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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見,1897(1)

1897年4月15日的夜晚,一艘小小的火輪悠悠劃過湛藍的地中海,從埃及的塞得港(Port Said)抵達雅法城(Jaffa)。船上共有30名乘客,其中,有一隊來自倫敦,途經(jīng)巴黎、馬賽、亞歷山大港等地的21名猶太復國主義朝圣者。這群朝圣者的領(lǐng)頭人就是我的曾祖父——可敬的赫伯特·本特威奇(Herbert Bentwich)先生。

本特威奇是一名不同尋常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在19世紀末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猶太復國主義者都來自東歐,而我的曾祖父卻是一位英國公民;大多數(shù)復國主義者生活貧苦,而他則是一位家境殷實的紳士;大多數(shù)復國主義者投身運動是基于世俗的考量,而他卻懷揣一腔虔誠的信仰。對于那個時期的大部分猶太復國主義者來說,復國運動是他們的唯一出路,而我的曾祖父踏上這條道路,卻是自覺自愿。早在19世紀90年代初期,赫伯特·本特威奇就已立志,要讓猶太同胞再次安居于祖先的應許之地——猶地亞(Judea)。

這次朝圣之行同樣不同尋常。它是英國中上層階級的猶太人首次踏上以色列土地的開荒之旅。錫安政治運動(Zionism)的發(fā)起者西奧多·赫茨爾(Theodor Herzl)非常重視這21名朝圣者。赫茨爾希望他們可以在夏末的巴塞爾第一次猶太復國主義大會舉行之前提交一份關(guān)于以色列的綜合報告,他對于巴勒斯坦土地上的定居者以及對其殖民的前景非常感興趣。但我的曾祖父并沒有這樣的勃勃雄心。他心目中的錫安主義[1]預言性的美妙描述,親自邀請赫茨爾光臨他名聲顯赫的倫敦俱樂部,并為赫茨爾富有遠見的領(lǐng)袖魅力所折服。就像赫茨爾一樣,他堅信,猶太人應當重返巴勒斯坦。但是,當那艘名為“奧克蘇斯”(Oxus)的平底小火輪如刀一般割開漆黑的地中海時,本特威奇仍然是無可指責的。因為,我的曾祖父從來不曾有通過侵略一個國家來建立猶太國的意愿,他的愿望只是去敬拜上帝耶和華。

恕我要在甲板上多停留一會兒。我需要弄明白“奧克蘇斯”號為何越洋而來,我的祖輩到底是誰,他為什么來到這里。

在即將跨入20世紀時,全世界大約有1100萬猶太人。其中,約有700萬在東歐,200萬在中歐及西歐諸地,150萬定居北美。亞洲、北非和中東的猶太人加起來還不到100萬。

只有身居北美和西歐的猶太人才獲得了解放,享有自由。在俄國,他們受到迫害;在波蘭,他們遭到歧視和排擠;在伊斯蘭國家,他們作為“被保護者”過著二等公民的生活。即使是在美國、法國和英國,所謂的“自由解放”也僅限于法理上的名義,反猶主義正甚囂塵上。1897年的基督教國家,內(nèi)部也并不平靜,很多國家無法平等、尊重地對待猶太人,保障他們自由的人權(quán)。

而在歐洲東部地區(qū),猶太人的處境已然惡化。一種新的、基于種族歧視的反猶主義正在取代古老的、以宗教為基礎(chǔ)的反猶主義。大屠殺降臨了,俄國、白俄羅斯、摩爾多瓦、羅馬尼亞和波蘭的猶太城鎮(zhèn)遭到血腥清洗。大多數(shù)生活在“猶太村”里的猶太人意識到“猶太村”前路斷絕。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舉家遷往埃利斯島(Ellis Island)。猶太民族的離散再次演變成洪水般的大規(guī)模遷徙。

然而,未來很快就告訴他們,災難會來得更加慘烈。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中,三分之一的猶太人死于屠殺,三分之二的東歐猶太人慘遭屠戮。猶太民族史上最慘痛的浩劫即將來臨。因此,當“奧克蘇斯”號抵達圣地的港灣,猶太人對巴勒斯坦的需求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他們不在這里泊岸,他們將無路可走。那條逐漸顯露的海岸線,也許是他們唯一的救贖。

當然,還有另一個需求。在1897年之前的千年里,正是得益于偉大的上帝和偉大的猶太人聚居區(qū),猶太民族才得以綿延生息。與上帝的親密接觸以及與周圍非猶太世界的隔絕,維護了猶太人的身份與文化。猶太人沒有領(lǐng)地,沒有國家,他們也沒有所謂的自由原則和國家主權(quán)原則;是宗教信仰、宗教儀式、強大的宗教故事以及周遭外邦人砌筑的隔離高墻,使他們相偎成一個民族,代代相傳。然而,在1897年之前的100年里,上帝漸行漸遠,猶太區(qū)的高墻也轟然坍塌。世俗化與解放運動——它們本身的作用倒是有限——日益侵蝕著猶太人的舊有準則。猶太人的民族特性無法維持。即使沒有俄國哥薩克人的屠殺和法國反猶分子的迫害,猶太人也面臨著民族同化的危機。他們曾在歷史大離散中一直維系著的非正統(tǒng)猶太教文化的能力,此時正面臨嚴峻考驗。

第三,還有革命的需求。要想繼續(xù)生存下去,猶太人必須將大離散的民族遷徙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橹鳈?quán)國家狀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說,1897年的猶太復國主義堪稱天才之舉。其奠基人赫茨爾博士的確兼?zhèn)溆⑿壑髁x和先見之明。總之,19世紀是西歐猶太人的黃金時代,而赫茨爾預見到了未來。事實上,他們并不知道下一個世紀會出現(xiàn)像奧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集中營這樣的地方,但是在19世紀90年代,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和行動預防著20世紀40年代的悲劇。他們意識到了一個根本問題,猶太民族正瀕臨滅絕。他們也意識到,解決根本問題仰賴根本的解決方式:猶太民族的自我變革。而這種變革只能發(fā)生在巴勒斯坦——猶太人古老的家鄉(xiāng)。

我的曾祖父赫伯特·本特威奇當然不會如西奧多·赫茨爾那樣,看問題明晰透徹,他根本不知道,即將到來的下一個世紀會開啟猶太民族史上最具戲劇性的歷史進程。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激進的時代。他知曉,在東歐正在上演令人發(fā)指的慘劇;也知曉,在西歐醞釀著不可避免的民族同化。他意識到,在東方,猶太人處于危險之中,而在西方,猶太人的信仰陷入危機。我的曾祖父認為,猶太人迫切需要一個新的生存之地,一個新的開始,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如果種族要得以延續(xù),那么,猶太人需要巴勒斯坦這片圣地。

1856年,本特威奇出生于倫敦的白教堂區(qū)。他的父親是一個俄國猶太移民,異地游商,往來于伯明翰和劍橋之間以兜售珠寶為生。父親希望心愛的兒子能有更大的成就,于是將本特威奇送往上等的文法學校。在學校里,本特威奇表現(xiàn)出色,成績優(yōu)異。深知肩負父母的所有期望,這個嚴于律己的年輕人以努力工作來證明自己。在30歲時,他已經(jīng)是圣約翰伍德的一名成功律師。

在去巴勒斯坦之前,我的曾祖父是英國猶太社會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是著作權(quán)法,他是著名的馬加比餐飲及辯論俱樂部(Maccabean Club)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生活中,他迎娶了一位美麗典雅的女子,為他孕育了九個孩子,次年,還會迎來兩個新生兒。

作為一個完全靠自己力量成功的男人,赫伯特·本特威奇有些刻板迂腐。他性格傲慢、堅定、自信、獨立自主而又特立獨行,但是,他也是一個富有浪漫情懷的人,對神秘主義的熱愛是他的軟肋。他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當他還是小伙子的時候,大英帝國為猶太移民的后裔敞開了國門,對此,他深懷感激之情。本特威奇兩歲時,英國議會誕生了第一名猶太議員;當他15歲時,劍橋大學錄取了第一名猶太學生;29歲時,第一名猶太人進入了上議院。對本特威奇來說,這些里程碑式的進步堪稱奇跡。他并不認為這樣的“人權(quán)解放”是遲到的自然權(quán)利,而將之視為維多利亞女王統(tǒng)領(lǐng)下的大英帝國的恩惠。

他的外表看起來像威爾士親王,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精心修剪的絡(luò)腮胡子,以及挺拔的下頜。他像貴族一樣有涵養(yǎng)。盡管出身貧苦,但是,本特威奇完全信奉帝國推行的那套價值觀和社會準則體系。就像一個真正的紳士那樣,本特威奇熱愛旅行、詩歌和戲劇,他喜歡莎士比亞,甚至知道莎翁在湖區(qū)的故居。當然,他并沒有違背猶太教信仰。他同妻子蘇珊共同建立了一個家庭教會,教會中盎格魯人和猶太人和諧相處,一同晨禱、唱贊美詩,研讀坦尼森[2],舉行安息日儀式,接受牛津劍橋的教育。本特威奇相信,就像大英帝國肩負著使命一樣,猶太人也有自己的使命,而看顧在東方遭迫害的猶太同胞,就是身處西方猶太人的使命。我的曾祖父無比堅信,如同大英帝國拯救了他,他也將拯救自己的同胞。對帝國的忠誠和對猶太人使命的忠誠在他心中交織在一起,最終,將他推向巴勒斯坦,指引他帶領(lǐng)著這支獨特的盎格魯——猶太人朝圣團,駛向圣地的海岸。

如果我見到赫伯特·本特威奇,我可能不會喜歡他;如果我是他的兒子,我確信我會跟他對著干。他的世界,盡是保皇黨、宗教主義、宗族主義,還有帝國,距離我的世界就像有幾個世紀那么遙遠。但是,當我從遙遠的彼端(100多年的距離)觀察他時,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否認我們之間的共通之處。我驚訝的是,我同那古怪的曾祖父之間,竟有著如此多的共同點。

所以我再次自問:為什么他在那兒?為什么他要踏上那艘火輪?就他個人而言,他并沒有身臨險境,他在倫敦的生活富足而充實,為什么他就這樣駛向雅法?

其中一個解釋就是浪漫主義。1897年,巴勒斯坦尚未落入日不落帝國的王權(quán)之下,但英國已經(jīng)心懷覬覦。整個19世紀下半葉,英國人對錫安的向往不亞于猶太人。喬治·艾略特[3]又使之更進一步。在那個殖民時代,錫安的魅力撩撥著英國浪漫主義人士的心弦。對于我的曾祖父這樣一個浪漫的男人、一名猶太人、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來說,這個誘惑簡直無法抵擋。對錫安的渴慕已然成為點燃他整個生命的激情,這決定了他的身份。

另一個解釋更為重要,也更為中肯,即赫伯特·本特威奇是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男人。他在19世紀末從白教堂區(qū)奮斗到圣約翰伍德區(qū)的經(jīng)歷,相當于20世紀猶太人從下東區(qū)進入上西區(qū)[4]。1900年即將到來之際,我的曾祖父面臨著與21世紀美國猶太人所面臨的相同的問題:如何在一個開放的環(huán)境下保持猶太人的民族性,如何防止猶太教信仰被猶太區(qū)的高墻所隔絕,如何引領(lǐng)大離散中的猶太民族走向現(xiàn)代西方化的自由與繁榮。

沒錯,赫伯特·本特威奇離開查令十字路口前往雅法,因為他致力于結(jié)束東方猶太人的不幸。他開啟這段航程的主要原因在于他認識到,僅僅西方猶太人過上安定生活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他享受到了優(yōu)越的生活,但他已經(jīng)看到伴隨反猶主義而來的挑戰(zhàn),以及大屠殺之后的災難;他意識到,自己構(gòu)筑的盎格魯——猶太人的和諧社群正黯然褪色。于是,他橫渡了地中海。

4月16日,他抵達了古老的雅法港口。我看著他在清晨5點起床,走出他的頭等艙;我看著他穿著淺色的夏裝、戴著軟木帽,走上舷梯,登上“奧克蘇斯”號的木甲板;我看著他站在甲板上遠眺,太陽緩緩從雅法的拱門和炮塔上方升起。我曾祖父看到的土地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在溫柔的晨光下閃閃發(fā)光,沉浸在微弱的希望之光中。

我希望他登岸嗎?我不知道。

我癡迷所有打上英國標簽的東西。就像本特威奇一樣,我深愛這片土地,從蘭茲角到斯諾登尼亞山峰,到大湖區(qū);我深愛著英式風情的別墅、酒館以及鄉(xiāng)村;我深愛著早茶、下午茶文化以及德文郡的凝脂奶油;我深深癡迷于赫布里底群島和蘇格蘭高地,以及鋪滿柔軟綠茵的多塞特山丘。英國人對自己民族深深的認同感讓我感到由衷敬佩;同樣,讓我深為迷戀的,還有這座800年間不曾被征服的偉大島嶼的寧靜祥和、綿延不斷的香火傳承,以及舉手投足間的優(yōu)雅風范。

如果赫伯特·本特威奇下船登岸,他將告別這一切。他將把自己、他的孩子、孫子以及曾孫永遠帶離英格蘭蒼翠的土地,而讓我們在這里——荒涼的中東,世代安居。這樣做太愚蠢了吧,這不是太瘋狂了嗎?

但事實并非這樣簡單。不列顛群島并不是我們的,我們只是暫居的過客,因為我們的旅途是那樣漫長又充滿艱辛。綠色的英格蘭只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優(yōu)美的臨時避難所,一塊旅途中的暫棲地。當時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清楚地揭示:在赫伯特·本特威奇無法看到的20世紀下半葉,英國的猶太社群將減少三分之一。從1950年到2000年,不列顛群島的猶太人數(shù)量將從40多萬減少到大約30萬。猶太學校和教堂將會關(guān)閉,城鎮(zhèn)——比如布賴頓和伯恩茅斯中的猶太社區(qū)將會大為縮減。異族通婚的比例增加超過50%。年輕的非正統(tǒng)猶太人會疑惑,為什么他們應該是猶太人,意義何在?

類似的進程也會發(fā)生在西歐其他國家。在丹麥、荷蘭、比利時,非正統(tǒng)猶太人的社區(qū)將逐漸消失。門德爾松、馬克思、弗洛伊德、馬勒、卡夫卡以及愛因斯坦,這些猶太人的思想,200多年來,對現(xiàn)代歐洲的形成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而現(xiàn)在,猶太人將逐漸離開歐洲舞臺的中心。歐洲猶太人的黃金時代即將終結(jié)。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富于創(chuàng)造的歐洲猶太人,他們的存在將遭到質(zhì)疑。曾經(jīng)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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