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巧計建湘軍(1)
- 曾國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度陰山
- 4986字
- 2016-06-15 09:20:10
出山任團練大臣
湘鄉知縣朱孫詒熱情萬丈地會見了曾國藩,并請曾國藩為保衛湘鄉出謀劃策。
曾國藩認真而全面地視察了團練,向朱孫詒和羅澤南提出練兵“貴在精而不在多”的建議,只要能訓練出不要命的民兵400人,就可以和敵人來一場野戰。同時他還提醒羅澤南,在湘鄉周邊多設探子,及時掌握情報,知己知彼才能大有勝算。
當然,曾國藩的著眼點不僅在團練上。他特別重視民間的安定和團練人員的來源。太平軍暴亂一起,由于承平日久,所以流言四起,有人連太平軍的影還沒見到,就攜家帶口逃亡。曾國藩四處活動,宣傳千萬不要逃走,而且還寫了通俗易懂的《保守平安歌》,提出:第一,莫逃走;第二,齊心保家鄉;第三,操練武藝,大家齊心辦團練,才能家家戶戶保平安。
因為行動起來,所以奇跡發生。湘鄉在曾國藩的努力下,恢復了穩定和秩序,民心一定,團練水漲船高,無論是人員數量和質量,都遠在湖南其他地區之上。
就在曾國藩為家鄉貢獻智慧和精力時,兩個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個消息是,太平軍在湖南長沙使盡渾身解數都無法攻克,于是撤圍而走。這當然是個好消息,曾國藩特意跑到湘鄉縣城和朱孫詒、羅澤南喝了一頓,由于太過于興奮,他把守孝期間不準喝酒的禁令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個消息不知是好是壞。1853年1月,他接到圣旨,咸豐皇帝任命他為湖南團練大臣,協同湖南巡撫共同辦理團練。清政府最早設團練大臣是在1852年10月,地點是江西。曾國藩是第二位團練大臣,可謂沐浴了滔天的皇恩。清政府設立團練大臣的初衷是要把團練搞得鋪天蓋地,讓亂匪陷進人民戰爭的海洋中去。所以挑選的大臣人選都是正在老家的京官,因為這樣的京官熟悉家鄉,而且就在家鄉,可立刻上任。
羅澤南得到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跑來祝賀,曾國藩卻心事重重。羅澤南問:“你成就功名的日子來了,怎么不高興?”
曾國藩搓著手,唉聲嘆氣:“這若是從前,我要去祖墳祭拜的,可現在……”
羅澤南明白了,曾國藩正在守孝,如果出來任事肯定會受人恥笑:“我前段時間跟你說的話,你難道當飯吃掉了?”
“什么?”
“移孝作忠啊!”
要移你去移!曾國藩想,在背地里為羅澤南出出主意,發些宣傳單給老百姓,這都情有可原。可擔任團練大臣,那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出來做官,祖宗有靈,圣人有感,蒼生有嘴,我非被他們譴責死不可!
羅澤南勸了半天,毫無效果,垂頭喪氣地走了。
曾國藩木然地呆坐房中,心亂如麻。突然想到理學家的靜坐修行,于是盤起腿,把雜念驅趕出頭腦,一會兒工夫,就端坐著打起了呼嚕。
一覺到天明,但也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老爹曾麟書喚醒的。老爹對他說:“你的好友郭嵩燾來了。”
曾國藩大喜,蓬頭垢面地跑了出來。
郭嵩燾1847年才中進士,比曾國藩晚了九年。戲劇性的是,他官路一點都不亨通,才中進士,就撞上雙親離世,所以回老家湖南湘陰守孝。
1850年守孝結束,正要回京,又遇上太平軍造反。在咬牙切齒了幾天后,強烈的使命感讓他留在湖南,幫助地方官防御太平軍。
1853年10月,云貴總督張亮基調任湖南巡撫,郭嵩燾被人推薦,成了這位沉穩干練的巡撫大人的幕僚。
郭嵩燾和曾國藩交情匪淺,所以總在張亮基面前推薦曾國藩,當曾國藩被任命為湖南團練大臣后,郭嵩燾征得張亮基的同意,一路小跑來到白楊坪請曾國藩出山。
曾國藩對團練大臣的位子猶豫不決,不僅僅是他怕別人的議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當時政府的腐敗無能和官員的軟弱散漫深惡痛絕,他特別擔心的就是很難和這些人合作。
如果在工作中和這些人產生矛盾,必會事事掣肘,處處荊棘,非但自己不能成功,可能還會因過受罰,再受到他人的恥笑。到了那片田地,他曾國藩就是有想活下去的勇氣,老天恐怕也不會給他機會。
所以在羅澤南來勸他之前,他就寫好了辭請奏疏,準備由張亮基轉交咸豐。郭嵩燾一來,兩人談了些閑話,他就把那封奏疏哆嗦著拿了出來,要郭嵩燾交給張亮基。
郭嵩燾皺眉說:“你這是打退堂鼓啊。”
曾國藩嘆息連連說:“團練大臣有個鬼用,今日不可救藥的地方不是什么團練的戰斗力,甚至都不是正規軍的戰斗力,只在人心。人心陷溺,毫無廉恥。看看那群官場肥佬,搖頭尾巴晃,混吃等死,再看看那些有志于拯救蒼生的人,全沉淪下層,郁郁不得志。人心不古,世道澆漓,這要比長毛賊厲害百倍!”
這是段社會雜評,堂而皇之,所以無用。
郭嵩燾埋怨道:“你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此時就該出山,見一事解決一事。你坐在這里興嘆,于世事有何益處?”
曾國藩心不在焉。
郭嵩燾提高了嗓門:“你不知道吧,長毛匪已攻陷了湖北武漢,常大淳殉職了。”
曾國藩“啊呀”一聲,武漢一失,湖南地區必是太平軍覬覦之地。雖然上次長沙之圍解了,但難保太平軍不來個回馬槍。到那時,整個湖南將狼煙四起,血流成河。
一想到這,曾國藩就脊背發涼,眼皮直跳。
郭嵩燾趁機勸道:“你本有澄清天下之志,現在不乘時而出,拘于守孝的古禮,對皇上甚至是對你老爹都沒有益處。國要破家要亡,你什么都守不住的!”
曾國藩在房間里轉悠起來,臉上一會兒是興奮,一會兒是憂慮,一會兒是莫名其妙,一張臉變幻無常,搞得郭嵩燾神經緊張,連胃都發緊。
轉了半個時辰,曾國藩才端坐在郭嵩燾面前問道:“我父親那里,怎么辦?”
郭嵩燾驚喜地笑起來:“這好辦,我來說。”
經過郭嵩燾的三寸不爛之舌,曾麟書意識到如果不讓曾國藩去長沙擔任團練大臣,那他這個老爹就該天誅地滅。
曾老爹同意了,曾國藩還有顧慮。這顧慮不好意思說出口,郭嵩燾要他一定要說出來,要無任何后顧之憂地去長沙。曾國藩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了三個字:江忠源。
這是個人名,曾國藩最要好的朋友。
江忠源是湖南新寧縣人,新寧離曾國藩的家鄉湘鄉不遠。江忠源雖是讀書人,卻不受禮法約束,吃喝嫖賭樣樣都來。1847年,新寧縣鬧匪,政府軍一籌莫展。危急時刻,江忠源砸鍋賣鐵募集了一支民兵部隊,很快就把匪亂鎮壓下去,由此名聲大噪,從此混入官場,但不久后因老母去世,回家守孝。
太平軍起事后,江忠源再發神威,脫了孝服,組織精銳團練,出湖南入廣西和太平軍作戰。江忠源是將才,手下無弱兵。在湘江邊上的蓑衣渡,他眼光獨到設置下埋伏圈,消滅了從此經過的太平軍大半兵力,連太平軍三號人物馮云山都壯烈于埋伏圈中。
江忠源因此一役名動南中國。
郭嵩燾對曾國藩在此時顧慮江忠源,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說:“江忠源和您是好友,此時正風生水起,不正有利于您出山做事嘛。”
曾國藩低頭垂目道:“我怕他恥笑我。”
郭嵩燾就更莫名其妙了,問了好半天,曾國藩才做了大致解釋。
原來,1851年江忠源正在老家守孝,清政府認為他是暴民的克星,所以要他立即脫掉孝袍上戰場。曾國藩在北京得知此事后,急忙擺出一副理學大師的架勢,寫信給江忠源說:“我知道你是禮法外之人,但在守孝期間穿起官服,豈止有違禮法,更有違天理。你要慎重,萬不可輕出!”
郭嵩燾聽完曾國藩的解釋,哈哈一笑,說:“你太多慮了,江忠源不是那種人。”
曾國藩正色道:“我剛勸完人家,自己就犯同樣的問題,這是知行不一。”
郭嵩燾沉吟一會,恍然大悟。曾國藩只是不想被好友捉到把柄,在別人面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可在朋友面前,他要有個樣子。偉大人物不畏人言,只是不畏天下蒼生的言,天下蒼生的話算個屁!但他們卻畏懼親朋好友的言,如果連親朋好友都不體諒他理解他,那他可真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郭嵩燾沉吟時,曾國藩也在沉吟,他在運用朱熹方法論“格物致知”。半個時辰后,他“致知”了:“我要給江忠源寫封信,說明我移孝作忠的真意。”
這封信簡潔明快:“大局糜爛到這種地步,我不想執著守孝不出的初心,能盡一分力必須拼命盡這分力,成敗利鈍,全都不問。”
江忠源對曾國藩的解釋毫無興趣,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受禮法束縛的人。他只是大為不解,曾國藩的語氣中把出山任團練大臣一事看得那么難。訓練團練,把他們送上戰場,痛毆長毛匪,這有什么難的呢?
江忠源這樣想,沒有錯。他本人大大咧咧,思想上放蕩不羈,是個樂觀主義者。
曾國藩做事踏實,看問題更踏實。他看得很透,當時的破敗時局不是編個團練打幾場仗就能挽救的。因為人心已不古,世道在澆漓,小修小補于事無補,不干則已,要干就必從頭做起,放手大干。要有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百死不悔的精神,才有可能力挽狂瀾,成就大業!
團練無用也
1853年1月末,曾國藩和郭嵩燾途經湘鄉縣,聞聽張亮基征調了湘鄉一千團練到長沙,同時還征調了湖南其他地區的團練。曾國藩驚問道:“這么興師動眾征調團練,長沙正規軍呢?”
縣令朱孫詒嘆道:“正規軍都去追擊長毛賊了,長沙防衛是相當的空虛。”
曾國藩心里七上八下,太平軍善于流動作戰,一旦掉頭再回長沙,那后果不堪設想,另外,羅澤南說,自長毛匪圍攻長沙后,長沙城甚至整個湖南城鎮局勢極不穩定,一些閑散人員已蠢蠢欲動。
當時正在吃飯,曾國藩丟掉筷子,對郭嵩燾和羅澤南說:“走,趕緊去長沙!”
1853年2月1日,曾國藩抵達長沙。在城外,他看到墻基出現好多狗洞,經打聽原來是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挖的地道。進了城,看到街上的百姓行色匆匆,又看到三五成群從湖南各地來的團練正在扯淡,不禁憂從中來,對羅澤南說:“形勢嚴峻啊。”
形勢的確嚴峻,巡撫張亮基向曾國藩攤了底牌:“長沙城里正規軍不到兩千人,其他都是團練,不足三千人。”
曾國藩開始沉思,張亮基看到曾國藩耷拉著眼皮,毫無表情,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心情就沉重起來。
時間像是停滯了一樣,張亮基被這死寂搞得昏昏欲睡,突然聽到曾國藩咳嗽了一聲,接著就是問話:“巡撫大人,咱們現在有兩個最迫切的任務。第一,加強防衛長沙的軍事力量,長毛剛攻陷武昌,聲威正盛,難保不卷土重來攻長沙;第二,要迅捷地把湖南各地,尤其是長沙的不穩定分子消滅于萌芽中。如果這些不穩定分子和長毛里應外合,后果不堪設想。”
張亮基連連點頭,“這也是我的心病,幸好你來了,你有什么快速起效的良策?”
曾國藩沒有快速起效的良策,那不是他的風格。他善于穩打穩扎,步步為營,文火慢慢烤,而且一心不能二用:“咱們先來解決長沙防衛問題。”
張亮基正襟危坐,饑渴地等著曾國藩發言,可曾國藩一言不發,把眼皮耷拉下去,沉思。張亮基等了許久,才等來曾國藩的一個問句:“您以為團練能保衛長沙嗎?”
張亮基一愣:“當然,團練在當年白蓮教暴亂中立下過赫赫大功。就是長毛叛亂這回,各地的團練也立功不小。您那位兄弟江忠源,把長毛三當家都干掉了。”
曾國藩又沉思起來。站在他的智慧層面,張亮基的看法太蠢。白蓮教暴亂時,團練能起作用,是因為團練的一切經費都由政府出,而且還有工資。所以各地團練成員都紛紛上戰場,于是精英輩出。但現在,政府沒有錢,各地的大部分團練成員都是被強行拉出來的。更要命的是,團練畢竟是民兵,不是正規軍,他們最善于的是偵緝和游擊戰。在曾國藩眼中,游擊戰就不是正經打仗,只能起擾亂敵軍之用。從未聽說一場戰爭或一次戰役是用游擊戰打勝的。
曾國藩問張亮基的問題正緣于此,他認真解釋給張亮基聽,最后提出自己的想法:“應該建立一支兇悍敢戰的部隊,怎么稱呼它都無所謂,但它一定要比敵人兇狠,比政府的正規軍強出百倍!”
張亮基驚駭萬分。這是私建軍隊,搞不好會掉腦袋的。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咸豐交給曾國藩的任務是幫助巡撫辦理團練,并沒讓他組織軍隊,辦理團練和組織軍隊正如狗和熱狗的區別一樣。張亮基當然希望有這樣一支軍隊,可如果在腦袋和這支軍隊之間選擇,他絕對選擇腦袋。
曾國藩很樂觀,因為他深思熟慮了許久,而且認定這件事可行,首先他要做的就是把這件事在當地名正言順化。兩天后,他在長沙政府高層會議上對官員們說,其實團練是兩碼事,“團”就是各族、各鄉組織起來,清查戶口,偵緝奸細,綁送匪徒。而“練”是從“團”中抽取勇武之人,政府為其請教頭,購買武器,定期操練,既能保衛本省,也能出省作戰。
大多數官員都聽出來了,曾國藩這位團練大臣志不在團練,而在建軍。他們是想提不同意見,可提不了。因為曾國藩的職務是團練大臣,既非官也非紳,又不是皇帝的特派員,他是個四不像。
在張亮基的支持下,曾國藩把從湖南各地來的團練編到一起,稱為“大團”,讓他們和長沙城內的正規軍八旗、綠營共同訓練。
“大團”一成立,曾國藩馬上把早已寫好的奏疏遞交給咸豐。奏疏說:“長毛賊攻陷湖北武昌,兇焰熾烈,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省,都是他們所覬覦之地。目前湖南的正規軍都跑去拯救武昌了,長沙兵力薄弱,根本無法守衛。我想在長沙成立團練一大團,把湖南各地的團練集中起來認真操練,防守長沙就有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