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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親人

  • 絕響1942
  • 何曉
  • 19192字
  • 2016-11-02 09:06:45

1.茶姑的袖弩

也不知道是因為多數精壯男兒都出滇打仗,還是因為在家的人都把力氣耗在了滇緬公路上,1938年的秋天,從昆明到大理、保山,再到龍陵,一路上都讓人覺得異常地蕭條和寒冷。

此時,來自昆明的輔元堂周家老少掌柜父子兩人,正跟在一個名叫茶桂的冷面年輕人后面,沿著一條窄窄的山路,走進茶馬山寨的內八卦密林;他們的藥材、馬幫和其他隨行人員,則被留在了外八卦的木樓上。

茶桂一聲不吭,只是在前面疾走,麻草鞋踩在落葉上“沙沙”地響;腰刀碰到路邊的樹枝上“咔咔”地響。周家父子在后面,一溜小跑才勉強跟得上。還好,雖然林子看起來又密又深,但茶桂路熟,左拐右拐,很快就走出密林,進了一片開闊地。周家少爺周彌生和山寨的少爺茶樸是大學同學,以前聽茶樸說起山寨的內外八卦密林時,他一直以為內八卦的中心是山頂。可真的站在內八卦中心了,他才發現,這里并不是山頂,而是山腰的一大片平臺:平臺靠山的一邊是木樓,臨崖的一邊豎著一根木桿,木桿頂上吊著一截粗短的木樁,木桿下面有一個枯塘一般的巨大凹槽。

比起外八卦密林合圍著的那一大片木樓,這里數得過來的幾座木樓雖然緊湊、高大、精致得多,但看起來卻依然只是單純的木樓,根本沒有一點兒衙門的樣子,實在沒法和其他地方的土司府相比,更絲毫不能讓人想到,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幾百年前的老土司曾經因為幫助朝廷平叛有功,得到過后人至今仍不知到底有多少的賞賜;也同樣是這個地方,二十多年前的老土司因為先開墾水田、后爭取進入了民國政府特許的鴉片種植地區,獲得了讓其他土司眼紅的收成。盡管如此,按茶樸的話說,山寨幾十年來做過的唯一奢侈的事情,就是送他去昆明讀中學、去上海讀大學;而最大的支出,就是修滇緬公路……

想到茶樸,周彌生有些奇怪:茶樸犧牲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這里的人怎么就沒有一點兒傷心的樣子呢?看上去,竟好像沒有這回事兒一樣—他們已經忘記了這個老土司唯一的兒子嗎?他們已經忘記了茶樸曾經答應畢業后要回來辦學校嗎?

周彌生正胡思亂想著,猛然聽見有人在頭頂喊:“貴客駕臨,有失遠迎!”他抬起頭,看見幾位老人并排站在不遠處的木樓上,正舉著竹煙筒微笑著跟他們打招呼。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中等身材、凸出的額頭、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周彌生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茶樸的爹爹,而且在心里認定了:茶樸要是活著,再過三四十年,一定也是這個樣子!

周彌生的父親周鑒塘拱手答應著,朝樓上走去。看樣子,他和樓上的各位都很熟悉。臨上樓梯,就著抓扶手的機會,周鑒塘回頭看了一眼周彌生,輕輕咳嗽了一聲。

周彌生明白父親在提醒自己不要東張西望,忙收回眼神兒,跟著父親往上走。走了幾步,他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跟上來。不用回頭看,他也知道是茶桂。對于這個茶馬山寨的第一勇士,周彌生并不陌生:幾年前茶樸和周彌生一起離開昆明的時候,茶樸的行李就是他送來的。當時,茶樸便對周彌生說,這是他的堂兄,當年,就因為他,當然主要是因為他的母親,茶樸的伯父丟掉了繼任土司的機會,最后甚至丟掉了性命。

這一路走來,他已經熟悉茶桂重重的腳步聲了。上了樓,要轉身進屋時,周彌生果然看見茶桂背對著他們站在樓梯口,卻沒有跟進來。

雖然周彌生和茶樸是多年的同學,可茶土司和周鑒塘卻還是在去年年底修建滇緬公路時才認識的。

滇緬公路剛開工不久,公路沿線的民工中就開始流行瘟病,云南各地的藥房、醫館、醫院都響應龍主席的號令,拿出了看家本領來工地上各包一段、分段義診。當時,周鑒塘對應的,正是茶土司這一段。山寨里的人對付尋常的刀傷、摔傷倒是沒有問題,可遇到瘟病卻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眼看著人一個個倒下,出力氣修路的人越來越少,工期催得又緊,茶土司一著急,自己也病了。還好,因為輔元堂的藥丸對癥,茶土司這一段發病雖然最早、生病的人也最多,但病好得卻最快,所以也最先復工,好歹算是在龍主席規定的日子里,把那段路給修好了,沒有披枷帶鎖地被關進昆明的大牢里。

不過,茶土司和周鑒塘能成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并不在醫治瘟病這件事情上,而是因為兩家孩子是同學,而且是大學同學。就算是昆明借著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有了一些逼近香港的氣勢,但昆明畢竟還是昆明,能把孩子送出去讀洋學堂的人并不很多,這不僅僅是因為錢,還因為兩個字—“見識”。所以,在治愈瘟病之后,周鑒塘和茶土司還能繼續往來,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周鑒塘都會給茶土司捎帶一批自家特制的“輔元丸”,直到滇緬路修通,依然隔一段時間就給山寨送一次藥,以備茶土司不時之需。

周鑒塘這一次來,表面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他內心的真正愿望,卻是想把兒子引薦給茶土司:一來,周彌生和茶樸有同學之誼,茶樸犧牲了,他理應來拜望茶樸的家人;二來,自己老了,以后這條線會逐漸交給周彌生,送藥的事情,自然也要他來辦了。人與人之間的很多事情,其實就是隔著一層紙,但這層紙卻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捅得破的,學醫的人尤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至于以后周彌生和茶姑、輔元堂和山寨之間如何發展,就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了,周鑒塘更不想生硬地去為孩子們、為輔元堂的未來做任何不必要的打算。

被茶土司迎到火塘邊,一行人說著客套話,分賓主坐下。周彌生剛把裝著藥丸的包裹雙手呈給茶土司,突然聽見外面傳來“嗵”的一聲巨響。隨即,他就看見茶土司把包裹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和幾位老人一起全都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

周彌生猜不出發生了什么事情,見周鑒塘也是一臉的茫然,忙將父親攙扶起來,也隨著幾位老人往門口走去。好在他雖然瘦,個子卻比較高,還沒出門,就知道了聲音是從臨崖的木桿那里傳來的。因為他一眼就透過窗戶看見:木桿上面橫著的木樁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了地面專門接它的凹槽里。這時候他才明白那木桿上的木樁和地下凹槽的妙處。

“茶桂,哪里來的箭?”茶土司邊往外走邊吆喝。

“是茶姑的袖弩。”一直站在樓梯口的茶桂此時已經一溜小跑趕到凹槽邊了,正仰著頭看木桿上的箭,一聽土司開口,馬上回答。那小小的袖箭射斷了栓木樁的繩子,箭頭射進了木桿里,若不是箭頭系了紅色的絲線,任你看得多仔細,也看不出來。

“走,下去看看。”

老土司說著話,“噌噌噌”地快步下樓,朝密林走去。茶桂箭一樣跑回來,走在老土司前面,為他開路。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大家都屏著呼吸跟在老土司的后面,急匆匆地往山下走。

周彌生比走在他前面的所有人至少都高出半頭,所以,一出密林,他就看見自昆明出來就始終跟著他們的日本民俗專家山口巖,被綁在對面木樓前的拴馬樁上,拴馬樁的左右兩邊各站著幾個山寨的小伙子。這些小伙子腰里都有刀,但手里依然握著又粗又長的棍棒,有的還端著土槍;而他們周家的老家人阿忠,則站在茶姑面前,正不停地點頭哈腰,解釋著什么。

“茶姑,不要對客人無禮!”還隔著老遠,茶土司就舉起手臂高聲呵斥他的小女兒。

“爹,他不是客人。”茶姑轉過身,面對父親和父親身后的人,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日本鬼子!”

茶姑的話音一落,整個山寨一下子像被誰施了魔法,所有的人都被定在了原地。剛才還一路慨嘆山寨為什么如此平和寧靜的周彌生,真切地看見山寨里所有人眼里閃著的火苗,正在聚成火海,他還真切地聽見拳頭捏緊時發出的“咯咯”聲,正響成雷鳴……

2.傻子也曉得他是日本人

“姑爺、小少爺,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沒把木六看住。”阿忠看到周鑒塘和周彌生來了,一邊低聲表示著歉意,一邊退了下去,和馬幫里那個叫木六的伙計站在一起。

阿忠本名田定忠,是周彌生的媽媽從娘家帶過來的老家人,同輩的人都叫他阿忠,晚輩們都叫他忠叔;而又瘦又矮的木六此刻卻噘著嘴站在旁邊,一臉無辜的樣子。

周彌生看了父親一眼,見周鑒塘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便站出來,走到阿忠面前,問道:“忠叔,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小少爺,你和姑爺去了內八卦后,我們在外八卦的木樓上喝酒。喝了一會兒,我不放心,就下樓來看我們的藥材,正聽到茶姑在跟木六說話,問這次一起來的山口先生叫什么名字、是做哪樣的……”

阿忠說到這兒,把頭轉向木六。木六也就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又瘦又矮,一副還沒有開始發育的樣子。見阿忠和周彌生都看著自己,他硬著脖子仰起臉說:“名字嘛,就是被人喊的,哪能不讓人知道?她問我,我就告訴她了。她又問,那人的名字怎么這么怪啊?我就說,日本人的名字嘛,哪能不怪?她一聽,就像爆竹一樣,炸了,火冒三丈地叫山寨的人綁了這個日本人,說是要砍了他的頭給她哥報仇。”

“你怎么知道山口先生是日本人呢?”阿忠盯著木六問。

“我一路上聽他們說的。”木六回頭看看身后的伙伴,嘀咕道,“我們這里哪里有人叫這樣怪的名字?傻子也曉得他是日本人。”

父親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

周彌生暗想著,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茶土司,見他們都暫時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便走到茶姑面前,輕聲對她說:“茶樸犧牲在戰場上,是被戰場上的日本鬼子殺害的。但是,山口先生和那些戰場上的日本鬼子不一樣。他是學者,是個民俗專家,他也敬佩茶樸、憎恨那些侵略我們國家的……”

“彌生哥,你不要再說了!這個時候,你說什么都沒有用。哼!你說他是學者?學者嘛,就該像我哥那樣,包包里裝的都是書,可他身上為什么有這些東西?”茶姑說著,把手里拎著的一堆東西高高地舉了起來。

那是一臺照相機和一支手槍。

山口巖隨身帶著相機,這事兒周鑒塘、周彌生、阿忠還有馬幫的人都知道;可他居然還帶著槍,大家卻真的不知道。所以,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跟茶姑解釋。

“剛才彌生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是民俗專家。民俗專家嘛,研究的就是民俗,經常要穿過那些人煙稀少、野獸出沒的地方,經常要去偏遠的山寨。相機是用來拍照的、槍是用來防身的。不信你們問問周老板,我和他認識二十多年,什么時候用槍傷過人?”一直沒有開口的山口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故作輕松地說,“小姑娘,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好人和壞人,就像你們中國不一定全是好人,我們日本也不全是壞人……”

“呸!哪個聽你胡說八道,臭日本鬼子!你就是害死我哥的兇手,所有日本人都是害死我哥的兇手!”茶姑絲毫聽不進山口巖的解釋,不等山口巖把大道理講完,就罵著打斷了他。罵完了,茶姑還不解氣,對旁邊拿著棍棒的隨從喊道,“你們還直愣愣地站著做什么?打啊!打死這個臭日本鬼子!”

“慢著!”就在那幾個隨從準備動手的時候,茶土司大喝一聲。隨從們一聽,立即收了棍棒,圍著山口巖站住。

“爹,你為哪樣不要他們打?你曉不曉得,這是日本鬼子,是害死我哥的日本鬼子!”一副任性模樣的茶姑沖到父親面前,跺著腳,尖聲喊叫。

茶土司沒有理會暴怒的茶姑。他轉過身,臉色陰沉地面對周鑒塘,嗓音有些沙啞地說:“周老板,我一向敬重你的為人。我也明白,這個人雖然是日本人,但未必就是害死我兒子的日本人。不過,也請你理解我,老來喪子,有些彎彎是繞不過去的。你今天帶來的禮物我已經收下了,請你們回去吧。下次走滇緬公路、從茶馬山寨經過,歡迎你再來,只是……不要帶任何日本人來了。這樣的客人,我們茶馬山寨招待不起!”

周彌生聽得很仔細,和剛才那一聲洪亮的“貴客駕臨,有失遠迎”相比,茶土司這幾句話顯得格外低沉、無力。

茶土司顯然注意到了周彌生的神色,說到這兒,他把頭轉向周彌生這邊,從茶姑手里拿過槍和相機,信手扔到了山口巖面前。周彌生以為茶土司突然面向自己,必然有話要對自己說,卻不想,茶土司根本沒有搭理他的意思,眼睛明明看著他,說出來的話卻是:“茶桂,這里的事情,你處理吧。茶姑,你跟我回去。”

話音一落,茶土司帶著幾位老人進了內八卦的密林,把傻呆呆的周彌生、一句話都沒有說的周鑒塘撂在了身后。

茶姑瞪了周彌生一眼,不甘心地跺跺腳,跟了上去。

茶桂的臉上一直沒有表情。等茶土司他們的背影消失之后,他才慢慢地往山口巖那邊走。

茶桂從周彌生面前經過的時候,周彌生看見茶桂抓著腰刀的手還在發抖,而且,他的腰刀已經抽出了一半。

茶桂的腳步越來越快。

眼見茶桂大步走近山口巖,“唰”地抽出刀來,周彌生不由自主地一個箭步沖了過去:“請不要殺他!”

但周彌生還是慢了半步—等他把手伸出去打算推開茶桂的時候,茶桂的刀已經落下去了。

周彌生只覺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

“牽上你們的馬,帶上你們的藥材,走吧。”茶桂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周彌生這時才回過神兒去看剛才捆綁山口巖的柱子:柱子旁邊零散地落了一地斷成了一小節、一小節的繩子,繩子的兩頭全是齊刷刷的,可見,茶桂的刀該有多快。

矮矮胖胖的山口巖,此時正利索地從地上爬起來,好像并沒有受到什么驚嚇,彈了彈身上的土,甚至還轉過身去,朝茶桂微微地躬了躬身子,這才慢悠悠地走進了馬幫的隊列里。

周彌生暗暗佩服山口巖的定力。同時他還聽到,在幾步之外,父親周鑒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3.惠通橋上的槍聲

馬幫出了茶馬山寨之后,一行人似乎覺得山路后面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所以,全都一聲不吭,只是埋頭往前走。終于走完了山路,上了滇緬公路,大家這才松了口氣。

周彌生原本和木六一起走在最后面,此時,他跑過其他人,來到周鑒塘和山口巖的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山口巖說:“山口叔叔,茶姑他們太沖動了。我真沒想到,這次您跟我們出來,莫名其妙地替人背了仇恨。”

山口巖正要接話,周鑒塘卻陰沉著臉,看著前面的路說:“一場誤會,你們也不要想得太多。只是茶馬山寨的人都是性情中人,耿直得很,一向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恐怕以后山口教授再從這一帶經過時,要多加小心才好—當然,不僅僅是這一帶,云南出滇抗日、沒能回來的將士很多啊。換了我,要是彌生去打仗,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會恨你、也會恨所有日本人的。就算我們認識二十多年,有交情,我也一樣會恨你。親手把你的頭砍下來的事情,我也許做不出來,但絕交卻是一定的。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殺戮,被欺凌的人會把個人的仇恨記在整個敵對民族的頭上,尤其是那些耿直的鄉野之人,這種仇視會表現得更直率,而且不加掩飾。山口教授,你研究民俗,應該很了解這些山民的。如果你這樣想的話,茶土司今天對我們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自從聽山口巖對茶馬山寨的人說“不信你們問問周老板,我和他認識二十多年,什么時候用槍傷過人”,周鑒塘心里就開始犯嘀咕了:他的確是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山口巖,但也就只相處了不到一年時間,山口巖父子倆在周家養好傷后,便離開了昆明。今年春天,這父子倆突然又出現在自己面前,兩家人不過是二十多年來的第二次見面罷了。雖說這期間也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淵源,可他們哪里談得上有什么深交?至于山口巖是否用槍傷過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怎么能出面作證?更何況,這一次,他原本就沒打算帶山口巖來茶馬山寨,可一路上,從昆明到畹町,再到回來的路上,山口巖都不請自來,一步不落地跟著自己的馬幫,總不至于到了山寨外面把他扔下吧?原打算去茶馬山寨見見茶土司,給山寨送了藥,跟茶土司敘敘舊,就繼續趕路的,誰知道,因為山口巖這個日本人,差點兒毀了他和茶土司的交情……周鑒塘越想覺得今天這事兒有些不對,可到底是哪兒不對,他一時半會兒又想不明白。

山口巖聽出了周鑒塘的話外之音,有些委屈地替自己辯解:“是的,我記得中國有句老話,‘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打仗這樣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怎么弄得明白?我不過是想安心做學問,你不過是想踏實做生意,茶土司不過是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本來一團和氣,互不相擾,可到頭來,卻因為兩國的軍人打仗,搞得我們彼此之間像仇人一樣。”

“對了,山口教授,你今年春天怎么突然又來昆明了呢?二十多年前你走了以后,我還擔心我們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周鑒塘畢竟也是經歷過家國不幸的人,很多與自己和家人無關的事兒,他都盡量不放在心上;況且,像昆明這種早幾十年就有火車、汽車通幾個國家的地方,每天因為各種原因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客人來了就把新茶泡上,客人走了就把剩茶倒掉,這是人之常情。但現在,因為茶姑這一鬧,他真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個明白了。

山口巖聽到周鑒塘問他這樣的話,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把以前零零散散給周鑒塘說過的相關的話,再次詳細地說了一遍:“年初,幾個國家的相關機構聯合成立了一個關于古老民俗研究的課題組,我有幸被邀參加。分配給我的研究課題是儺戲。‘云披紅日恰銜山,列炬參差競往還。萬朵蓮花開海市,一天星斗下凡間。只疑燈火燒元夜,誰料鄉儺到百蠻。此日吾皇調玉燭,更于何處覓神奸。’這首詩是貴國元代一位云南官員寫的,可見,那時候云南民間就有儺戲了。”山口巖說起自己的專業,口若懸河,而且充滿信心,“以我多年對貴國古老民俗的了解和對各類相關史料的勘察,云南的儺戲類型眾多、源遠流長,極具研究價值。所以,這次我專門帶了學生過來,打算把這個課題做深、做透,爭取拿出幾篇有較大影響的論文來。”

“這一點,你和二十多年前還真是沒什么變化。”周鑒塘想起往事,長嘆一聲。

“哪一點?”山口巖饒有興趣地問。

“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啊。”周鑒塘依然面無表情地說。

山口巖干笑兩聲,不再接話。

二十多年前,山口巖第一次到昆明時對外宣稱的來由,還不是民俗,而是中國的古玩。當然,對于古玩,他至今依然熱情不減,只是這話不好直接對周鑒塘說而已。

周彌生見兩個長輩把話題扯遠了,便湊了上來,為了茶馬山寨的事兒,想解釋一下為什么很多中國人會那么痛恨日本人:“山口叔叔,您是個學者,這段時間又住在昆明,可能不知道那些日本鬼子有多壞。我告訴你啊,去年9月,我和我的同學茶樸、馬長友在學校分手的時候,上海就像地獄一樣,大世界被炸、南京路被炸,到處是正在燃燒的房子,到處都是呼爹喚娘的哭聲;難民潮水一般涌向租界,一眼望去,整條街道上扔的都是箱籠被褥和家具;不時有你們日本的飛機從遠處飛來,‘嗡嗡’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下面跑著的難民似乎想跑過飛機,沒命地往前擠,眼看著女人和小孩子一批一批地倒下……”

周鑒塘聽到這里,回頭對兒子說:“這段經歷你還沒有告訴過我呢。”

“好慘啊,我剛回來的時候,沒有心情說;后來想說,又怕你和媽媽擔心。不過,只有從地獄里走出來之后,才會知道天堂有多美好。以前一直生活在昆明,覺得什么都很平常,今年5月回家以后,才一下子覺得,走在昆明的石板路上,就像走在夢里一樣。五華山還是那樣郁郁蔥蔥,有飛鳥成群結隊地在上空飛過來、飛過去,一會兒俯沖,一會兒盤旋;盤龍河還是那樣不急不緩地流淌,靠岸滿是碧綠淺草,河面有成群的野鴨悠閑地鳧著,突然又齊刷刷地潛進水里,大半天才從更遠的水面冒出來。還有我們輔元堂街角的糖老倌和他那一塊光溜溜的白石板,我一看見,口水就流出來了,居然像小時候一樣,沖過去對他大叫一聲:‘狗舔糖!’惹得路邊人一陣哄笑……”

周彌生說到這里,跟在后面的人也都一起笑了。在昆明長大的人、在昆明長時間住過的人,沒有誰不知道“狗舔糖”的—在糖老倌做的各種糖貨里,就數這種銅錢大小的糖塊最便宜、最解饞了。

阿忠看到周鑒塘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打馬上來問:“姑爺,天色不早了,前面有個小店,我們去喝碗茶、吃點兒東西,歇一晚上,明天再過惠通橋吧。”

周鑒塘回過頭,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知道他們也累了,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眾人見了,也都齊聲說“好”,翻身下馬,往小店走去。

無論是否騎馬,趕路的人都一樣,跑起來全憑一股氣兒,一說停,氣兒就散了,這才發現已經餓得不行、累得不行了。于是,大家便顧不得許多,把馬敞放在小店旁的草坪上,要了茶,就著自己帶的干糧,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細細品味,只是都不許木六近身—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看見木六走近,立馬就散了,又圍坐到別處去。

木六知道,要不是自己在茶馬山寨說錯了話,大家這個時候就該在山寨喝酒吃肉呢,所以,也沒什么話好說,只得無趣地一個人走進了馬群。不過,他也很清楚,那些人不是怪自己把山口巖的名字告訴了茶姑,而是怪他給周彌生說,他是從他們那里知道山口巖是日本人的。雖說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馬幫,不走茶馬古道、不走高黎貢山,只是幫昆明城里的大商號馱運貨物,但馬幫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有些話,內部可以隨便講,卻一個字都不能對外人說。

木六的可憐樣兒,周彌生全看在眼里。他知道這事兒不能怪木六,可畢竟馬幫有馬幫的規矩,就算他同情木六,也幫不上忙。

周彌生跟在阿忠后面,把周鑒塘和山口巖伺候好,這才開始照顧自己的肚子。可剛坐下來,就聽見對面山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即,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從那山傳到這山:

“周老板慢走,把日本鬼子留下!”

—是茶姑!

周彌生一聽那聲音,就知道茶姑是沖著山口巖來的,不由得擔心地望了山口巖一眼。卻不想,這一望去,正看見山口巖把手伸到腰間去摸槍。周彌生皺了皺眉頭,趕緊故意提高嗓音對周鑒塘說:“爹,他們有土槍。茶姑的袖弩也很厲害。我們不好和他們直接沖突,還是趕緊走吧。”

不管山口巖有沒有聽明白,但周彌生這話,是有意說給山口巖聽的。他說著,不等周鑒塘回話,又轉身吩咐阿忠:“忠叔,你和馬幫先走,我來斷后。”

周鑒塘這時候的確不好做什么決定,便任由兒子去安排。

“小少爺,還是我走后面吧,你和姑爺先走。”阿忠一邊招呼馬幫的伙計,一邊懇請周彌生。

“他們繞過幾道拐,很快就能追上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快點兒!”周彌生說著,看到周鑒塘和山口巖已經上馬,喊一聲“留神啊”!一左一右,分別朝兩人的馬后甩了一鞭子。兩匹馬嘶叫著,撒開蹄子就朝惠通橋方向跑去。

阿忠愣了一下,趕緊吆喝馬幫:“跟上!快跟上!”

盤山公路上,兩隊人馬你追我趕,馬蹄聲、吆喝聲、呼喊聲響成一片,忽而上下之間似乎并駕齊驅,卻鞭長莫及;忽而眼看著就要迎頭撞上,中間卻又隔著雜草亂石。

周彌生看見周鑒塘跑上了平路,借著拐彎時兩人的直線距離最近,對父親大聲喊道:“爹,讓山口叔叔不要管我們,先過惠通橋去保山,躲開茶姑!”

“好!”周鑒塘答應著,和山口巖并馬狂奔,將周彌生的意思告訴了他。

山口巖回頭看了一眼周彌生,舉起馬鞭揚了揚,對周彌生表示謝意,然后把馬鞭重重地打在馬屁股上。頓時,他的棗紅馬四蹄生風,呼嘯而去。

這時候,跟在山口巖和周鑒塘后面的馬幫才轉過山彎跑出來,他們不知道周家父子和山口巖剛才達成了什么樣的協議,但看見前面的馬在猛跑,也鉚足了勁兒一味地繼續往前沖,好像茶姑追的不是山口巖,而是他們馬背上的貨。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自古以來滇西都不缺搶貨的馬匪。馬幫的潛規則之一是,一見有同伙跑起來,不問青紅皂白,一窩蜂似的都會跟著跑。況且,這一次是老板跑在前面,他們哪有不追的道理?

周彌生眼見著山口巖走遠,心里不再慌張,速度雖然沒有慢下來,可心里卻踏實了許多。一彎上弦月從樹梢上鉆出來,馬蹄下的滇緬公路頓時成了一條銀練。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惠通橋了,周彌生回過頭,望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茶姑笑了笑,打馬飛奔而去。

也就是一轉身的工夫,周彌生發現父親和阿忠他們停在了惠通橋東岸,似乎在等他。“看來,山口叔叔已經走遠了。”周彌生想著,勒住韁繩,放慢速度,上了惠通橋,走到橋中心,突然轉身,勒馬停在了怒江之上。

惠通橋是怒江上唯一的一座橋,那些偶爾從這里匆匆經過的人記不住橋的名字,但記得住江的名字,于是,很多人便習慣把這座橋稱作“怒橋”。

站在怒江上,聽著怒江低沉的咆哮,感受著中秋峽谷中微微有些涼意的江風,周彌生頓生豪邁,仿佛自己是立馬當陽橋的張飛。

但來者卻不是曹孟德。

茶姑帶人從橋西一路追來,到了橋頭,絲毫沒有猶豫就沖將過來。

橋東的人一陣驚呼,阿忠更是大叫:“小少爺快跑!”

周彌生沒有跑,他也跑不了,茶姑根本沒有給他轉身的機會。不過,當茶姑的白馬和茶姑一樣直愣愣地殺到周彌生面前時,周彌生的白馬還是在沒有主人命令的情況下,噴著響鼻后退了幾步。

“你站在橋中央,是想整哪樣?快讓開,我要砍掉那個日本鬼子的腦殼!”茶姑伸手指著周彌生吼道。

這一次,她不僅沒有叫“彌生哥”,而且,伸手間還有一股涼氣直逼周彌生的脖子。

周彌生非常清楚,這只指著自己的手正扣著一支精巧的袖弩。那是茶樸在中學時利用幾個暑假給妹妹做的獨家秘密武器,原理來自古老的諸葛連弩。袖弩里裝的箭,可能煨了麻藥、系著藍色絲線,也可能煨了毒藥、系著黑色絲線,當然,還有可能就只是一根根尖尖的小木棍,也就是她射內八卦木桿的那種—系著紅色的絲線。不過,周彌生相信,茶姑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只袖弩射自己,所以,他笑著說:“茶土司一言九鼎,他老人家都已經放了山口叔叔……”

“我爹一言九鼎,并不等于我也一言九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的鼎。我只要為我哥報仇!”茶姑打斷周彌生的話,露出小姑娘一半兒任性一半兒撒嬌的本色。

周彌生聽茶姑這樣說,笑得更厲害了:“茶姑,山口叔叔已經走遠了,你追不上他,回去吧。”

“呸,一口一個山口叔叔,一口一個山口叔叔,他是你的哪樣叔叔?他是日本鬼子!我哥在戰場上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卻在這里把日本鬼子叫‘叔叔’。周彌生,你不配做我哥的同學!”茶姑越說越激動,本想用袖弩的,可距離太近,無法下手,便靈機一動,閃電一般從旁邊人手里抓過土槍、對準周彌生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不會用袖弩射你的,你不配!你只配用打野獸的土槍!”

霎那間,惠通橋上一片死寂,似乎連江風都被神一把收了。

周彌生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盡管周彌生堅信茶姑不會真的殺他,但他還是很擔心土槍在這個已經紅了眼的姑娘手里會走火。他瞪著茶姑,想:“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砰!”

一顆子彈呼嘯著從周彌生的側面飛過來。

剛才把槍給茶姑的人,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身子便歪倒在了馬背上。

茶姑大張著嘴、大睜著眼,頭像是被人硬扳著,艱難地轉了過去。

周彌生來不及想這是誰開的槍、那個人為什么開槍,完全處于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轉馬頭,高叫一聲:“忠叔,快走!”然后朝惠通橋東岸疾馳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神收走的風,似乎又被神放了出來。

茶姑站在風中,看著周家的人和馬幫遠去的方向,吼了一聲:“你們把他帶上,趕緊走,回山寨!”

4.1938年9月28日

“那一槍是誰打的呢?”

“除了山口教授,還會是誰。”

“過了惠通橋我就沒見過山口叔叔,不知道他現在到哪里了。”

……

山口巖開了那一槍之后,不知道打馬跑到哪里去了。周鑒塘知道,山口巖這些日子在云南到處走,他應該不缺朋友接濟,因此,也沒有太上心,更沒安排人去找他。涼爽的晨風中,周家和馬幫的人一路說著話、沿著滇緬公路,漸漸走近昆明城。

“彌生,一會兒進城了,你和阿忠回老宅去報信,我去輔元堂找老杜,把這批藥材裝進庫房。”往常外出回來,周鑒塘一般都是安排阿忠回去給兩個太太報信,從這一次開始,規矩要改了。雖然途中因為茶土司和山口巖之間的誤會鬧了些不愉快,但總的來說,兒子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采購藥材,還算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周鑒塘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今天才八月初五,這么早就回來了,太太們怕是有些意外呢。走的時候,二太太只說,期待姑爺和小少爺能回來過中秋節。”阿忠曉得周鑒塘的心思,高興地答應。

“爹,還是忠叔一個人回老宅吧,我和您一起去……”周彌生的話還沒說完,一陣汽笛聲驟然響起,而且是連續的短音!

“警報!”周彌生抬頭看看天,臉色都變了—他有在上海遭遇空襲的刻骨記憶,也有一些躲避空襲的經驗,因此,一聽到警報聲,立即大喊,“有日本鬼子的飛機來轟炸,大家暫時不要往前走,都在靠山崖的一邊停下來,跳下馬,趴在地上別動!”

周鑒塘和阿忠并不相信周彌生的話。出來二十多天了,眼看就要進城了,卻突然讓停下來,有些不甘心。在他們心里,一直覺得日本人離昆明很遠,完全沒有可能飛來這里扔炸彈;更重要的是,他們根本想象不到被飛機轟炸是什么樣子,從莊蹻攻滇、諸葛亮南征、中慶之戰,到新軍起義、云南起義,城門上的旗子換來換去,昆明城里,百姓的日子還不是一樣過?不過,周鑒塘想到周彌生畢竟是從大上海回來的大學生,挨過日本飛機的轟炸,況且,這一路也見識了他的膽魄,不想當著眾人傷了兒子的面子;阿忠在茶馬山寨親眼看見周彌生消弭了一場大禍,現在哪里敢不遵從小少爺的安排?于是,兩人一個帶頭往山崖邊走,一個趕緊招呼馬幫。

阿忠正招呼著馬幫的伙計把馱著藥材的馬往山崖下面牽,天上傳來一陣“嗡嗡”聲,開始聲音不大,就像一群毒黃蜂在耳邊亂飛,只是勉強能聽得見,但很快,聲音就變大了,好像就在低頭抬頭間,鋪天蓋地的怪叫聲就已經大得像是在耳朵邊炸響!

木六一路上都沒精打采的,這時候竟興奮起來,站在路邊望著天上指手畫腳地大喊—

“從黑林鋪那邊飛過來的!”

“1、2、3……9架,有9架呢!”

“在下蛋……快看,下出來了,蛋落下去了!”

“轟!轟轟!轟—”連續不斷的幾十聲巨響之后,濃煙很快籠罩了整個昆明城。眼前的昆明城,似乎成了一個硝煙四起的地獄之城,讓人覺得像是一腳邁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恐怖夢境。

剛才還像小娃娃辦姑姑宴一樣看熱鬧的木六和其他馬幫伙計全都被嚇傻了……

“爹,等轟炸過后我們再進城,我先回去看看媽媽啊!”周彌生說著,根本沒有給周鑒塘回話的時間,翻身跳上馬背,就朝著小西門方向奔去。

他身后,所有人的耳朵里還都灌滿了爆炸聲,根本沒有誰聽到他說了什么,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往遠處的炮火硝煙中沖過去了。

“小少爺!”阿忠扯著喉嚨大喊一聲,回頭看了一眼周鑒塘。

周鑒塘急得說不出話,手哆嗦著指了指小西門方向。

阿忠明白姑爺的意思,上馬便追,邊追邊一聲接一聲地喊:“小少爺!小少爺!”

周彌生如何能聽到阿忠的喊聲!日本人的飛機雖然已經飛走,“嗡嗡”聲也遠去了,但城里的爆炸聲、房屋坍塌聲,還有各種驚恐萬狀的慘叫聲,依然充斥在昆明城的上空;更何況,此刻周彌生心里只裝著媽媽,什么都聽不進去。不過,他騎著白馬還沒跑進小西門,就和逃難出來的人流迎頭撞上了。

小西門的門洞里,被涌出來的人流塞得嚴嚴實實的,逃難的人,大呼小叫著迎面朝周彌生壓來。他心里就是再著急,也只得牽著馬逆著人流往城里一點一點地擠。

經過幾條街道,周彌生看到的情境都完全一樣:兩邊的房屋已經被炸得開了天窗,街道變成了焚燒后的垃圾場,絆腳的都是冒著煙的家具、房上掉下的檁子,或是因為被炸彈炸死、震昏、致殘,而沒有跑掉的人……

周彌生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去年9月的上海。他小心地從這些街道中間穿過,盡量把腳放在石板上。雖然他已經很小心了,匆忙中卻還是踩在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上面。周彌生抬腳走了兩步,突然發覺不對,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剛才踩到的,居然是一把口琴,而且還是一把黃銅口琴—在滿地的灰燼中,那把口琴被周彌生的鞋底踏去了煙塵,閃出锃亮的金黃色,散發著似乎要穿透一切的光芒……

周彌生盯著那把黃銅口琴看了一陣,忽然心里一陣悸動,丟下韁繩,趕緊跑回去,彎腰將它抓在了手里。

—這把口琴,周彌生太熟悉了!

周彌生撿起那把口琴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很像是那把口琴—黃銅口琴兩邊,被磨成了金色!

當年茶樸離開學校去參軍的時候,兩手各拿了一只懷表、一把口琴讓他和另一位最要好的同學馬長友選,結果,他選了懷表,馬長友選了這把口琴。可是,馬長友早就去北平找他舅舅了啊,怎么可能來昆明?再說了,“很像”未必等于“就是”,有這種黃銅口琴的人很多,能把黃銅口琴兩邊磨成金色的人也一定不止馬長友一個……周彌生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卻還是忍不住發了瘋似的去扒拉倒在附近街邊的每一個人。終于,在不遠處一棵被炸斷的大樹下,他真的發現了馬長友:雖然這個人瘦了、雖然這個人胡子長了、雖然這個一向整潔的人穿得像叫花子一樣,但周彌生還是一眼就把認出來了—他就是他和茶樸的好朋友、就是他和茶樸同學四年的好朋友馬長友!

周彌生小心地搬開大樹,然后輕輕摸了摸馬長友的頸動脈,確信他還活著,忙吹了聲口哨,把馬喚過來,然后使勁兒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放在馬背上,一手扶著馬長友,一手牽著馬,慢慢地往家走。

“小少爺!小少爺!”周彌生轉過街口,剛能看見周家老宅的大門,就聽見背后人急促地叫他。回頭一看,竟是阿忠;再一看,阿忠的馬背上,竟也馱著一個人。

“小少爺,你這是……”阿忠趕上了周彌生,見周彌生的馬上還馱著一個人,也愣住了,盯著周彌生的白馬問。

“忠叔,你先不要問我,你先說說,你救的是誰?”周彌生打斷阿忠的話,問道。

“小少爺,這是茶姑呀!她穿了一身男裝,開始我也沒認出來。她被炸傷了,靠在小西門的墻上,估計是真撐不住了。看到我,只說了聲‘忠叔,我是茶姑’,就暈過去了。我想,一來茶樸是你的同學,又死在了戰場上,是英雄;二來,我在茶馬山寨沒管住木六,惹了禍,對不起這個姑娘,所以,就把她救回來了。你這是……”

“說來,也是巧得很,這是馬長友,我和茶樸在上海時的大學同學。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來的昆明。看樣子,他傷得不輕。”周彌生左右看看,又說,“忠叔,你看這一片的房子,被炸得沒剩幾間好的了,我們趕緊回家去看看吧。他們倆,怕是也得趕緊找爹治傷。”

周彌生和阿忠兩個人說著話,還沒到周家老宅門口,遠遠地就聽到有哭聲從里面傳出來。

“忠叔,你照顧他們倆,我先去看看。”

周彌生看看馬背上的兩個人,心知不妙,把韁繩扔給了阿忠,悶頭就往家里跑。進了大門,他發現自家前院的房子雖然沒有塌,但斷瓦落得滿地都是,高點兒的樹攔腰斷了,矮樹和花草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土……

周彌生進了院門,喊了幾聲,居然沒有一個人出來答應,心里更加著急,忙循著哭聲往后院佛堂跑去。

“小姐啊,阿春從圓通寺回來了,阿春把佛經給你請回來了,你坐起來看啊,小姐,你起來,我們回大理去……”是周彌生的乳娘阿春的哭聲,從佛堂那邊傳過來。

阿春是阿忠的媳婦,本名叫楊滿春,夫妻倆跟著周彌生的媽媽從大理楊家來到昆明周家,是這個家里唯一把大太太叫“小姐”的人。

周彌生心知媽媽出事兒了,有些慌亂,腿腳也發軟,他穿過頂上還在往下掉瓦片的回廊,半邊屋頂垮塌的佛堂一下子出現在眼前。他遠遠地看見阿春跪在佛堂里哭,幾個丫鬟衣冠不整地在佛堂外跪著,二太太姜玉秀像腳底下踩了炭火,在佛堂門外來來回回地走著。

“說你憨么,吃米線不喝湯,還真是的。哪天不好,偏要今天喊阿春去圓通寺。阿春走了,哪個還請得動你?只是讓你出來躲躲嘛,硬是不聽,這下相信‘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吧?還把丫鬟們都喊出來,這明擺起的,就是自己想要尋死嘛!真以為你燒了二十多年的香,佛祖就會保佑你?佛祖還不是把你打發到阿鼻地獄去了?這下,你相信鍋是鐵打的了吧?”二太太嘴里翻來覆去地大聲念叨著,好像生怕有人聽不見。

周彌生顧不得太多,也沒有心思從石板路上繞,直接跳進花園,三步兩步就沖到了佛堂前,正要進去,二太太姜玉秀看到了他,先是一愣,接著拉住他,尖著嗓子說:“彌生,你看見沒有,上面的椽子檁子還在冒煙兒,那半邊隨時可能掉下來,你是周家的獨子,做哪樣要進去冒險。你給阿春說,叫她把大太太抱出來,趕快給她說。”

“二媽,我媽媽她怎么了?你放開我,我要進去看看!”周彌生說著,猛地一推。

姜玉秀死不松手,竟拉掉了周彌生衣服上的一顆紐扣,結果,踉蹌著退后幾步,摔倒在了院子里。

周彌生跑了一步,聽見身后有響動,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用勁兒過大,忙伸手把姜玉秀拉起來,然后,乘著姜玉秀用手絹撣灰塵的工夫,轉頭進了佛堂。

周彌生的哀嚎聲從佛堂里傳出來之后,姜玉秀才確信自己的猜測是真的。她舉著手絹聽了好一陣,似乎確證了自己的猜測沒錯,這才指著還跪在地上的丫鬟們罵道:“都杵在這里做哪樣?快去鋪子里找老爺!給他說,大太太死了!大太太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

5.大太太的葬禮

“我有急事,明天一早就要離開昆明,不能參加大太太的葬禮,慚愧得很。”周家大太太出殯的前一天傍晚,那日在惠通橋邊和周家父子分手的山口巖,也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周家大太太去世的消息,突然帶著兒子山口正雄來訪。和原本就是中等身材、此時人到中年已經明顯發福的山口巖相比,青春勃發的山口正雄顯得格外高大、英俊。

周家老宅經過簡單的修整,除了暫時成為靈堂的佛堂上被炸彈掀掉一半兒的屋頂還沒來得及修復,其他沒有被炸只是被震壞的屋子都收拾好了。院子里的甬道上也已經被打掃得清清爽爽,兩邊花盆里的小白花安靜地開著,淡淡地散發出讓人幾乎感覺不到的香氣。隨著執客老杜和山口家父子走過,這些原本就淡的香一下子就被另一種濃濃的香遮住了—那是山口正雄手上捧著的蘭花的香氣。

執客老杜的全名叫杜長貴,自打輔元堂開業時就跟著周鑒塘,是周家的老掌柜了。

三人走過長長的回廊,正要進后院,冷不丁地,一個人突然從半開著的西院小門里沖了出來,邊跑還邊喊叫著:“呸!該死的日本鬼子,我就曉得你一定會來的!”

周彌生這幾天一直沉浸在喪母之痛里,整天渾渾噩噩的,完全顧不得其他的事情。因此,自28號那天馬長友和茶姑分別被周彌生和阿忠救回來,給這兩人換藥的事兒,就一直是老杜在安排;他也只是知道馬長友住在周家老宅的東園、茶姑住在西園。可他卻完全沒有料到茶姑會這么莽撞,情急之下,生怕因為她在這個時候讓主家失了禮數,忙起身擋在山口父子前面。

聽到外面亂成一團,佛堂里的人都有些吃驚。周鑒塘回身問兒子:“茶姑為哪樣會在這里?”沒等周彌生回答,外面相繼傳來山口正雄“嘿”的一聲吼叫和“嘭”的一聲悶響—不看也知道,山口正雄打了茶姑一掌。

父子倆來不及多說什么,顧不得和其他人打招呼,起身出了佛堂,來到院子里。周彌生幾大步跑過去,擋在茶姑面前,心里是怕山口正雄再出掌,嘴里卻急急地回答父親剛才的問話:“她那天也被炸傷了,忠叔救回來的。這幾天忙,就沒給您說。”

周鑒塘看了一眼高高大大的山口正雄,對著佛堂大聲喊:“阿忠、阿春,你們把茶姑帶下去,讓她好好休息!”

阿忠和阿春穿著一身孝衣從佛堂里跑出來,把已被周彌生攔腰抱住的茶姑往西園里拖。姜玉秀遠遠地在佛堂門口看著,高聲罵道:“真是山野女子,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茶姑傷口崩裂,鮮血透過薄薄的灰色單衣滲了出來,像清水上飄著的桃花瓣兒一樣扎眼。周彌生低頭一看,自己的雙手上也都是血,暗自責怪山口正雄下手太狠,于是,傾著身子看著被扶遠了的茶姑說:“春嬸,記得給她上藥!”

周鑒塘沒有說什么,轉身就走。眾人似乎也才突然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事情有些奇怪,默默地跟在后面,順著石板路進了佛堂。

周鑒塘看到山口父子的時候,神色很淡漠。茶樸和其他60軍烈士的死訊,他都是從報紙上看來的、收音機里聽來的,但日機對昆明的轟炸、太太的死、更多街坊的死,卻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過去這幾天,面對太太的靈柩,他想了很多事兒,其中也包括今后該如何接待山口巖這個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的日本人。

山口巖看出了周鑒塘的心思,但卻拉著兒子山口正雄,對站在周鑒塘身邊的周彌生說:“你知道我是怎么認識你爸爸媽媽的嗎?”

周彌生搖搖頭。

“22年前,我有事從北方來云南,剛剛兩歲的正雄和他媽媽也跟著我。我們第一次來昆明,極不適應這里的環境,一家人都生病了,病得很厲害,正雄他媽媽去世了,我和正雄多虧你爸爸媽媽救治,才僥幸活了下來……”

周鑒塘嘆息一聲,往靈堂看了一眼,說:“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請吧。”

給大太太上過香,說了一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山口巖從包袱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到周鑒塘手中。周鑒塘見是松花石高浮雕玉枕,愣住了,問道:“何必要送這樣的厚禮?”

山口巖湊近周鑒塘耳邊說:“因為她是你的大太太,彌生叫了她二十多年媽媽!”

周鑒塘似乎沒有想到山口巖會這樣說,愣了一下,隨即便小聲對山口巖說:“希望你莫在這個時候提往事,為了彌生,也為了彌生的媽媽!”

周鑒塘的聲音雖然低,但語氣卻很嚴厲。山口巖點點頭,低聲說:“這個,你盡管放心。我今天只是來吊唁大太太的。”

周鑒塘見山口巖這樣說,便不再吭聲,雙手托著玉枕,走到大太太的棺木旁邊,放了進去。按老風俗,今天親人們還可以看亡人最后一眼,明天就要封棺、上棺罩了。

山口巖看到玉枕安放妥當,便朝跟在后面的山口正雄招了招手,退后幾步,來到靈堂外的靈牌前。父子倆并沒有像別的土著喪賓那樣,跪叩亡者,而是依照新式禮儀,三鞠躬之后,掏出手絹,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便向執客杜長貴和事主周鑒塘拱手告辭。

周鑒塘送走山口巖父子之后,留在前院廂房和輔元堂掌柜杜長貴商量明天出殯的事情。

周彌生留在柩前守靈,因為連日勞累,后半夜竟迷迷瞪瞪睡著了。被門外的腳步聲驚醒時,他透過半邊垮塌的屋頂看出去,天已經大亮了。

“小少爺,你醒了?”阿春邊往燈里加油,邊關切地輕聲和周彌生打招呼。

周彌生看看阿春和阿忠,問:“忠叔、春嬸,昨天晚上你們又沒有休息啊?”

“哪能睡得著啊。”阿春把油壺放下,邊起身邊說,“我去給你弄些點心,你吃了,快些去老爺那邊,一會兒客人就要到了。”

周彌生連忙站起來,扶著阿春說:“我哪樣都不想吃。你和忠叔守在這里吧,我去我爹和杜叔那邊。”

周彌生出了佛堂,覺得有些頭暈。他定定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往東園走去。

從小到大,只要在昆明,周彌生都住東園。他熟悉東園的一草一木,甚至角落里的蟲子。小時候,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他就會跑到東園竹林旁邊的石頭上躺一會兒。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他在這里躺一會兒再起來,心里也就敞亮了。此時,進了東園,看到竹林和那塊石頭,周彌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躺上去,閉上眼睛。他希望自己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之前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夢,佛堂里傳出來的不是和尚們念經的聲音,而是媽媽敲木魚的聲音;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孝服,而是媽媽和春嬸親手做的布衫。但是,他努力閉上眼睛,卻睡不著。胡思亂想了很久,睜開眼睛,一切依然照舊,特別是身上白得刺眼的孝服。

一切都不可能改變。媽媽走了,不會再敲木魚,不會再給自己做衣裳,不會拉著自己站在金馬碧雞坊下面看著過往的行人輕聲說:“彌生,一根柱子剛剛立起來的時候,大風都吹不倒它;但用不了多久,一只鳥飛過都可能把它扇倒。”

這句話是媽媽最常說的話,周彌生從來就沒有想明白過這話的意思,到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找媽媽問明白,就像他聽別人說過的很多話,風一樣從耳邊刮過了,沒往心里去。但猛然間想起的時候,卻發現再也沒有機會去問明白了,只能自己想,使勁兒地想。此刻,他便坐在石頭上使勁兒地想。想了一會兒,似乎聽到有人在前院喊“少爺”,忙擦了淚,從東園正門直往前院走去。

周彌生還沒進前院,迎頭跑過來的丫鬟小翠一見到他就喊:“少爺,老爺和二太太滿朝找你呢!”

“哪樣事?”周彌生心里一緊。這幾天,他的膽子已經變小了很多。

“姜家舅老爺、夫人和表少爺、表小姐到了。”

小翠說的“姜家舅老爺”,叫姜立坤,是周鑒塘早年私塾先生的兒子,也是他二太太姜玉秀唯一的哥哥,二十多年前從日本留學回來,現在是昆明省立女子中學的國文教員。他和妻子蘇宜蓮養了兩個孩子,大兒子姜偉比周彌生小兩歲,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小女兒姜敏還不到17歲,在她爸爸任職的學校讀中學。

周彌生一聽這話,趕忙往后堂跑。小翠一把拉住他,說:“二太太說了,客人去佛堂祭過大太太后,暫時在外面的涼棚里休息,讓你去門口等去。”

周彌生“哦”了一聲,問:“今天哪個在前面執客?”

“還是杜掌柜。”小翠邊退邊說,“我走了,既要照顧馬少爺,又要隨時聽二太太使喚,我快忙瘋了。”

周彌生聽她說“照顧馬少爺”,愣了一下,問:“馬長友這兩天好些沒有?”

“杜掌柜每天都安排伙計來給他換藥,少爺就放心吧。”

周彌生又“哦”了一聲,也沒心思多問,揮揮手,讓她走了。進了前院,正遇到杜長貴安排丫鬟帶客人去佛堂。看著客人的背影,周彌生問:“杜叔,唐先生怎么來了?”

周彌生說的這位唐先生,名叫唐蔭祖,因為是從南京來,又在龍主席身邊,在昆明城里政商兩界的人沒有誰不給他面子。而周彌生認識他,卻是因為他是姜立坤留學日本時的同學,而且他的女兒唐文清是姜敏的同班同學、好朋友。

“我也沒有想到啊,唐蔭祖是舅老爺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又在龍主席身邊做事情,一向不親近做生意的人,今天能帶著夫人來,估計是看在舅老爺的面子上。周家和大太太娘家都沒有人在昆明,二太太娘家要是再沒有人來……”

杜長貴五十多歲,個兒矮,而且瘦,說起話來快,做起事來也快。此刻,他嘴沒閑著,眼睛也沒閑著,瞧見幾位常年有生意往來的掌柜到了,忙上前去支應。披麻戴孝的周彌生,熱喪在身,也“叔叔”“伯伯”地叫著,見人就跪拜叩謝,起身后便跟在杜長貴后面,一臉悲戚地說些場面上的話。

這些人才進去,姜家四口人從后院出來了。

姜立坤除了沒帶裝教案的皮包,裝束和往常沒多大區別,依然穿著一件青布長衫,戴著眼鏡。看見周彌生,他皺皺眉,說:“我剛才在后面還問你爹,你去哪里了,怎么前面后面都沒有看見人影?”

“我從東園出來的時候,正好和你們錯過了。”周彌生趕緊向舅舅解釋。他雖然不喜歡二太太,但卻自小就喜歡二太太的這個哥哥,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親舅舅。

“彌生剛沒了媽媽,心里該多難受。你這人,說話也不看場合。”姜立坤的太太蘇宜蓮伸手碰了碰丈夫的胳膊,順勢拉著他走了出去。

“表哥,我剛才路過的時候,看見西園里有個姑娘……”

姜敏話沒說完,姜偉拍了拍周彌生的肩膀說:“表哥,你節哀順變。敏敏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你不要跟她計較。”

“姜敏沒看錯,那就是個姑娘,茶樸的妹妹。大轟炸那天她也在昆明,受傷了,忠叔救回來的。”周彌生怕姜敏誤會,趕緊解釋。

表兄妹們剛說到這兒,里面的人陸陸續續都出來了。跟長輩們打過招呼,等他們都走過了之后,三個年輕人跟在后面也走了出去。

周彌生剛走過二太太身邊,正聽見她在對唐蔭祖夫妻說:“感謝你們今天能來送姐姐。不過,你們也看見了,我們周家現在的樣子,今天辦喪事,明天修屋頂,還要重新置辦家具,哪樣不要錢?也不是我催你們,借了那么久,這次多少總要還一點兒吧?”

周彌生猛地一驚:他從來都不知道二太太和唐蔭祖夫妻之間原來還有這層關系,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像唐蔭祖這種看起來威風八面的人,怎么會找二媽借錢?不過,他雖然不太喜歡唐蔭祖,但聽到二太太在這樣的時候說這些話,周彌生心里很難受。他正打算離開,無意間卻看見唐蔭祖一臉的倦容,噴嚏連天,頓時明白了:他們今天能來吊唁母親,的確是因為姜家的原因,但卻并不完全因為唐蔭祖和姜立坤是同學,估計是因為他們從二太太那里借了錢,并且,他們找二太太借錢,極有可能是為了抽大煙。

想到這兒,周彌生心里覺得更加厭惡,轉身躲進靈堂后面,跪在靈柩前面,根本沒有像迎送其他喪客那樣,跪拜叩謝。

唐蔭祖的漂亮妻子李月曼感覺到周彌生失了常禮,而且表情也有些不對,斜眼看了看丈夫,也不跟誰打聲招呼,就扭著像沒有骨頭的腰,慵懶地拉過丈夫,像是離開一個尋常聚會一般,擠出人群,往街口走去。隨即,一輛守在街口的黃包車跑了過來,只待這夫妻倆上了車,就直奔街口而去。

周彌生正透過靈幡的空隙,看唐蔭祖夫妻倆離去,阿忠走過來,從背后拉了他一下。周彌生從地上站起來幾步,問:“忠叔,有什么事兒?”

“小少爺,你快去,阿春找你有事兒。”阿忠說著,把周彌生拉進大門,帶到花園一個靜僻的角落。

周彌生一見阿春滿臉是淚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下,問:“春嬸,你怎么站在這里?出什么事兒了?”

“小少爺,出大事兒了。你可得為過世的小姐做主啊!”阿春沒等茶姑開口,“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周彌生面前,臉上全是淚。

“出什么事兒了?”周彌生彎腰拉起阿春,問。

“阿春說,她看見棺罩下的棺材頭上壓了一塊石頭,也不曉得是誰干的……”阿忠看到老婆急成這樣,知道她一時半會兒地說不明白,怕在這里待久了被人看見,忙踮起腳湊在周彌生的耳邊悄聲說。

“還會是哪個?除了二太太,還會是哪個?小姐一輩子吃齋念佛,哪里得罪過人?”阿春嗚咽著說。

“壓石頭怎么了?”周彌生問。

“老風俗,在棺罩下的棺材頭上壓石頭,棺材里的人就不能超生!”阿忠左右看看,輕聲說。

周彌生看看阿春,問:“真的么?”

阿春點點頭,淚掉在衣裳上,“啪啪”地響。

周彌生咬著牙,兩個拳頭握緊了松開,松開了又握緊。旁邊兩個人眼巴巴地看著他,等他拿主意。

“起棺的時辰還沒到,這事兒我來處理。你們該做哪樣就做哪樣,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忠叔,你照顧好春嬸,一定不要讓她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這事兒。我馬上去佛堂。不會有什么石頭了。春嬸,你放心!”說完這幾句話,周彌生撒腿就往佛堂跑。

避開佛堂里念經超度的和尚取掉那塊石頭的時候,周彌生癱跪在經幡下面,扶著棺頭,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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