的規(guī)范。胡適在臺灣去世后,蔣介石挽聯(lián)就說出這層意思,我記不得原話,大致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我們再回頭看看從1949年直到今天,中國的文人之間、師生之間、朋友和親人之間,發(fā)生多少卑鄙丑惡、乖張慘痛的故事,像周家兄弟那般失和,像五四文人那種有教養(yǎng)的絕交關(guān)系,在今天,寥若晨星。
據(jù)說周作人晚景很凄涼,他一生是不是都對魯迅懷了怨恨之心?
陳:周作人晚年不是凄涼,而是孤立和悲慘。說他孤立,因為建國后他被提前釋放,毛澤東批示將他養(yǎng)起來,寫回憶,弄翻譯,月薪兩百元,相當高。但他不再有朋友,不再有社會地位。說他悲慘,是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多年,到“文革”,他就被紅衛(wèi)兵折磨,攆到破屋子里,有個老婆子偷偷伺候他,有一天他在炕上喝完一碗粥,當天就死了。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做《壽則多辱》,說的是實話。但他刻這方印時,還想不到會領(lǐng)教“文革”時期的侮辱。他因漢奸罪被審判,坐監(jiān)牢,屬于懲罰,不是受辱。
至于他一生是否對魯迅怨恨,我以為不要隨便揣測。即便有怨恨,那也并非是錯,因他是魯迅的弟弟。而像這樣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測的。在座諸位可能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但都有父母、親人、好朋友,外人公開揣測議論你們的私人感情關(guān)系,你們會同意、會接受嗎?
“政治化的魯迅遺產(chǎn)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輸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跡象——在中國,魯迅和馬克思各有分工:魯迅專門負責詛咒萬惡的舊中國,馬克思專門負責證明社會主義的必然性。”這個意思,就是事實上的魯迅并不只是詛咒萬惡的舊中國,他詛咒之外的東西,可以簡要介紹下嗎?
陳:“吃人”的“禮教”,頑劣的“國民性”,軍閥統(tǒng)治,國民政府的壓迫,等等等等——這些主題,是魯迅一代知識分子全都詛咒的事物。陳獨秀、胡適,當年就是發(fā)起反禮教、主張文學革命、呼吁改造國民性的先鋒人物。
可是為什么大家只知道魯迅一個人在“詛咒”呢?就因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和知識遺產(chǎn),被高度政治化——胡適的知識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來又和國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變成反動派;陳獨秀因為二十年代末不服蘇聯(lián)的管制,既被共產(chǎn)國際拋棄,又被中共黨內(nèi)打擊,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連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的大功勞也不算。魯迅死得早,沒有介入國民政府,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而他的“詛咒”具有高度的文學性,他在新文學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權(quán)威性,其他新興知識分子比不上,所以魯迅在建國后最有利用價值,最方便被以一種極不道德的方式樹立為一個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來壓迫大家。
在這一場巨大的陽謀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們幾代人。獨尊魯迅的真目的,是為了使我們無知,使我們不懷疑,使我們盲從意識形態(tài)教條。我應該說,我們幾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現(xiàn)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過頭來詛咒魯迅。
那么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呢?第一,魯迅固然詛咒過古文、禮教之類,但對其他事物,他不是詛咒,而是懷疑、諷刺、批評;第二,他議論過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輕問題,翻譯問題,美術(shù)問題,小孩子和婦女問題,留胡子和拍照問題,書籍封面設(shè)計和毛筆鋼筆問題,等等等等。但他懷疑批判的方式多種多樣,有輕重,有曲直,亦莊亦諧,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題,也不像長期宣傳的那么極端、片面、簡單;所以第三,今天議論魯迅的年輕人,閱讀過幾本魯迅的書?閱讀過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閱讀過,應該不會有以上問題,不會問魯迅時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狀況,魯迅怎樣對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該問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為什么呢?因為只要閱讀魯迅,閱讀那個時代的作品,就不會有以上疑問,即便有,也不是這么問法。
總之,半個世紀的洗腦,弄得本來應該知道的事情,變得不知道,本來蠻清楚的是非,變得不清楚,本來很普通的常識,變得很稀罕。獨尊魯迅的后果,不是我們只知道魯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們連魯迅也不知道,也要來問。
我今天回答的,其實都不該是問題,結(jié)果都變成問題,要破解這些問題,很簡單,請閱讀魯迅。可我從來不勸告別人讀魯迅,因為幾代人被逼著讀魯迅,讀了等于沒讀,或者,還不如不讀——這就是我為什么說:扭曲魯迅,就是我們的被扭曲。
在這個演講中,陳先生也認為“中國畢竟有所進步了,今天,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那么,魯迅生前的語境究竟是怎樣的?通過魯迅的作品,我們是否能比較全面客觀地了解到?或者說,我們需要如何自覺地破除掉那種強加的誤導,去通過魯迅作品,而真正了解那個時代?
陳:當我們說怎樣“真正了解那個時代”,似乎暗示:我們已經(jīng)了解自己的時代——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的時代么?我看不了解。我們?yōu)槭裁匆私狻澳莻€時代”呢?就是為了了解我們自己的時代。
魯迅時代的所謂“語境”,當然可以在魯迅作品中到處感受。譬如他們兩兄弟伙同北京一幫不安分的教授,一再寫文章公開痛罵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現(xiàn)在哪個文人敢罵現(xiàn)任教育部部長?就算有,哪家媒體敢發(fā)表?又譬如魯迅多次提到檢察機關(guān)任意刪除他的文章,可是當他將那些文章湊成集,還可以補全被刪除的句子和段落,而且在下面標上黑線,告訴讀者這些字句段落曾經(jīng)被刪除。再譬如魯迅當年和許廣平先生戀愛,走去廣州、上海,一起過日子,生孩子,除了尋求母親和原配的諒解,不必任何人同意。可是過了五十年,在我們的時代,魯迅的親孫子周令飛在東京和臺灣同胞申請結(jié)婚,海峽兩岸駐日本的官員沒有一個人膽敢出面、膽敢做主,哪怕說一句同情的話。事后,這邊的高級官員還教訓令飛的父親,要他退黨,要他和兒子脫離關(guān)系。大家想想看,一方面獨尊魯迅,一方面居然要魯迅的兒子和魯迅的孫子脫離父子關(guān)系,這是什么“語境”?
諸位要想“全面客觀”了解“那個時代”,讀一個人的書,絕對做不到。最笨的辦法就是讀各種各樣的書。如今的書店和圖書館,各種各樣的書越來越多,只要你想了解,你就去買來借來讀,好不好?
至于怎樣“自覺破除那種強加的誤導”,我的意見,是先從語言開始,從我們張口說話開始。我們幾代人,包括今天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學生,一開口,一下筆,都是黨的語言,黨的文化,除了這種語言,我們沒有別的語言,沒有別的表達方式——但這個問題太大了,這里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