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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兄弟

  • 絕響1942
  • 何曉
  • 17598字
  • 2016-11-02 09:06:45

1.馬長友邂逅“頭疼生”

周鑒塘為了買藥材,到滇西去了二十多天,本來就很累,回來遇到日機(jī)轟炸昆明,受了些驚嚇,再遇到大太太過世,這一動氣,一傷心,五十多歲的人,身體說垮就垮掉了。強(qiáng)撐著把喪事辦完,他立馬倒在床上,起不來了。于是,周家老宅子里,犄角旮旯全都是二太太姜玉秀的聲音。

二太太姜玉秀中等個兒,圓圓的臉,年過四十,已經(jīng)有了福相。別看她一口地道的昆明腔,卻不是地道的昆明人。姜家祖籍騰沖,到她父親那一輩還是私塾先生,祖上是官宦人家的周鑒塘,便是在姜家啟蒙讀書的。姜玉秀打小就喜歡昆明,覺得昆明什么都比騰沖好,所以,也覺得這個從昆明來的哥哥比誰都順眼。后來,周家犯事兒了,周鑒塘從騰沖逃到了大理,姜玉秀便和他失去了聯(lián)系。幾年后,她嫁給了父親的另一個學(xué)生……

姜玉秀的哥哥姜立坤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后,在昆明教書,逢年過節(jié)總要回騰沖一趟。姜玉秀嫁給父親的那個學(xué)生后沒幾年,他便生了一場病去世了。姜玉秀在丈夫病逝后就搬回了娘家,一來哥哥離得遠(yuǎn),她得照顧逐漸年邁的父母;二來,畢竟娘家有些產(chǎn)業(yè),自己老了也有個依靠。到了年底,姜家一家人團(tuán)圓,姜老太爺偶爾問起周鑒塘,姜立坤說,都民國了,那些陳谷子爛芝麻早就沒有人計較了,周鑒塘回了自家老宅,成家了,有個兒子,還開了個在昆明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藥房,日子過得很好。姜玉秀當(dāng)時心思就活了,從此以后,滿院子里看,哪兒都有周鑒塘的影子,但卻只能忍著,直到父母相繼去世,才不顧哥哥的勸說,賣了老家的產(chǎn)業(yè),搬到了昆明,給周鑒塘當(dāng)了二太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又熬了十多年了,大太太死在了在日本人的炸彈下,終于,姜玉秀有了熬出頭了的感覺,這個家,算是輪到她說話了。

和昆明城里被日機(jī)轟炸中的其他受害人家一樣,周家辦完了喪事,也開始修整被炸的房子。雖然主要修佛堂,但二太太還想趁這個機(jī)會把所有房子上的瓦都重新翻過。可滿城都在返修房子,工匠哪兒那么好找啊?所以,半下午了,她才帶著好不容易花大價錢找來的幾名木工、瓦工,滿宅子轉(zhuǎn)悠,告訴他們,這里需要修,那里需要補(bǔ)。輪到東園,一間房一間房地挨個兒看,很快就進(jìn)了阿忠給馬長友安排的那個房間。

“你叫什么名字?”二太太走到馬長友床前,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明知故問。

“二太太……”這幾天一直照顧馬長友的小丫鬟小翠一聽二太太問,忙站出來答話。

可沒等小翠把話說話,二太太就打斷了她的話,指著她的鼻子尖兒說:“你都來周家老宅幾年了?怎么還一點兒規(guī)矩都沒有,我問你了嗎?我問你了嗎?小心點兒啊,我可不像大太太脾氣好,你再亂說話,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太太,我叫馬長友,是周彌生的大學(xué)同學(xué)。9月28號那天被炸傷了,是彌生救我回來的,在這兒住好些天了。給您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馬長友的傷勢本來就比較重,昨天又跑出去為大太太送殯,結(jié)果,傷口感染了,一夜都在發(fā)燒。剛才吃了小翠端來的藥,正迷迷糊糊地想睡,聽到二太太呵斥小翠,只得強(qiáng)忍著,努力抬起身子側(cè)過頭,回答二太太的問話。

“喲,28號?你是和茶姑一起來的,是嗎?怎么著,商量好了?她躺在西園,你躺在東園,你們兩個可真是一對兒啊。把我們周家當(dāng)什么了?”二太太“哼”了一聲,邊信口胡說,邊滿屋轉(zhuǎn)悠。

“二太太,您誤會了,我此前并沒有見過茶姑。不過,聽小翠說,她是茶樸的妹妹,那她肯定就是個好姑娘。”馬長友見二太太不清不楚地把他和茶姑捏在一起,很為茶樸的妹妹抱不平,更不想因為自己玷污了茶樸妹妹的清白,心里說不出有多憤慨,憋著氣兒爭辯道。

“我管你是誰的同學(xué)?我管她是誰的妹妹?你的肋骨斷了,可眼睛沒瞎吧?沒看見我們家被炸成這樣,還死了人,店里生意也忙得很,哪有工夫伺候閑人?”二太太瞇縫著眼,盯著馬長友,哪句話刻薄揀哪句話說。正洋洋自得,忽然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老爺來了!”

小翠最先反應(yīng)過來,一溜兒小跑站到了二太太身后。二太太愣了愣,瞪了馬長友一眼,轉(zhuǎn)身急急地往外走,緊繃繃的衣裳像水袋似的亂顫。

馬長友知道周鑒塘病得厲害,聽說老人家來了,也想下床,可動了兩下,力不從心,只好軟軟地躺下,側(cè)著身子看二太太帶著小翠和工匠們一窩蜂似的涌了出去。

“玉秀啊,你想修房子就修房子,做哪樣要找娃娃們的事情?”周鑒塘在阿春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進(jìn)了西園,面對著馬長友的房門,把二太太給截住了,喘著粗氣兒對她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和茶土司的交情,茶姑在我們家住幾天又哪樣了?不要說她受傷了,就是沒受傷,來我們家住幾天也是貴客。你一個做長輩的,要有長輩的樣子,做哪樣在這個時候趕娃娃走嘛?你這樣做,我周鑒塘還能在昆明城里立足嗎?還有人敢吃我輔元堂的藥嗎?”

“老爺,你這是……你這是聽到誰在亂嚼舌頭啊?我啥時候趕茶姑走了?我只是跟她說,等她病好了就早點回去。茶樸死了,茶土司就剩下她一個女兒。一個女兒家家的,出來這么久,當(dāng)?shù)哪懿徊傩膯幔俊苯裥愕闪税⒋阂谎郏瑩Q上一副笑臉急走過去,想把阿春扒拉開,自己攙扶周鑒塘。

周鑒塘慢吞吞地用手背把二太太姜玉秀伸過來的手推開,他剛才已經(jīng)聽到了姜玉秀呵斥馬長友的話,因此,接著又說:“長友是彌生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茶樸的大學(xué)同學(xué),平常日子,請都請不來的客人。現(xiàn)在,人家千里萬里從上海、從北平來了昆明,沒找到親人投靠,受了重傷暫時住在我們這里,你居然跑來難為人家!你咋狠得下心啊?玉秀,東西兩園的院子就先不要動了,將就住著吧。你費費心,招呼著把佛堂修好就是了。”

周鑒塘說完話,咳嗽幾聲,說:“阿春,扶我回去!”

“你們沒聽明白老爺是怎么說的?還不趕緊帶著你們的家什去佛堂?!”二太太姜玉秀被周鑒塘一頓苛責(zé),沒處撒火,轉(zhuǎn)臉把匠人罵走了,之后,又對著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周鑒塘和阿春的背影私下嘀咕,“老爺在前院,怎么可能知道后院的事情?阿春,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們兩口子在搗鬼,茶姑是阿忠?guī)Щ貋淼穆铩N腋嬖V你,你家小姐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周家是我做主!你和阿忠要想后半輩子留在這個家里,就最好不要得罪我!”說完,轉(zhuǎn)身看見小翠直勾勾地面對面瞪著自己,尖叫一聲,后退一步,罵道:“你詐尸啊?”

小翠委屈地說:“二太太,人家哪里曉得你會突然轉(zhuǎn)身嘛。”

二太太罵了兩聲“晦氣”,重重地吐了兩口唾沫,這才扔下小翠,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匠人后面去了佛堂。

馬長友聽到腳步聲遠(yuǎn)去,閉上眼睛正要睡覺,小翠推門進(jìn)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馬少爺,你聽見了?老爺剛才把二太太大罵了一頓,你就放心住在這里吧。”

“我只要能下地,就會走的。小翠,你幫我打聽一下聯(lián)大的具體地址,我今天晚上就寫封信給我舅舅,你明天幫我寄出去。”

馬長友說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也不曉得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周彌生坐在床前,忙問他怎么會在這里?周彌生先叫小翠去廚房把他們兩人的飯端來,然后才對他說:“還是小翠機(jī)靈,要是她不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二媽在這邊做了什么呢。長友,你不要計較,我二媽這個人,也就是個有口無心的人。咦?!你不是去北平了嗎?怎么來了昆明?我早想問你,可一直忙于家母的后事,總是沒機(jī)會。”

“我去了北平才知道,舅舅已經(jīng)隨學(xué)校南遷到了昆明,于是從天津、上海、廈門、廣州,一路輾轉(zhuǎn),到了香港,又從香港到越南,擠上了滇越火車,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哎,別提了。哪知道,我剛來到昆明,就遇到日機(jī)轟炸……居然是你救了我,說老實話,這一路走來,我自己都快不認(rèn)識自己了。”馬長友苦笑著,一口氣把自己從北平來到昆明的際遇,簡單地給周彌生說了一遍。

“昆明這地方,民風(fēng)很樸實的,就算我不救你,也會有其他人救你。再說了,我不認(rèn)識胡子長長的你,還能不認(rèn)識那個黃銅口琴嗎?被磨成這樣的東西,世上可只有一件呢。”周彌生安慰了他一番,又問,“你找到舅舅了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是剛才已經(jīng)拜托小翠,請她幫我寄信給舅舅。這一次,不管舅舅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當(dāng)兵。彌生,我是真恨自己沒有和茶樸一起上前線啊!”一覺醒來,馬長友精神好了些,見到周彌生,又覺得有太多話想說。之前,周彌生忙,找不到機(jī)會來陪他,現(xiàn)在兩兄弟終于有時間坐在一起,只覺得想說的話太多了。

“你知道嗎?茶樸他……”周彌生不敢肯定馬長友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茶樸犧牲的消息。

“我知道,一進(jìn)昆明就知道了。彌生,9月28號是日機(jī)第一次轟炸昆明吧?可你們的60軍去年的這個月就出征了,這一年來,多少像茶樸這樣的云南人死在了抗日戰(zhàn)場上。而我呢?家鄉(xiāng)被日本鬼子占了,我卻離開了我的家,去沒有日本人的地方上學(xué)了;父母被日本鬼子殺了,我卻還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里,讓那些父母沒有死在日寇鐵蹄下的兄弟,去和殺死我父母的日本鬼子拼命……”馬長友說著,眼淚從睜得圓圓的眼睛里淌了出來。

“長友,伯父伯母臨死都要求你一定要把大學(xué)讀完,要你一定聽舅舅的安排,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你不要自責(zé)。等你的傷養(yǎng)好了,有的是報仇的機(jī)會。倒是我,父親這段時間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后悔了。當(dāng)年我想學(xué)醫(yī),他卻說:‘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打入藥材行;吃的是灰灰飯,睡的是渣渣床。’硬要我學(xué)土木工程,當(dāng)建筑師,修高樓大廈。可現(xiàn)在……中國到處硝煙彌漫,哪里還有凈土讓你去蓋高樓廣廈啊!唉,早知今日,還不如當(dāng)年就讓我去學(xué)醫(yī),還能在這亂世,救幾條人命。”

“那我比你要好些,我從來不后悔學(xué)了這個專業(yè),中外很多著名的將領(lǐng)在進(jìn)軍校之前,都是學(xué)土木工程的,比如說……”

馬長友正要把話說下去,見小翠把飯端了過來,于是便放下話題,和周彌生一起吃晚飯。

吃了晚飯,剛放下碗筷,小翠還沒收拾停當(dāng),就聽見窗外有人問:“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吃飯啊?”

周彌生回頭一看,是姜家的表弟表妹,忙站起來,把他們迎進(jìn)了屋里,笑著說:“長友下午睡了一小會兒,我等他,所以,晚飯就真成了‘晚飯’。你們怎么來了?舅舅舅媽呢?”

“他們在姑父屋里。姜敏聽說你在這邊,非拉著我過來。”姜偉在桌子旁邊坐下,看著馬長友問,“這位就是你的大學(xué)同學(xué)?”

“不光是同學(xué),還是好兄弟!”周彌生特意強(qiáng)調(diào),然后給姜偉和姜敏介紹了他和馬長友在學(xué)校的事兒,順便把馬長友輾轉(zhuǎn)來昆明的曲折過程也講了一遍。然后又對馬長友說:“這是我的表弟姜偉,聯(lián)大的高材生。這是我的表妹,省立女子中學(xué)的‘頭疼生’。”最后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馬長友一聽姜偉是聯(lián)大學(xué)生,忙找他打聽舅舅高云霄。聯(lián)大那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師,姜偉只是一個剛?cè)雽W(xué)不久的學(xué)生,哪能個個都認(rèn)識?所以,姜偉聽完馬長友描述的高云霄的相貌等特征,茫然地?fù)u了搖頭。

馬長友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請姜偉把學(xué)校的詳細(xì)地址寫了下來,揣進(jìn)了懷里。

年輕人在一起,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芥蒂,熟絡(luò)得快。馬長友和姜敏很快就找到了他們共同的話題—馬長友對“頭疼生”很有興趣,姜敏卻對馬長友從北平到昆明這一路的落魄遭遇有興趣。兩人像是兩塊磁鐵,在千萬礦石中碰撞了千萬年才遇到,一下子被對方吸引,黏到一起,不大的工夫,就扯都扯不開了。

馬長友問姜敏:“為什么你是‘頭疼生’呀?”

“老師說我看起來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外表隨和,實際上強(qiáng)勢。哎,說說你吧,你為什么能用那么長的時間走那么遠(yuǎn)的路來昆明啊?”姜敏在馬長友病床前坐著,右手支著下巴,托著腮,把右邊臉頰包在手心里,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上便露出一個深深的小酒窩,說不出有多可愛。

馬長友輕輕笑了笑,說:“因為我也強(qiáng)干,不然怎么可能堅持走這么遠(yuǎn)?”

姜敏聽馬長友這樣說,明白他懂得“強(qiáng)干”就是“固執(zhí)”的意思,忍不住捂著嘴小聲笑了。

姜偉原本在聽馬長友和姜敏說話,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對周彌生說:“我們在來你家的路上,看到山口叔叔了。”

周彌生看著姜敏從小長大,卻從來沒見過她這么開心過,正盯著姜敏的酒窩琢磨呢,聽到姜偉這么說,隨口答道:“都是長腿長腳的人,在哪里看見不正常?”

“要是在別處,我就不會跟你說了,關(guān)鍵是,我們看見他在烏龍茶館里。你知道的,烏龍茶館那種地方,只有一個火爐,一個大茶壺還吊在房梁上,平時都是下力的人去歇腳的,就是我們學(xué)校最窮的學(xué)生也很少會去……山口叔叔是個學(xué)者,他怎么會在那種地方?”

周彌生回過神,把目光從姜敏臉上收回來,極不自然地瞧著院子外面,想了想,說:“多數(shù)民俗專家都喜歡收藏,山口叔叔不會發(fā)現(xiàn)了那家的銅茶壺是個古董吧?”

“不是。”

“你為什么這么肯定?”

“和他說話的人不是茶老板,也不是本地人。而且,他們說的是日語。”姜偉看著周彌生說,“我問我爹,他們在說什么。我爹就像沒聽見一樣,只管催促我們快走。他在日本留學(xué)那么多年,聽得懂日語,也一定聽得懂山口叔叔說的什么。”

“真是奇怪,舅舅在日本讀的大學(xué),按理應(yīng)該和山口叔叔很親近才對,可他卻很少和山口叔叔交往,還總勸我爹不要和山口叔叔走得太近。”周彌生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睛一直往姜敏身上瞟。

姜偉看看他,又看看馬長友和姜敏,忍不住笑了,但還是勸周彌生:“表哥,我看我爹對山口先生好像沒什么好印象。具體為什么,我爹不說,我也不好問。姑父和山口先生好像走得近,你有機(jī)會,勸他老人家留心一些。我相信我爹,他看人是不會走眼的。”

茶馬山寨一行,周彌生已經(jīng)看出了父親和山口巖之間并不像他之前以為的那么親密,但他對自己親眼看見、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卻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并沒有把姜偉的話放在心上,眼睛不由得又盯住了馬長友和姜敏。

姜偉見了,笑笑,不再說這個話題。

從那天開始,姜敏一放學(xué)就往周家老宅跑,還請杜長貴留下了酒精、藥膏和棉紗、膠布,她親自用日機(jī)轟炸后學(xué)校教會的急救常識,給馬長友清洗傷口,換藥。馬長友的傷口在姜敏的盡心護(hù)理下,恢復(fù)得特別快。幾天以后,姜敏再來的時候,馬長友便能給她吹口琴了。

2.周少爺進(jìn)了警局

馬長友的傷情逐漸恢復(fù)的同時,茶姑也好得差不多了。

這天,馬長友正打算出去走走,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眼前站著一個頭戴尖頂六瓣瓜皮小帽,上穿灰色長袖對襟衫,下穿黑色“大排襠”,足蹬一雙無襻剪刀口布鞋的小伙子。

這人是誰啊?馬長友愣住了。

“我是茶姑。聽彌生哥說了,你叫馬長友,是我哥的同學(xué)。”來人一開口就露餡兒了:原來是個姑娘!

馬長友趕緊把門打開,把茶姑迎進(jìn)來,請她坐下,給她倒茶。

“你這么客氣做哪樣嘛。”看見馬長友這樣照顧自己,茶姑心里很歡喜,嘴上卻嗔怪著!

“我自然應(yīng)該對你好的,因為你是茶樸的妹妹嘛,就像我的妹妹一樣。不過,我妹妹‘九一八’那些天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想這樣照顧她,也沒有機(jī)會了。”馬長友嘆了一口氣,把茶端給茶姑,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變得更蒼白了。

“我的哥哥被日本人殺死了,你的妹妹也被日本人殺死了,那,你當(dāng)我哥,我們做兄弟吧。”茶姑很干脆地認(rèn)了親之后,站起來說,“彌生哥給我講這事兒的時候,我就想好了,要和你義結(jié)金蘭,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當(dāng)然愿意!只不過,你是個姑娘,我是個真正的大老爺們兒,我們怎么能‘義結(jié)金蘭’啊?”馬長友還沒遇到過像茶姑這樣的姑娘,一時間有些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

“我哥不在了,我就是我爹的兒子。”茶姑仰著小臉,握著小拳頭說,“你不要當(dāng)我是茶樸的妹妹,就當(dāng)我是茶樸的弟弟嘛。”

“好!好兄弟!”馬長友雖然覺得意外,但還是很高興:這姑娘太爽快了,人長得秀秀氣氣,個性卻像個東北大妞兒。

“那就好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兒,一定要到茶馬山寨來找我。我走了啊。”

茶姑說著,就要出門。馬長友忙拉住她問:“你不是在周家養(yǎng)傷嗎?要去哪里?”

茶姑拍拍胸脯說:“我的傷好了,不信你打兩拳試試?我現(xiàn)在要去昆明城里找我們山寨里的人。日本飛機(jī)轟炸那天我們跑散了。等找到了他們,我再回來跟周伯伯、彌生哥和忠叔春嬸告辭,然后我們就回山寨。”

“這樣啊……”也許實在不想獨自待在這個院子里,馬長友吐口就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正想到外面走走。”

“聽說你傷得比我厲害,好些了嗎?能出去嗎?”

“能,”馬長友拍拍胸脯,學(xué)著茶姑剛才的腔調(diào)說,“不信你打兩拳試試?”

“我哥哥果然沒看錯人。好的,我們走!”

兩人相視一笑,出了東園。到了周府大門口,正遇到春嬸帶了廚房的魯媽買菜回來。菜籃子里一頭放著菜一頭放著花,綠的白的,鮮得讓人眼睛發(fā)亮。看到兩個客人并肩走來,阿春一下子愣住了,問:“你們兩個傷好了嗎?這個時候,要去哪里?”

“我們……去買太平糕吃。”馬長友正要開口,茶姑看見街頭有人挎著木盤叫著“白糖……涼糕……太……平糕”走過來,急忙搶著回答。

“早去早回,不要走遠(yuǎn)了。”春嬸“哦”了一聲,叮囑他們幾句,和魯媽進(jìn)了院門。

茶姑和馬長友兩人出了周家,自然沒有去買太平糕,而是徑直往城南走去。馬長友雖說來昆明有些日子了,可都在周家養(yǎng)傷,從沒有獨自出來過,哪里分得清南北東西?沒辦法,只好傻傻地跟著茶姑走,可走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四合園茶館。”茶姑看見路邊有一個吹糖人的,停下來,邊看邊說。

“為什么要去四合院茶館?四合園茶館在哪里?”馬長友心里更犯嘀咕了,“出門前不是說好要去找你山寨的人嘛?這會兒,怎么要帶我去喝茶啊?”

茶姑不知道周長友想什么,也不看吹糖人的了,邊走邊說:“四合園茶館一天到晚都不關(guān)門,不光可以喝茶,還可以歇腳呢。我們寨子里的人來昆明城,要是走散了,都會去那里等。”

茶姑的回答,歪打正著,也算是解了馬長友心里的疑問。馬長友想了想,又問:“你們一大幫子人從茶馬山寨來昆明,走著走著,走散了,找不著人了,就去四合園茶館等著?不管多遠(yuǎn)都去?那不是一根筋嗎?”

茶姑大笑:“要是不去四合園茶館,就去南屏街那邊。那邊有各式各樣的西洋鏡,很好玩兒,找他們也容易。”

馬長友暗想:“畢竟是小姑娘,還是貪玩兒”。于是,越發(fā)覺得茶姑可愛。兩人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走走停停,茶姑看到什么好玩的,都會停下來,圍觀一陣,直到馬長友催她,才肯動腳,但隨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立馬就改變了茶姑在馬長友心里“畢竟是小姑娘”的印象。

兩人轉(zhuǎn)過一個街口,馬長友正和茶姑邊看街景邊說話,突然發(fā)現(xiàn)茶姑的臉色變了,比學(xué)校演話劇拉幕布還快—只轉(zhuǎn)瞬間,一張單純、紅潤的小臉兒,就變得冷峻,警惕,甚至充滿殺氣。馬長友不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和一個比他高出半頭的青年男子正急匆匆地迎面走來。馬長友剛要開口問那兩人是誰?茶姑已經(jīng)扒開前面的行人,老鷹抓小雞兒似的沖了過去。也就是眨眼之間,一支小箭從她抬起的右手袖籠子里飛了出來,呼嘯著直射向中年男子的喉嚨。還好年輕男子眼疾手快,情急之中,一把將身邊的中年男子拉到了身后—箭射進(jìn)了青年男子的左肩胛。

隨著“哎呀”一聲驚叫,剛才還左來右往、井然有序的路人,看到街心有人要打斗,霎時亂得就像逃難的人群,擁擠著四散逃跑。跑出一段距離后,看沒什么事,又陸陸續(xù)續(xù)圍攏來看熱鬧。

馬長友想擠到茶姑身邊,可慌亂的人群完全把他擋住了,隔著一大堆腦袋,他看見警察吹著哨子包抄過來,把三個人全帶走了……

警察一出現(xiàn),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看熱鬧了,四下狂奔著真的散了,只有馬長友一個人還傻愣愣地站在街口。

茶姑遇見的人是誰?

她為什么要射他?

她不是出來找山寨的人嗎?

一連串問題涌到馬長友腦子里,讓他變得有些麻木,連自己的傷被狂奔的行人撞上血流出來浸濕了衣衫,都恍然沒有感覺。

過了好一陣兒,街上都沒幾個行人了,一個黃包車夫小心翼翼地拉著車慢跑過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又怕惹事又想做生意似的輕聲問:“先生,你渾身是血,去醫(yī)院嗎?就在南邊,轉(zhuǎn)角便到。”

馬長友慢慢地回過頭,盯著黃包車司機(jī)說:“勞駕,去輔元堂!”

黃包車停在輔元堂門口,馬長友進(jìn)去不多時,便和周彌生一起出來了。

周彌生邊往外走邊回身攔馬長友:“你傷成這樣,留下來,讓杜叔安排人給你看看吧。”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馬長友的口氣毫無商量的余地。

“那……我等你換了藥再去。”

“不,我們馬上就得走!”

兩人上了黃包車,杜長貴拎著一個手掌大的沉甸甸的袋子追出來,放在周彌生懷里,說:“少爺,你這是去警局呀,身上哪能一點兒錢都不帶?”

周彌生收了銀元,和馬長友來到景星街的警察局門口。臨下車,周彌生按住馬長友說:“這里有一個姓溫的科長是我爹的病人,有點兒交情,我去找他把茶姑保出來。你現(xiàn)在這樣子,進(jìn)去容易被人誤會,還是趕緊回輔元堂換藥吧。”

馬長友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已經(jīng)被血染紅,想了想,說:“好,我看著你進(jìn)去就走。”

等周彌生進(jìn)了警局,他卻下了車,坐在街對面的茶館里等著,一點兒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可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見周彌生出來,馬長友就有些坐不住了,捂著傷口要進(jìn)警局,卻被門口的衛(wèi)兵攔住了。情急之中,他想起周彌生進(jìn)去之前說的話,也對兩名站崗的警察謊稱自己要進(jìn)去找溫科長。

一聽馬長友說要進(jìn)去找溫科長,一名瘦一點兒的警察大笑:“上午進(jìn)去一個找溫科長的,已經(jīng)被抓了,中午居然又來一個……”

“他怎么就被抓了?”馬長友大驚,扶著墻問。

“同伙。”瘦警察端起槍,指著馬長友問,“莫非你也是他們的同伙?”

“不,我找溫科長另外有事兒。”馬長友連忙擺手。

瘦警察似乎覺得好耍,上下打量了幾眼馬長友,用槍指著他說:“你要真不怕惹事兒,那就進(jìn)去吧。不過你小子能不能出來,可就不關(guān)我的事兒了啊。”

馬長友想了想,終于還是進(jìn)了警局,轉(zhuǎn)了個彎兒,站在門口站崗的警察看不見的地方,仔細(xì)想了想事情的經(jīng)過,覺得不能貿(mào)然去找這個他根本就不認(rèn)識的溫科長,于是,又走回來,對瘦警察說:“沒見到人。我先去喝口茶,等他一會兒。”

馬長友出了警局,也不敢轉(zhuǎn)彎,徑直往對面走。走到街中央,碰見一輛空黃包車,他坐上去便回了周家老宅,直接去找周鑒塘。

一直到馬長友把過程講完,周鑒塘也沒有說一句話,姜玉秀卻在旁邊尖叫道:“真是個山野女子,居然在昆明大街上動手打人,而且,她居然還敢打山口家父子。”

在此之前,周鑒塘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茶姑在街上用袖箭射傷的,正是山口正雄。她本來是沖著山口巖尋仇的,但被山口正雄一擋,袖箭就射在了他的肩胛上,好在沒鬧出人命。想著從茶馬山寨回昆明時的往事,周鑒塘已經(jīng)猜出了茶姑為什么要沖山口巖下手了,因此,聽了姜玉秀的抱怨后,他責(zé)怪說:“你不要一口一個山野女子,一口一個山野女子。茶姑雖然任性,但她也不會亂打人,傷人。看來,她是在路上無意間碰到山口父子的。”周鑒塘撫著胸、喘著氣,歇了一會兒,對姜玉秀說,“我這幾天出不了門,你安排人去把立坤請來。”

“人多手雜,總有給你惹滔天大禍的時候。我早就跟你說了,讓他們走,你就是不聽……”姜玉秀斜眼看了馬長友一眼,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馬長友聽了姜玉秀的話,有些尷尬,他看看這里沒有自己的事兒了,就和周鑒塘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起身告辭,打算回東園。

姜玉秀正安排丫鬟去姜家請人,看到馬長友走過,叫住他,問:“你都可以滿昆明城亂跑了,是不是傷已經(jīng)好了呀?”

馬長友明白她的意思,但出于禮節(jié),仍敷衍著姜玉秀:“好多了,好多了。謝謝二太太關(guān)心。”嘴上這么說著,不等姜玉秀接話,他轉(zhuǎn)身就走,心里想:“不管傷勢如何,不管舅舅有沒有收到信,這一次,只等彌生回來,馬上就離開周家!”

回到東園,馬長友先躺了一會兒,可迷迷糊糊地怎么也睡不著,這才想起自己還空著肚子,于是爬起來胡亂吃了些擺在桌上的點心,然后關(guān)上門,自己清理傷口,換藥。正忙亂著,聽見有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進(jìn)了院子,在自己的門前停住,隨即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馬長友想都沒想,開口喊道:“彌生,你回來啦?”然后就走過去,一手拽著紗布,一手開了門,卻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穿長布衫、戴眼鏡、一臉平和的中年人。

“我是彌生的舅舅,姜偉和姜敏的爸爸。周家這段時間事兒多,忙不過來。孩子,你收拾一下,跟我去我們家住吧。”

姜立坤的聲音很輕,但一聲“孩子”,讓馬長友覺得心里那根自父母去世后就繃得緊緊的弦,突然之間斷掉了。他“嗯”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任淚水流下來,瀑布一樣地流下來,打濕了纏在胸前的紗布……

3.南洋機(jī)工林家明

姜家是小戶人家,沒有丫鬟仆人,所有家務(wù)事兒都是姜太太蘇宜蓮一個人在做。每天大清早送走丈夫和兒女,蘇宜蓮刷了碗,就上街買菜。這樣的家務(wù)流程,即使是馬長友來了,也沒有改變。

一個人待在姜家,馬長友竟絲毫沒有陌生、不自在的感覺,相反,他掃地,澆花,去姜偉的房間看書,坐在小天井里吹口琴,感覺自在極了。有意思的是,他第一天在這邊吹口琴,隔壁居然有人吹簫應(yīng)和,可后來兩天,隔壁卻沒了動靜。馬長友有些遺憾,只是因為惦記著周彌生和茶姑,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打聽那位吹簫的人。

這天,蘇宜蓮回來,洗了幾樣水果端到姜偉房間,對馬長友說:“我們這邊比不得周家,委屈你和姜偉一起住。”蘇宜蓮放下水果正要離開,看到馬長友盯著自己,像是有話要問,便又站住了,說:“立坤已經(jīng)找過山口先生了,他答應(yīng)幫忙。你不要著急,警局很快就會把彌生和茶姑放出來的。”

馬長友“哦”了一聲,看見手邊的口琴,跟著蘇宜蓮走了出來,問:“蘇阿姨,你們家隔壁住的什么人啊?”

“哪邊隔壁?”

馬長友指了指東邊。

“哦,她們家啊,是程家母女兩個,母親在家,女兒在紡紗廠做工。”

“母女兩個?那天天吹簫的是誰啊?”馬長友頓時傻眼了。

“她們家雖然只是母女兩個,可還有一個房客,是個南洋來的機(jī)工,姓林,叫林家明。洞簫是他吹的。不過,他常出國去仰光,好幾天才能回來。”蘇宜蓮進(jìn)了廚房,邊擇菜邊說。

兩人正說著話,院子里有人喊:“宜蓮在嗎?”

“正說到她家,她就來了。”蘇宜蓮看看馬長友,笑了,“我出去看看。”

蘇宜蓮出了門,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中等個兒的小伙子站在院子里,有些吃驚地問:“家明不是去仰光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阿姨,滇緬公路被日本飛機(jī)轟炸了,在搶修,過不去,我們就轉(zhuǎn)回來了……等幾天才能去。”林家明解釋著,雙手插在褲兜里,笑著又說,“我過來,是想認(rèn)識一下您家的客人,吹口琴那位。”

“啊?長友啊,你出來一下。”

蘇宜蓮回頭叫了一聲,可還沒等馬長友走攏,中年婦女就等不及似的拉起蘇宜蓮的手說:“讓他們年輕人自己去說話吧,你來我家一趟,我有事情和你商量。”說完,拽著蘇宜蓮就出了門。

馬長友循著蘇宜蓮的喊聲出來時,正遇到兩個阿姨出門,把背影留給了他,頓時愣住了,一時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兒。

林家明心里明白得很,笑著從背后把洞簫抽出來,晃著走到馬長友面前,伸出空著的手說:“我是林家明。”

“我是馬長友。”馬長友把手伸出去又縮回來的時候,都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和這個矮自己半頭的吹洞簫的南方小伙子認(rèn)識了。

林家明比馬長友矮半頭,但卻主動把胳膊搭在了馬長友的肩上,表示友好。

兩人極不協(xié)調(diào)地勾肩搭背進(jìn)了姜偉的房間,沒等馬長友說“請”,林家明已經(jīng)坐下了,大大方方地說:“這地方,我比你熟。我半年前從南洋到了昆明,在西南運輸處接受完軍事訓(xùn)練,一進(jìn)運輸大隊,就租了慧賢家的房子,搬過來了。慧賢家沒有男孩兒,我和姜偉一起玩兒的時間最多。”

馬長友拿起口琴,問:“要不要來一曲?”

“好。什么曲子?”林家明話才出口,聽到馬長友的《松花江上》已經(jīng)響了起來,只好趕緊醞釀了一下情緒,跟上節(jié)拍,開始吹簫。整支曲子吹完,兩人感覺屋里的空氣都結(jié)冰了,從發(fā)梢到腳尖全是涼的。林家明說:“我們換支曲子吧?”

“不換。”馬長友很干脆地說,“我只吹這支曲子。”

“為什么?”

“因為我是東北人。因為我的家人都死于‘九一八’,送我這只口琴的人,也被日本鬼子害死了。”馬長友盯著林家明說,“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你錯了。不理解你,我怎么會回國?我13歲就帶著這支洞簫、幾塊光洋,搭木帆船去了南洋,先是在親戚家的咖啡館打工,后來到汽車修理行學(xué)電工,學(xué)開車,三年前就已經(jīng)是商車司機(jī)了。原本想省吃儉用掙點錢,娶個老婆就回國,可國內(nèi)開始打仗了。我看到陳嘉庚先生在報章上說,國內(nèi)最需要的就是汽車司機(jī),我根本沒有猶豫,就回來了。你知道我們是怎么回來的嗎?坐船,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又從西貢上岸,轉(zhuǎn)火車經(jīng)過河內(nèi),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可沒少吃苦呢。”

“我錯怪你了。我也是坐這趟火車來昆明的,不過,我坐火車之前走的路,比你還長。”馬長友于是把自己從北平到昆明的經(jīng)歷給林家明講了一遍。

和周彌生、姜偉不一樣,林家明聽馬長友說完他的故事,反而笑了,舉著洞簫站起來說:“我知道你走這一路心情很悲傷,但你知道我們是怎么來的嗎?我們來之前,干什么的都有,工程師、醫(yī)生、教師、工人、技術(shù)員……有些人有錢,有些人沒錢。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唱著《再會吧,南洋!》啟程,一路上心里都在唱‘再會吧,南洋!你海波綠,海云長,你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你不見尸橫著長白山,血留著黑龍江,這是中華民族的存亡……再會吧,南洋!再會吧,南洋!我們要去爭取一線光明的希望!’長友,悲傷會給我們力量,昂揚的激情也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把悲傷藏在心里,把昂揚的激情傳遞給更多的人吧!告訴你,我們每天都在給前線的將士們運送武器……不過今天沒有,滇緬公路上經(jīng)常會出一些小情況,但很快路就會修好,我們有可能明天就可以出發(fā)。”

“你們做的事情,對于抗戰(zhàn),有真正的意義!”馬長友羨慕地望著林家明。

“你也可以來啊,你不會開汽車?也不會修汽車?沒關(guān)系。我們每個車上都配有一名衛(wèi)兵,負(fù)責(zé)保護(hù)我們。你來當(dāng)兵吧!你現(xiàn)在國仇家恨集于一身,保護(hù)我們一定會更負(fù)責(zé)任。其實也不是保護(hù)我們,而是和我們一起保護(hù)車?yán)锏奈淦鳎切┤谴蛉毡竟碜拥恼鏄寣崗棧 ?

林家明說得慷慨激昂,馬長友聽了也深受啟發(fā):他一直都在想,等傷好了就去找舅舅,然后離開云南到前線去;現(xiàn)在看來,不離開云南,未必就不能為抗戰(zhàn)效力。況且,如果真的有機(jī)會和林家明他們一起干,真的在路上遇到什么問題,說不定自己學(xué)的土木工程知識,還有機(jī)會派上用場呢!

馬長友想明白了,正打算跟林家明說,卻發(fā)現(xiàn)林家明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便問:“你在等姜偉嗎?”

“不,我在等蘇阿姨。”林家明突然變得靦腆起來,臉都紅了。

“哦,兩個阿姨是不是去商量什么重要事情了?你這么上心?”

馬長友其實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想正說到點子上了,林家明笑道:“當(dāng)然是大事,終身大事嘛。我和慧賢已經(jīng)悄悄好了兩個多月了,怕她媽媽不同意,慧賢一直不許我說破;不過,姜偉和姜敏是知道的,蘇阿姨是不是也知道,我不太清楚。今天我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慧賢在紡紗廠上班沒有回來,我就自作主張,把這件事兒告訴她媽媽了。你也看見了,她媽媽嚇壞了,把我留在這邊,去找蘇阿姨想辦法了。”

馬長友大笑:“你們家的事情,找蘇阿姨想什么辦法?”

“你才來,不了解情況。慧賢的爹死得早,她媽媽寡居,一點兒主見都沒有,什么事兒都回來找蘇阿姨拿主意。蘇阿姨要是覺得棘手,就會請姜叔叔出面。我來租房子的時候就是這樣,她老人家既想租給我這種出價高的,又對我不放心,結(jié)果姜叔叔一句話,事兒就成了。”

“姜叔叔說什么了?”

“房子反正是要租出去的,租給誰也沒有租給南洋機(jī)工好嘛。”林家明學(xué)著姜立坤的腔調(diào),慢條斯理、輕言細(xì)語地說。

兩人正討論他學(xué)得像不像,蘇宜蓮回來了,推門就說:“家明,回去拜見你的丈母娘吧,不要在這里瞎鬧了。”

三個人都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相視而笑。

等一家人都回來吃晚飯的時候,蘇宜蓮把這件事兒講給姜立坤和姜偉、姜敏聽,兩個年輕人都很高興,齊聲說:“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就再也不用幫林家明和程慧賢遮遮掩掩的了,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地交往了。”但姜立坤卻似乎對這個好消息沒有感覺,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蘇宜蓮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有些奇怪:立坤平時最關(guān)心家明了,今天這么大的喜事兒,他怎么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呢?于是便問:“今天在學(xué)校遇到什么事兒了嗎?”

“學(xué)校沒什么事兒,是周家有事兒。”姜立坤說,警察局已經(jīng)把周彌生和茶姑都放了,只是,周彌生卻惹上大麻煩了。

飯桌上的人一聽,都傻眼了,放下碗筷問:“不是已經(jīng)放出來了嗎?還有什么事兒?”

姜立坤說:“我散學(xué)回來,正要出校門,看見阿忠愁眉苦臉地蹲在校門口,忙上去跟他打招呼,結(jié)果他什么都不說,只催我趕緊去周家。一路上,我坐在黃包車?yán)铮谲嚭竺媾埽乙矝]機(jī)會問。到了周家才知道,彌生和茶姑從警局出來的時候,山口巖也在場。茶姑死活不依,還要打山口巖,彌生伸手去擋,情急之下,一沒留神竟把手放到人家姑娘胸前了。你們也知道,茶馬山寨的規(guī)矩多,姑娘要是被哪個男子碰過,就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結(jié)果,山口巖走掉了,彌生卻走不掉了。茶姑跟他回了家,跪在你姑父面前,說她現(xiàn)在是周家的媳婦了。你姑父氣得半死,問我怎么辦。”

“爹,那你就勸勸姑父,讓他同意表哥和茶姑成親嘛。”姜敏跟著起哄。

“胡說八道!他還在服喪期間,怎么能談婚論嫁?你姑父不就是為這點兒事兒生氣的么?我兩邊勸了勸,讓茶姑先回去,等周家把事兒處理完了,再去茶馬山寨拜見茶土司,具體商量這事兒怎么辦。”

“那茶姑怎么說啊?”姜敏追著問。

“她答應(yīng)帶人先在四合園客棧住著,等彌生忙完和她一起回山寨。”姜立坤無可奈何地說,“暫時也只能這樣。周家的事兒已經(jīng)夠多了,哪里顧得上她呀?”

大家都在說周彌生和茶姑的事兒,馬長友突然問:“姜叔叔,是您去警局找人把彌生放出來的嗎?”

姜立坤苦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彌生他爹找到我,不過是想讓我去找唐蔭祖。因為他知道,只有唐蔭祖這種南京來的大員、龍主席身邊的紅人說話,警局才會放人。可事實上,我和唐蔭祖雖然是同學(xué),但沒有什么交往,無緣無故的,唐蔭祖也不會給我這個面子。最終出來說話的,還是山口巖—是山口巖找的唐蔭祖。至于唐蔭祖和山口巖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在彌生本來就沒事兒,警局的人扣下他,只是想昧他的銀子。茶姑那頭,苦主不告了,她也就沒事兒了。”

這幾句話,說的人輕描淡寫,聽的人卻毛骨悚然。

見大家都呆呆地看著自己,姜立坤換了個話題,對馬長友說:“哦,長友啊,明天要是天氣好,你出去走走,順便到輔元堂看看彌生吧。”

馬長友答應(yīng)一聲,沒動。蘇宜蓮見了,往他碗里夾了一塊牛肉,笑著說:“多吃點兒,這樣傷口才恢復(fù)得快。”

4.稀缺的西藥

第二天,馬長友果然如姜立坤吩咐的那樣,一早就出了姜家,去輔元堂看望周彌生。不過,就在馬長友剛剛上路時,山口巖已經(jīng)乘車到了周家,而且還帶了一個人稱沈博士的洋醫(yī)生。

山口巖此行來周家的目的,是為了請這位洋醫(yī)生給身為中醫(yī)的周鑒塘治病。

周鑒塘學(xué)了半輩子國醫(yī),又是開藥鋪的,自然想通過吃中藥把病治好。可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應(yīng)了“醫(yī)不自治”的老話,換了幾服中藥都沒有起色。山口巖漂漂亮亮把茶姑的事兒處理好之后,得知周鑒塘的病還沒好轉(zhuǎn),便去找了經(jīng)常給他看病的沈博士,將周鑒塘的癥狀說了一下。

沈博士是江蘇人,早年也是在日本讀的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跟一個越南女同學(xué)結(jié)了婚。因為有滇越鐵路,兩人結(jié)婚后便來昆明開了所小小的西醫(yī)院。畢竟是從日本學(xué)成歸來的博士,一聽山口巖說了周鑒塘的癥狀,便肯定地說“是炎癥,只要用三四天的‘氨苯磺胺’就能解決問題”,又說,“‘氨苯磺胺’剛剛使用到臨床,就算是在昆明,也不是隨時想買就能買到的藥物”。

于是,兩人的話題便由治病,轉(zhuǎn)到了買藥上。

“山口先生,據(jù)我所知,中央防疫處在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時就遷往了長沙,馬上又要遷來昆明。我們都知道,中央防疫處不僅搞防疫,還搞微生物研究和藥品研制,特別是盤尼西林的研制。不過,美國人在這方面的研究也沒多大的進(jìn)展,所以,他們中央防疫處,也只是空有大志,到現(xiàn)在也沒聽說有任何研究成果,不然,德國人剛剛用到臨床上的磺胺類西藥,也不可能這么緊俏。”自從發(fā)現(xiàn)山口巖是個大方的病人后,這位沈博士每次和他談話,就盡量透露些小道消息,一來表示自己是有深厚背景的人,二來表示自己能搞到其他醫(yī)生搞不到的東西。

“中央防疫處要遷到昆明?你開什么玩笑?”山口巖似乎不相信這個掛著博士頭銜靠賣藥賺錢的中國洋醫(yī)生能說什么真話。

“這事兒我能騙你嗎?我騙你做什么?我騙你,對我有什么好處?再說了,這事兒,也騙不了人啊,你只要去昆華醫(yī)院那棟最老的樓里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那兒,正在往外搬東西呢,給中央防疫處騰地兒。”和往常一樣,沈博士一聽有錢的山口先生居然懷疑自己的小道消息是否準(zhǔn)確,立馬著急了,立即擺出證據(jù),讓山口先生不得不相信。

“我去看什么?這半年來,我有病都是直接來你這里,什么時候去過其他醫(yī)院?抗炎的西藥不好買,我怎么會不信?好了好了,你這么說的意思我懂,不容易到手的貨,才是值錢的貨嘛。你說吧,這一次,你要漲價多少?報個數(shù)目就是,我什么時候在買藥的時候還過價?”山口巖見沈博士著急了,忙安慰他。然后,二話不說,就按沈博士要的價錢,買了兩盒“氨苯磺胺”,讓沈博士帶上,來了周家老宅。

從茶馬山寨回來以后,周鑒塘對山口巖基本上就只剩下虛禮了,他壓根兒就不想見到山口巖。可這世上的事兒就是怪,你越是不想見的人,越是見天兒地在你眼面前晃。現(xiàn)在,周鑒塘見山口巖居然帶了個洋醫(yī)生到他家來,心里更不高興,連虛禮都免了,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句客套話都不想說。

周彌生原本是要去輔元堂和老杜一起查庫房的,剛出門,碰巧趕上山口巖的車來了,忙將他帶到父親房間。他哪里知道父親此時心里想的是什么?先是詢問了山口正雄的肩傷,然后又再三感謝山口巖出手搭救他和茶姑。

“正雄年紀(jì)輕輕,受點皮肉傷算得了什么?當(dāng)天就去醫(yī)院把箭頭取了出來,第二天就消腫了,這幾天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手臂也活動自如了。”順著這個話題,山口巖坐到周鑒塘床前,問他,“彌生帶去的銀元都退回來了吧?這幫警察也太不識好歹了,連輔元堂的少爺都敢扣押。”

周鑒塘一聽這話,躺不住了:警察哪里是因為知道彌生的輔元堂少爺身份才放的人?彌生能出來,不多虧他舅舅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巖,而山口巖又去找了唐蔭祖嘛!

“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你也知道,我一個外國人,在這里能做什么?也就是憑著研究民俗方面有一點兒虛名,在南京、北平和昆明都結(jié)識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關(guān)鍵時候還是人家?guī)土嗣ΑV徊贿^,你們也和唐蔭祖打過交道,姜立坤和他還是同學(xué),最了解他了,要不然,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卻拐彎抹角地來找我?還不就是因為那家伙—按你們本地話說,是個大糞從他面前過都要沾一指拇的人,哪得讓我們走干路?”

山口巖話里的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這一次,我原本是苦主,可我還是救了你兒子,而且,我還是花了代價的。

這一下,周鑒塘徹底躺不住了。他當(dāng)初也不是沒有想過直接去找唐蔭祖,可那人除了借錢的時候眼皮朝下,其余任何時候都是眼皮朝上,見了親爹親娘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所以,周鑒塘一開始就根本沒想過要找他幫忙,只是聽了姜立坤的勸,直接讓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巖。他的想法是,茶姑射的是山口巖父子,這父子倆只要不推波助瀾,事情不就好辦了嗎?誰知道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結(jié)果山口巖最后還是去找的唐蔭祖。這樣一來,事兒雖然辦了,可氣兒卻越來越不順了,因此,周鑒塘只得側(cè)身對山口巖說:“多虧了你,要不然,彌生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警局里。”

“你何必這樣說?都是為了彌生嘛。”話說到這里,山口巖又不提“我救了你兒子”的話了,而改口說“都是為了彌生”。

這話,山口巖似乎說得很隨意,但周鑒塘聽了,卻很不客氣地回敬:“彌生是我的兒子,你救了我兒子,謝謝你也是應(yīng)該的!”

“彌生是你的兒子,他就是我的侄兒。為他做這點兒事情,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只是……你的病真的拖不得,讓沈博士給你檢查檢查吧。”山口巖一聽周鑒塘開口,就知道這件事兒他已經(jīng)徹底把周鑒塘給陷進(jìn)去了,于是便不再糾纏有關(guān)周彌生的話題,改說周鑒塘的病。

“爹,您自己是個醫(yī)生,最知道自己的病,這么老拖下去真不是辦法……”

周彌生還沒說完,周鑒塘就打斷他的話,罵道:“病在我身上,我還不知道么?你懂什么?!”但話雖這么說,沈博士已經(jīng)站在床頭了,大家都是同行,礙于禮節(jié),他還是坐了起來,勉強(qiáng)接受了沈博士的檢查。

“周先生,您患的是胸膜炎。打一針西藥吧?”沈博士收起聽診器,用詢問的口氣對山口巖說。

“您是醫(yī)生,聽您的。放心吧,鑒塘自己也是醫(yī)生,他知道自己的病非用西藥不可的,不會怪罪你的。”

山口巖一句話,把周鑒塘后面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周鑒塘無話可說,只好接受沈博士給他注射了一支氨苯磺胺,可對于山口巖建議的“把剩余的藥都留下來,沈博士按時來給你打針,直到你康復(fù)”的建議,卻堅決不接受。

屋里的人正為幾支西藥推來推去,阿忠進(jìn)來稟報說,外面有一個人自稱是馬少爺?shù)木司耍瑏碚荫R少爺。

周彌生聽了這話,跟屋里的長輩說聲“失陪”,就隨阿忠出來,到了大門口。一看來人,周彌生立馬就相信他是馬長友的舅舅—外甥像舅嘛,馬長友果然和這個人有幾分相像,只是馬長友比這個人瘦一些,臉上沒這個人那么多皺紋,背也比這個人更直。確信這一點之后,周彌生迎上前說:“是聯(lián)大的高老師吧?我是馬長友的同學(xué)周彌生。”

“周彌生同學(xué),你好你好!我是高云霄。我輾轉(zhuǎn)收到長友的信,才知道他來了昆明,住在貴府。冒昧叨擾,實在不好意思。”來人很有禮貌地做了自我介紹。

“說不好意思的應(yīng)該是我。長友9月28號來昆明,被炸傷了,本來在我家養(yǎng)傷,可我家里出了些事兒,他前些天搬到我舅舅那邊去了。”周彌生心里慚愧,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阿忠見狀,忙接過話題說:“要不,我?guī)Ц呦壬ゾ死蠣敿野桑俊?

“不,還是我?guī)Ц呃蠋熑ァ!敝軓浬鷶r住阿忠,對高云霄說,“高老師,您稍等,我給家父通稟一聲就隨您去。”

進(jìn)了屋,周彌生還沒開口,山口巖便搶先說:“彌生,這些西藥可都是我好不容易才弄來的,治你爸爸的病也對癥,他要是不繼續(xù)用,病怎么可能好利索?你幫叔叔勸勸他。”

周彌生走近父親,幫父親把被角掖好,回頭對山口巖說:“山口叔叔,非常感謝您。我?guī)臀业鲋髁耍幎剂粝隆!闭f完,又對周鑒塘說:“爹,長友的舅舅來找他了,他們已經(jīng)分別一年多了。我?guī)ゾ藡尲乙惶耍娏碎L友就回來。先讓忠叔來照顧您吧。”

說完,周彌生又向山口巖、沈博士告辭,出門時再次叮囑了一番阿忠好好照顧他爹,這才帶著高云霄往姜家走。

就在這期間,馬長友卻趕去了輔元堂,一到那里,便被杜長貴告知,少爺今天沒來柜臺上,在家伺候老爺。馬長友趕緊坐上黃包車去周家。到了周家才知道,自己的舅舅已經(jīng)來過,而且被周彌生帶著去姜家了,于是,又趕緊坐上黃包車往姜家趕。還好,緊趕慢趕,終于在程家門口把兩人追上了。此時,距離姜家只有幾步遠(yuǎn)。

姜家只有蘇宜蓮在家,看到馬長友和周彌生帶了生客來,有些意外。明白了高云霄的身份和來意后,忙解釋說:“長友還沒有痊愈,住在我們家怎么著也比住在學(xué)校里好些。高老師要是放心,就讓他在這里多住幾天吧。”

高云霄也覺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只好答應(yīng)馬長友先留下來。不過,卻堅持要給蘇宜蓮留下幾塊銀元,說是給馬長友交的生活費。蘇宜蓮自然堅決不收。周彌生笑道:“我今天怎么總遇到這樣的事兒?我爹堅決不收山口叔叔的西藥,舅媽堅決不收高老師給的生活費,弄得我們看起來就像生活在君子國里一樣。”

高云霄聽周末彌生說到“山口叔叔”“西藥”,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隨即,就放松了,問:“是什么西藥啊?”

周彌生說:“聽他們說是‘氨苯’什么什么的,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是抗炎的西藥,很貴,也很稀缺的,打針用的。”

高云霄接著問:“那你爹收下了那些西藥嗎?”

周彌生說:“我勸他收下了,治病要緊嘛。”

“那就是說,這幾塊銀元也應(yīng)該留下,吃飯要緊嘛。你舅舅舅媽能把長友留下,我已經(jīng)非常感謝了,怎么能再讓他們破費呢?”

高云霄借力打力,這句話竟讓周彌生和蘇宜蓮半天沒有回過神兒來。

蘇宜蓮實在推辭不了,只得說:“好吧,銀元先留下;不過,得讓長友保存著。”

高云霄想了想,這也算是沒辦法的辦法,就答應(yīng)了。

一會兒,姜立坤、姜偉和姜敏陸續(xù)回來了,姜家一下子熱鬧起來。蘇宜蓮去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高云霄聽馬長友說起口琴,就讓他吹個曲子。姜敏一聽,立馬跑進(jìn)哥哥的房間,把黃銅口琴拿了出來。周彌生以為馬長友又要吹《松花江上》,卻不想,他竟吹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新歌。周彌生之前從沒有聽他吹過,詫異地問:“這是什么曲子?”

“《再會吧,南洋!》,隔壁家明哥教他的。”姜敏搶著說。

看著姜敏歡快的樣子,耳邊響著陌生的旋律,周彌生一下覺得:只不過幾天的工夫,他和馬長友、姜敏之間就像已經(jīng)隔了一座山。他孤獨地呆立在山這邊,而馬長友和姜敏卻歡快地奔跑在山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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