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巧計建湘軍(2)
- 曾國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度陰山
- 4979字
- 2016-06-15 09:20:10
由于曾國藩在奏折中始終提“團練”,并未提重建新軍,咸豐很痛快地答應了。
咸豐的同意并未讓曾國藩徹底安心,幾天后他又上了一道奏疏說,我是守孝出山,心里極不安定。等長毛賊安靜后,我還要回家繼續守孝,希望那時請皇帝恩準。
咸豐很高興,說:“曾國藩真是忠孝兩全”,于是回曾國藩說,“你不可胡思亂想,要專心辦那個什么大團,只要長毛賊消停了,我必準你回家守孝。”
曾國藩長出一口氣,躊躇滿志地開始下一步計劃。這個計劃用一個字就可表述:殺。
就地正法
編練新軍是攘外,古語曰過,攘外必先安內,曾國藩的“安內”沒有文化育人的成分,因為是非常時期,文化育人效果緩慢。所以他的“安內”就是屠刀。一到長沙,他就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向湖南各地發出文告,嚴令各州各縣迅速從嚴剿辦土匪,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當地的團練頭子。他對這些人嚴肅地說:“自從長毛匪叛亂以來,各省一些刁民坐觀天象,躍躍欲試,再不想做人而要做匪。對于這種人,就該像理學家祛除人欲一樣,只要稍有苗頭,當頭一斧,絕不客氣。至于苗頭是什么樣,你們有眼有心,眉眼不順的人必是土匪坯子。倘若你們力量不夠,那就趕緊來長沙通知我,我派兵去協助你們。”
有人提出質問:“縣城還好,各個鄉村沒有那么多監獄,該如何關押這些土匪?”
曾國藩回答:“湖南這鳥地方多年來刑法不嚴,很多罪犯本該處以死刑,地方官卻老虎念佛珠,假慈悲。天道循環,他們早就欠下的債現在到了還的時候,一旦捉到土匪,不必訊問不必關押,就地正法!”
湖南各地如此,長沙同樣如此。曾國藩原本是讓長沙各地的團練頭子捉到土匪后捆送長沙第一縣善化處決,可一段時間后,他發現善化縣殺的土匪并不多。這讓他暴跳如雷,怒中生智,他在團練大臣的公館內設了審案局,說是“審案”,其實根本不審。對團練頭子們捆綁而來的“土匪”,既不依照法律條文,也不需任何證據,只要團練頭子說對方是土匪,曾國藩再看一下對方的面相,馬上結案。面相過得去的立即砍頭,面相不好的可就倒霉了——活活被鞭死。曾國藩設立的審案局對那些相貌不佳、賊眉鼠眼的人而言就是閻王殿。
曾國藩后來以善于相面著稱,這項本領大概就是在湖南長沙審案局學來的。
審案局雖是閻王殿,可曾國藩畢竟不是真的閻王爺,百姓對他咬牙切齒,社會輿論也對他口誅筆伐,他的朋友們為他擔心起來,這其中就包括他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左宗棠。
左宗棠,1812年生于湖南湘陰,比曾國藩小一歲,天資卓越,少負大志,讀遍經世致用書籍,但科舉之路走得很不順,直到1852年投奔張亮基時還是個秀才。但他的確才能卓越,由此成了張亮基的靈魂。
曾國藩初到長沙和張亮基見面時,左宗棠就在。那天的情景讓曾國藩大跌眼鏡,整個談話過程都是左宗棠在談,張亮基像個木偶,只是恰到時機地點頭而已。張亮基后來問曾國藩:“左宗棠這人如何?”曾國藩想了想,回答:“高人,滔滔不絕,言必有中。”張亮基又背地里問左宗棠:“曾國藩這人如何?”左宗棠脫口而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似欠火候?!?
左宗棠這一評價是出于曾國藩反應緩慢、行動遲鈍、謹慎內向,極為中肯。現在,左宗棠來找曾國藩,單刀直入道:“穩定內部,未必非要如此?!?
曾國藩回答:“亂世用重典?!?
左宗棠一笑:“外面有人說你是曾屠夫、曾剃頭。”
曾國藩梗著脖子:“我不在乎,這是時勢造成的,我只是順應時勢?!?
左宗棠冷笑:“我知道你的深意。”
曾國藩兩眼無神地望著左宗棠,左宗棠侃侃而談:“你想制造白色恐怖,讓百姓不敢接近太平軍,由此孤立太平軍。第二,你要殺一儆百,讓那些不安定分子趁早打消鬧事的想法。第三,你是為土豪撐腰,讓土豪把大部分百姓壓制下去,這樣就減少了大部分不安定因素?!?
曾國藩像是聽到天外梵音一樣,震駭當場,連眨眼都忘了。其實左宗棠為他總結的殺人理由,他自己從未想過。這使我們想到,有人隨意寫了篇小說,當他成名后,無數人就跑來研究他的這篇小說,最后得出各種各樣的深奧道理。
左宗棠的話讓曾國藩回想,或者說是盡力驗證。他想到幾天前聽到太平軍進入江西,無數百姓簞食瓢飲迎接太平軍時,他暴跳如雷說:“要剿匪,先把這些刁民宰了!”他又想到有個鄉村的團練頭子和他訴苦,他們鄉里刁民特多,一聽到長毛匪造反,這些刁民在大街上開始橫著走路。他咆哮著說:“刁民刁民,該死該死!”他最后想到有位官員的報告:“自您來后,雖然那群刁民的嘴巴不干不凈,可行為卻老實多了?!霸鴩獡嵴埔恍Γ骸皻⒁毁影僬媸菍以嚥凰!?
腦海里翻江倒海了一遍,曾國藩確定左宗棠的總結真是嚴絲合縫。他正要站起來感謝左宗棠,左宗棠卻先他而起說:“你呀,最好先給皇上寫封奏疏,讓皇上支持你的屠殺政策,不然……”
曾國藩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事先寫好的奏疏,遞給左宗棠要他指教。左宗棠也不客氣,展開大致一看,如同夸獎小學生答對了題一樣說:“不錯,可教也?!?
左宗棠把信還給他,轉身就走,曾國藩愣了一下,突然叫住左宗棠:“您剛才說‘不然’,什么意思?”
左宗棠壓低聲音:“你以為你只得罪了百姓嗎?”
曾國藩迷惑地睜大眼睛,看著左宗棠,不發一言。
左宗棠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問道:“你得罪了更危險的人難道不知道?”
曾國藩正要沉思,左宗棠急忙攔住他:“別想了,你一想起事情來太浪費時間,我還有事,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鞭D身欲走,又停住回過頭來,“不過你想明白了,就不會找我了?!?
曾國藩像個愣頭小子被人無緣故抽了個嘴巴,站在原地迷茫困惑,眼睛在左宗棠的背影上留了許久。
幾天后,曾國藩接到了咸豐的回信:“匪徒繁雜,你要嚴肅認真、不計代價地消滅。你這種模式如果反響不錯,就要推廣南中國,好好干!”
曾國藩萬分高興,只是高興那么一回,就又想起左宗棠的那些話。這個左宗棠,曾國藩想,實在讓人厭惡,有話不直接說,害我傷了很多腦筋。
其實左宗棠要說又沒說的正是曾國藩即將面臨的重大難題,就在左宗棠和他談話的幾天前,郭嵩燾和他談起審案局時說,“善化縣的縣長對您奪了他的審訊權很不滿呢?!?
曾國藩說:“非常時期就要有非常舉措,善化縣縣長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這是什么話,你把人家權力奪了,還不讓人家有意見?”郭嵩燾見他沒明白其中的危險,又說,“整個湖南官場都對你有意見?!?
曾國藩冷笑:“他們做事愚蠢,拖拖拉拉,對我有意見又如何。不怕,有張巡撫在?!?
左宗棠和他談話的幾天后,郭嵩燾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糟了?!?
曾國藩平靜如水:“何事這樣驚慌?”
“張亮基要走!”
“去哪?”
“被調走當湖廣總督去了?!?
“哇呀呀,”曾國藩臉色大變,但立刻就恢復平靜。他意志堅定,一字一頓地說,“看來,只能靠自己了?!?
打脫牙和血吞
張亮基是曾國藩的貴人,沒有張亮基的大力支持,曾國藩的“大團”不可能順利建成。曾國藩是那種認準目標就不顧一切的人,本以為有張亮基這個湖南一把手當靠山,就萬事大吉。所以正如左宗棠所說,他得罪的不僅是湖南百姓和匪徒,還有湖南的官場。
設立審案局,處理殺人案件就地處決,是對湖南司法機關(提刑按察使司)的公然蔑視和侵越;讓“大團”和綠營軍一起操練,這是對提督權力的蔑視與侵越。他在官場多年,當然懂得權力界限和運作方式,為何還要這樣做,一是有張亮基的支持;二就是,認準目標不顧一切的性格。在他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利國利民的,所以承受任何風險都無所謂。
張亮基走后,繼任巡撫的叫潘鐸,潘鐸和新任布政使(主管民政的副省長)徐有壬以及按察使(司法部長)陶恩培對曾國藩是一肚皮不忿。曾國藩心知肚明,但卻假裝不知,依舊我行我素。
四人的爭吵就成了家常便飯,但每次都是曾國藩勝出。因為每當三人輪番向他攻擊時,他用沉默應對,正襟危坐,閉目養神。三人喊得唇焦舌敝,四處找水喝時,他才慢悠悠地站起來說:“三位慢喝,我要去練兵了?!?
就當三人對曾國藩時刻咬牙切齒時,領導班子又發生變化,張亮基之前的湖南巡撫駱秉章卷土重來,再成巡撫。駱秉章比潘鐸的度量大那么一點,并不太為難曾國藩,但也不給曾國藩好臉。曾國藩也不攀附他,只用一顆平常心對待。
曾國藩并不擔心三人彈劾他,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經過咸豐批準的,這就叫胸有成竹。但事故沒有發生在湖南三大員那里,而發生在湖南軍界。
按常例,清帝國各省綠營兵受總督管理,巡撫以及其他文官,如果不掛提督銜,是無權干預綠營軍務的。曾國藩是個四不像的團練大臣,更是沒有資格??伤且匈Y格,初到長沙,順利把“大團”插進綠營軍中后,他就在綠營中聘請教頭操練“大團”。其中有位教頭是綠營中的低級軍官,滿人塔齊布,此人英勇果敢,沒有綠營軍官的腐敗習氣,所以很得曾國藩賞識。
塔齊布多年來在軍營始終不得志,終于盼來了曾國藩這個大貴人,自然全力以赴幫曾國藩。曾國藩也沒有辜負他,一個月內,連上三道奏疏保舉塔齊布。于是,塔齊布由一個默默無聞的低級軍官一躍而成為參將(僅次于副總兵)。塔齊布的升職讓原本是民兵部隊的“大團”有了正式軍官,對于后來的湘軍而言,是個質的飛躍。
塔齊布對曾國藩是感恩戴德,所以訓練起“大團”來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在他的精心訓練下,“大團”頻頻出動剿匪,1853年5月,“大團”出了湖南奔赴江西,和太平軍狠狠打了一架。雖然羅澤南的幾個門生都陣亡,可曾國藩卻喜出望外,因為“大團”可以獨立作戰了。
這場戰役也讓“大團”在湖南長沙的綠營軍中聲名鵲起,綠營軍本身不能打仗,所以看不得別人能打,雙方摩擦起來,火星在飛速醞釀中。
讓火星迸出的是曾國藩本人。他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對湖南軍界發布一道命令:駐省正規軍每三、八兩日要與“大團”一起會操。駐長沙的綠營兵軍紀敗壞透頂、四處擾民,曾國藩要這些人會操為的是對他們進行紀律教育,目的是喚醒他們的良知。每當會操時,曾國藩站在高處,喊破了嗓子呼喚他們的良知,可綠營兵的良知關起門來睡大覺。
曾國藩相信只要功夫深,鐵棒能成針。精誠所至,金石都會開。他讓綠營兵加班聽他的教誨,真是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像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曾國藩不明白一點,別和豬談哲學,你浪費時間不說,豬還不高興。
1853年夏,長沙酷熱如下了天火。最熱的一天,曾國藩下令綠營兵在操場集合,他要文化育人。長沙政府軍福將清德忍無可忍,站在軍營前罵街。曾國藩不動聲色地聽著清德扯著破鑼嗓子罵街,過了好一陣,悄無聲息。曾國藩擦了把汗,坐到桌前寫信,信寫給湖廣總督張亮基,內容是商討彈劾清德。這自然而然地就得罪了巡撫駱秉章。第二天把信一送出,他又發布命令:“綠營兵在操場集合,我要文化育人。”
清德照例又站到軍營門口,破口大罵。由于昨天傷了嗓子,所以今天的罵街沒有持續多久。但今天和昨天不同,清德罵完后沒有進軍營,而是跑到了湖南提督鮑起豹那里,滿臉通紅、沙啞著嗓子說道:“沒法活了。這么熱的天,他居然還要訓話,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鮑起豹拍案而起:“曾國藩這廝,拿雞毛當令箭。傳我話,以后誰他媽敢去操練,就宰了誰?!滨U起豹因在之前的長沙保衛戰中立下犬馬之勞,所以越發剛愎自用,不可一世。而清德也是狗仗人勢,得了鮑大人的“雞毛”,膽氣沖天,就在軍營前大聲宣傳了鮑起豹的話。
曾國藩在房間里拼命地打著扇子,聽完清德的破鑼嗓子后,平靜地坐到桌子后寫信,仍是彈劾清德。這一回起了效果,清德被革職。塔齊布興高采烈地跑來向曾國藩賀喜,曾國藩卻神色凝重起來。他囑咐塔齊布:“清德被革職,綠營兵必對咱們懷恨在心,所以萬事小心,千萬不可出岔子?!?
塔齊布不以為然,他說:“綠營兵向來欺軟怕硬,殺了清德這只雞,他們肯定噤若寒蟬。況且咱們有支獨立的軍隊‘大團’,怕他們做什么?!?
這是實話,曾國藩現在有支屬于自己的軍隊“大團”,他不擔心在長沙會有事。但他還是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如游絲,看不見,卻分明感覺得到。
1853年7月末,太平軍圍攻南昌,南昌告急、江西告急、湖南告急,巡撫駱秉章慌忙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曾國藩說,“南昌一旦淪陷,太平軍必會逼入湖南,長沙就危急了。與其坐等長毛賊來把長沙變成戰場,不如把戰場挪出省外,派軍去南昌。”
駱秉章連連點頭,曾國藩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派綠營軍出省支援南昌,“大團”協同作戰?!?
一聽這話,提督鮑起豹把身子向后一仰,陰陽怪氣地說:“曾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段時間還說我們綠營兵不能打,怎么現在又能打了?”
曾國藩板起臉來:“鮑大人,這是正事,怎可推脫?”
鮑起豹“騰”地站起來,真像一頭豹子,提高了聲音:“你不是有‘大團’嗎?恕我直言,你的‘大團’肯定能打,綠營兵不奉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